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这是三毛说的一段话,足见在她心目中,对于一棵树的生活是何等激赏。

通常人所羡慕的,会是他缺少或无法得到的,但也还有一种可能——

来自对同类的惺惺相惜。

所谓臭气相投是也,情人眼里出西施,心若美了,看什么都不会丑。

如此,当苏轼在《贺新郎》这首词作中写下“我见青山多妩媚”的名句时,可以想象,他心中的那份怡然闲适,其浓其烈其佳,绝对堪比同首词作中所提到的浊醪:

甚矣吾衰矣。

恨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问何物、能令公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

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

回首叫、云飞风起。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我见青山(我见青山多妩媚)(1)

图:青山

一、我见青山多妩媚

甚矣吾衰矣。

这句出现在辛弃疾词作中的话,最先说的人是孔子,出自《论语》述而篇,翻译成现代汉语,大意是这样的——

哎呀,我老啦!

有意思的是,辛弃疾只引用了半句,完整的原文如下: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引文而不引全,并非辛弃疾断章取义,原因有二点:

一方面,词作受篇幅所限,虽然孔老人家说的话已经足够言简意赅,但仍然没有办法在一首短短的词作中照单全收。

另一方面,略去了后半句,认真说来,可以说是辛弃疾有意为之。

为什么这样说呢?

不妨回到这句引文,孔子先是感叹自己老了,后面则给出了此一事实的证据——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周公了。

有网友评价孔子的这句说,非常精简——

“不要想多了,孔子只是说自己失眠而已。”

好吧,这样的解读合情合理,实在让人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理由,问题是此种解读只看到了文字所述说的事实,却没有去好好思考这事实究竟意味着什么。

周公即周武王的弟弟,鲁国国君的始祖,也是孔子平生最为敬佩的古代圣人,将孔子说自己很长时间没有梦到这位古圣前推,便能轻易得出另外一个事实——

曾经,孔子是能够经常梦到周公的。

如此,周公便成为一个带有极强象征色彩的符号,那是孔子不分白天黑夜追随效仿的对象。

明白了这一点,便不难发现孔子说自己老了,不复梦见周公,可能的含义有二:

感叹自己的人生在退步,没有年轻时那么望圣若渴。

感叹世界在变化——当然是不好的变化——礼崩乐坏,大道不行,世界正在离周公越来越远。

如此,孔子的问题不是失眠,而是失落。

无疑,这种失落,正是辛弃疾在词作中首先想要表达的,也是整首词作不可或缺的沉郁底色。

从这一点上来看,周公成为孔子的象征符号,而孔子,显然,成为了辛弃疾的象征符号。

也因此,“我见青山多妩媚”这一句,其中的几多叹息,几多无奈,几多放下,明白的人,自然会懂。

我见青山(我见青山多妩媚)(2)

图:孔子

二、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

陶渊明曾著诗一首,诗名《停云》,其下有小序,曰“停云,思亲友也”,诗作借着对自然环境的描写,传递出不能与好友同饮畅谈的感叹,也深刻抒发了对好友的切切思念。

不仅如此,陶渊明的《停云》词作中,还暗含着对时世的担忧,而后面这一点,辛弃疾虽然没有明言,但他所说的“此时风味”已包含了一切。

果然有些时候,有些话,不必尽说,知道的人,会知道,不知道的人,就算听到了,也无法理解。

让人诧异的是,到这里,辛弃疾有十足理由郁闷的,然而他去转郁为狂,写下了如下这句让人赞叹不已的句子——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狂,果真是狂,这话乍听上去,真有种感觉,让人误以为辛弃疾在吹嘘自己前无古人——

就差没有说后无来者了——如果这都不是吹牛皮吹到天上去了,那什么才是?

然而,稍稍品味,不难发现辛弃疾所谓的“狂”下面,是至极的沉郁和无奈。

沉郁和无奈,人人都会有,但在沉郁无奈至极之中,能绝地反弹,却真的不是人人会有,也难怪辛弃疾有这种狂意,他的狂,是真的看穿一切,也真的能从这种看穿中解脱出来,不再患得患失。

惟有如此,当辛弃疾在这首词作中写下最后一句之时,他的心里,才能有大起大落后的超然平静吧——

知我者,二三子。

懂我的人,自然懂我,不懂我的人,不是我的损失,而是他的损失。

有这二三子,人生快意之事,不过如此。

我见青山(我见青山多妩媚)(3)

图:云可停乎?

结语

从沉郁压抑到疏放旷达,到底走过了多少路,又是什么样的路,所有这些问题,辛弃疾比任何旁人都更清楚。

没有人会不欣赏辛弃疾的豪爽,却不会有多少人真的明白,为了这一份豪爽,他都经历过什么。

穿过长长长长的黑暗通道,人生忽然豁然开朗,这样的开朗,不是环境改变所带来的,而是心境跃升所达致的,而这样的心境跃升,即便对于辛弃疾而言,也不是一蹴而就。

辛弃疾自然是懂得浊醪妙理的人,他没有意识到的是,比浊醪妙理更珍贵的,是他自己。

经历岁月慢慢的打磨,从他身上由内而外散发的,远比浊醪妙理更加让人动容。

那是另一种美酒,一种世间任何浊醪皆无法相比的美酒。

终究,岁月才是最好的醉酒师,它不单成就了浊醪,也成就了辛弃疾淡泊旷达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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