寻觅那条黑盐桥

郑心侨

海南文昌人俗称楠木为黑盐,它是建造瓦房的上乘桁料,如果用它来做桥,有人未免觉得太可惜了。其实不必,我故乡那条用黑盐板做成的桥已经使用许多年了。

故乡下排坑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沟,叫下孟沟,它约有六七米宽,二三米深,清澈见底的沟水缓慢而温柔地流入宝芳溪,一块八九米长,几十公分厚,一米宽的黑盐桥,便像父辈们的身躯,坚实地横卧于沟坎之上,这就是那条陪我长大的黑盐桥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这条桥的。据村里老人说,它是1932年下孟村一位马来西亚华侨捐钱买的,当时买它的目的是用于更换村祠堂里的破旧桁柱,后因祠堂被台风刮倒,无法用上,故村民们便把它抬到下孟沟当做桥用了。

黑盐桥的那头有三个村庄,一百几十户人家,这头是我的宝芳村,宝新学校便在我的祖公屋旁。自从有了这条黑盐桥,大大方便了村民的过往,扛锄抬把的村民从这头走向那头的田园山坡,身挎书包的孩子们从那头走向这头的学堂教室,尤其是雨季,每当沟水暴涨的时候,这黑盐桥便成了人们过往的必经之路。

我永远也忘却不了第一次走在黑盐桥上的感觉,那是一条多么艰险的桥啊,它离沟面四五米,一头压在沟那边的沟坎上,另一头被曲钉牢牢地钉在一棵硕大的水香树身上,高高地悬架着,每走一步,摇摇晃晃的,可怕极了,我从上面颤颤惊惊地挪移着脚步,不敢睁大眼睛看看脚底下的深沟,生怕从桥上掉下沟去,但在小伙伴们的鼓励下,我终于斗胆地挪过了桥。此后,过的次数多了,也就疾步自如了。那时我只知道黑盐桥好玩,长大后才对“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这句话有着深切的体会。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黑盐桥的水香树下,是令人神往的地方。放学以后我常常把牛赶到黑盐桥那头的草坪去,为的是创造机会在黑盐桥上玩耍一番。最觉得有趣的是坐在黑盐桥上垂钓了,那时的钓鱼钩是缝衣针经煤油灯烤红后弯成的,钓上的“三毛”鱼虽然只有两个手指般大,但它上钓后的左右摇摆,却逗得我笑眯了眼,乐弯了腰,炎热的六月天,村民堵沟抗旱,河水便上涨,卧在桥上,伸手可掬到清澈晶莹的沟水。一到中午,我和小伙伴们就偷偷溜到黑盐桥上,衣服一脱,“扑通”、“扑通”的跳进沟中,那凉爽仿佛吃了块冰冻的西瓜,我们在沟里打水仗,什么事情都抛进九层云霄了,整个沟里仿佛成了我们追逐嬉戏的乐园。游累了,玩够了,我们便又用沟水洗净黑盐桥,然后爬上去,一个接一个地躺在桥面上,用折下来的树叶盖住整个脸部,直到有人过桥时才来个鲤鱼翻身跳进沟水中。那惬意至今想来仍津津有味。

别看这条很不起眼的黑盐桥,却留下红色的烙印。抗日战争时期的1943年,琼崖抗日独立总队第二支队医务所几十位伤病员和医务人员化整为零藏匿在头苑、东阁、宝芳各个村庄革命堡垒户家中,我家是保垒户,经常接济革命同志。为了确保几位伤病员的安全,我祖父郑兰礼将他们隐藏在距我家约二公里的下孟兰育山中,给伤病员送吃送穿的,我祖父是民间郎中,曾经拜邻近的乐内村一位民间医生为师,帮许多村民治好了奇难杂症。为了让伤病员早日康复,我祖父釆来草药煮药汤给伤病员洗伤口,还介绍草药的名称及其药效,特别是把治感冒、疟疾、毒疮、蛇伤以及止血消炎等特效草药的组方教给大家,让伤病员感到无比的温暖。祖父每次给兰育山的伤病员送饭或换药时,都要经过那条黑盐桥,我祖父来来往往究竟走过多少次黑盐桥?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有一次,我祖父给伤病员送饭后,刚走出树林茂密的兰育山,却遇到一队刚在南兴村扫荡、抢劫、烧屋的日本鬼子,我祖父急中生智,将小蓝子藏在草丛中,然后若不其事地朝着不远处的一只水牛走去,接着牵牛吃草,这只水牛其实是我家的,为了方便照顾伤病员,我祖父总是将牛拴在兰育山附近的草坪上,以掩人耳目。日本鬼子见到我家的水牛,“哟是,哟是”的从我祖父的手中夺去牛绳,将牛牵走了,幸好日本鬼子没有对我祖父下毒手。在抗日战争极其残酷的环境下,正是许许多多的像我祖父一样不拿枪的普通民众,舍弃身家性命支援、保护、协助抗日力量,在文昌大地筑起一道道铜墙铁壁。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蕴含在他们之中。从这个角度来说,黑盐桥也有一笔不可抹杀的功劳。

童年的欢乐,随着时光的流逝和我的离家外出工作而逐渐遥远了,唯有那条黑盐桥和我祖父救治抗日伤病员的故事,依然掺和着浓烈的思念之情,始终活跃在我的记忆中,并且永远地安慰着我,常常是它的宽容大度,使我忘却昨夜的恶梦,它的义无反顾,使我产生了殷红灿烂的奋斗意识,它的无私奉献,使我感悟到一种精神的永恒,它的谆谆告诫,使我读懂了许多人生。这些年来,尽管我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见过各种各样的桥,甚至古色古香的赵洲拱桥,雄伟壮观的南京长江大桥,我都曾经领略过。但总觉得它们是怎么也比不上故乡的那条黑盐桥亲切和耐人寻味,这也许是“月是故乡明,水是故乡甜,人是故乡亲”的缘故吧!

二十多年前,我回到故乡,又流连在儿时打闹过的下孟沟边。黑盐桥,在我面前似乎变得十分苍老了,但它仍然那么可爱,始终一如既往地横卧在那儿,似乎还在默默履行自己的义务和职责。这么多年来,它不知经受多少次台风袭击,不知多少次被洪水淹没,可它照样横卧不移,岿然不动。我的心不由一阵悸动,无不惊叹它的坚韧和执着。同来看桥的儿时几位朋友对我说:现在这条黑盐桥还继续发挥作用,方便村民过往。有段时间,下孟村几位马来西亚的华侨来看过黑盐桥,其中一位就是过去那位捐钱买黑盐板的马来西亚华侨的儿子,板做桥用,他一点都没有惋惜。他们几个人还在桥上拍了不少照,还说下一次一定要带在马来西亚长大的孩子回来看看这条黑盐桥……。

前几年,我回到老家,再次来到下孟沟边,想在那条黑盐桥上走一走,回忆一下童年的乐趣,同时给黑盐桥拍个照。可是寻找了半天,却不见了黑盐桥的踪影,我想也许它已经被洪水冲走了。正当我无限怀念黑盐桥的时候,并对木梅村儒学兄说了我的遗憾,儒学兄告诉我一个好消息,黑盐桥还在,不过己被洪水冲走在下孟沟的下游了。后来他还专门拍了黑盐桥的相片发给我。端详着“老朋友”的倩影,我无胜感慨,黑盐桥已经完成了生命的升华,它像一个标签,真实地记载一段历史的存在;它又像一条纽带,紧紧地把乡村父老和海外乡亲的心连在一起。它缈小,却很伟大。

每个人的家乡都有一些独特的事物,让离开家乡多年后的人仍然念念不忘。尤其是从小在农村长大,后又外出打拼的人们,对故土的那份情结是无法割舍的。我对那条黑盐桥的独特情感也是如此。2022年的端午节,我回到老家后,特地和侄儿顶着烈日来到下孟沟寻觅那条黑盐桥,我拿着一枝木棍,从下孟沟村村通公路的水泥桥桥底出发,沟的两岸,树木成荫,杂草丛生,齐腰深的沟水浑浊不堪,一脚踩下,尽是烂泥腐叶,我一步步地艰难逆水而上,细心观察两边沟坎,途中多次被茂密的刺竹和白藤阻挡,还勾坏了我的衣服,我仍小心的挑开,钻了过去,一路寻觅,浑身湿透。整整寻找了一个多小时,却不见黑盐桥的影子,正当我扫兴之际,突然发现面前一棵硕大的水香树,我反复观察这棵横斜在沟面的水香树,发现树头、树身处,有许多个深凹的疤痕,我断定这是曲钉留下的痕迹,于是我抱着水香树,叫我侄儿用手机拍下照片。接着我又继续往上寻找,结果是一无所获。我十分沮丧,又不甘心。于是,我给儒学兄打电话,询问那条黑盐桥栖身的具体位置在哪?儒学兄告诉我最好和下孟村的老村长符绩丰联系,并提供其电话。我立马拨通符绩丰的电话,符绩丰是个热心人,很快在那棵水香树上游的一千多米处的沟坎上找到了那条黑盐桥,我好奇地问符绩丰,黑盐桥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符绩丰告诉我,不知何年何月,黑盐桥被洪水冲走后,撂在水香树的下游沟坎上,有一年下大雨,村里十几个青壮汉借着洪水的浮力,托起黑盐桥一步步的往上挪,就在现位置重新架在沟两边大树的树枝上,供村人过往。前几年,村村通公路通车后,下孟沟上架起一座水泥桥,黑盐桥才完成了它的使命,但它渐渐也被人淡忘了。

黑盐桥静静地躺在沟坎上,它的下端己被泥沙埋着,黑黝的身躯,刻着无数条裂痕,但没有腐烂的迹象,我深深地被它顽强的生命力所震撼。它是孤独的,因为甚少有人去看望它,它的最亲亲人或许就是身边的潺潺流水和枝繁叶茂的树木了。正是充足的水分湿润和树叶的遮荫,才免太阳的暴晒,才使它的生命得以延长。抚摸着黑盐桥斑驳的身躯,又让我再一次回味它的厚爱,它的执着,它的奉献,它的精神。我不为它现在的归宿感到悲哀,是的,斗移星转,我们都回不到从前,时代在变,社会在变,环境焉能不变?黑盐桥见证了宝新这块土地的沧桑巨变,时下不正在耳闻目睹村民们日新月异的幸福生活吗!

文昌是著名的华侨之乡,不仅是因为文昌人出洋时间早,出洋人数众多,华侨分布的地域广,更重要的是文昌籍华侨对故乡的贡献巨大,历代华侨们给家乡留下的骑楼、瓦房,捐款兴建的学校、医院、桥梁,便是最好的佐证。而那条黑盐桥,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除了我,再也没有人去关注它,但是,它身上透出的那股华侨爱乡的情怀,我是感受和触摸到的,谁也抹杀不了的。听说,文昌有关部门将于近期筹建一座华侨博物馆,若是真的那一天华侨博物馆落成时,我将建议下孟村的村民将那条黑盐桥捐献出来,将其陈列在华侨博物馆里,届时,我愿意为那条黑盐桥写一份说明书。

故乡的那条黑盐桥,印过我祖父的足迹,是我童年玩耍的伙伴,人生的起点,寄托了我的追求与向往。虽然时光荏苒,岁月更迭,但它却是我心中永远的眷恋,我为故乡拥有这么一条黑盐桥而自豪,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是从黑盐桥上走过来的。

新景点荒漠孤桥(寻觅那条黑盐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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