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置下万行桑
文|凌波
在高密民间，老人们常说这么一句话：“养儿置下千顷地，有女置下万行桑”。
古时候，桑是日常生活必备树种，叶养蚕，果酿酒，枝条制作器具。而丝绸更是支撑一个王朝的主要经济来源。据说明朝朱元璋曾发布最严植树法规，有五亩以上自耕地，就要栽种半亩桑树林，否则就得多交一绢税。在当时，桑被视为生命之树，人们的衣食住行与桑树有着十分密切的依赖关系。
“养儿置下千顷地，有女置下万行桑”的谚语即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也充分体现了当时的生存状态，只要有了田地和桑园，日子就有了保障。尤其在我们鲁地，桑是不可或缺的一种植物，山东曾是”鲁缟”重地，所谓“强弩之末，不足以穿鲁缟”。
有一出京戏《桑园会》，唱的也是发生在桑园的鲁人的故事。“鲁人重织作，机杼鸣帘栊”，李白人生的盛年都在山东度过，生下一对稚子，女儿平阳和儿子伯禽。他视鲁为第二故乡，天宝六年，旅居金陵的李白曾写过一首充满温情的《寄东鲁二稚子》：“吴地桑叶绿，吴蚕已三眠，我家寄东鲁，谁种龟阴田？”
而杜甫的“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织不相失”更是对民间“千顷地，万行桑”的另一种形象诠释，它铺展开一幅自然经济时期人们生产生活的恬然画卷：男耕女织，养蚕采桑，纺缟织棉。一种严密的、热气腾腾的生活场景扑面而来。
一个离家的游子可能怀念堂前燕，山野的松以及一块麦田，但它们都不足以涵括故乡，唯有“桑梓”是故乡的全权代名词，可见古时桑的大量种植和普及，它与民众的关系是多么密不可分。
在我居住过的小巷东首，曾有一座桑园，这巷子从前属于赵家，赵家祠堂、学屋都在此地，也许正应了“有女植下万行桑”的古语，才出现这么偌大一个桑园。
万行桑在乡村不稀奇，所谓“陌上桑”，就是因为乡间阡陌纵横，土地辽阔。寸金寸土的城区出现一个桑园不能不使人惊异，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叫赵家不叫“赵家”，而称“桑园家”，可见它在当时的影响力之大，我的叔祖父们少年即背井离乡，回来探亲时，还是桑园长桑园短的那么叫着，仿佛时光缺席，满园的青桑依然绿着，那些祖辈们的身影依然年轻。
在乡间，桑还起着界石的作用，有了年岁的桑树墩埋植于地头，用以界开各家田地。母亲常讲，姥姥的祖母，当年在饮马泉附近开店，为过路的客人和车马提供食宿，掖下能轻松挟携五十斤豆子的布袋！由于姥姥的祖父为人过于老实木讷，老祖母发现自家田地里的桑树墩被微妙转移，蛛丝马迹不留，但老人眼尖，一眼就看出田地狭窄了，目测和步量都不足以说明桑树墩被移动。老人不动声色，连夜用苘麻编结长绳子，用于准确丈量田地。第二天老人去衙门见官，陈述事实，有理有据，最终将桑树墩挪回原处，争回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乡间的桑跟城里的桑不尽相同，不知为什么，庄户人总有本事把万行桑打理成灌木形状，密密排列，全是枝条，清新的绿叶纷披，便于采桑养蚕和摘取果实。而居于城里的桑树则呈乔木形状，树干粗壮高挺，树冠疏朗婆娑，叶子呈老健深绿。也许是地域狭仄向空中生长，结桑果时才留意是一棵桑树！这也是童年困惑：怎么乡野的桑跟城里的不一样？其实属质相同，不一样的是情感，每到桑葚红熟，孩子她爸就开始兴奋，怎么着也得弄一捧桑仁儿解解馋，聊解思乡之情，那时候他咀嚼的就不单单是桑果，唇齿间缭绕的乃童年余味。
作家木心曾在一篇短文中回味童年：“桑葚的紫，紫的有幻意，竟有饱满肥硕的喜感，如若枝条上结着很多紫葚，仰视时就全不在意桑叶，只见热闹的、和善而有些耿介的葚子。”
高密人称桑葚叫桑仁儿，生于枝梗上，叶是叶，果是果，相配色，感觉不相干似的。蚕农采桑，鸟雀食果，也互不相干。据说桑仁儿属热物，虽然能乌发，但儿童吃多了流鼻血。鸟雀最爱食桑果，单捡红紫的，好像鸟儿也认识颜色，还是感知成熟气味？鸟雀吃多了为什么不流鼻血？
衣坊郑女士说，门口卖桑仁儿的七块钱一斤，怎么着也得买斤尝尝鲜，不然过时了后悔。只见她吃的手上嘴巴上现紫，怎么洗也洗不净。这是吃桑椹最苦恼的事儿，鸟雀的嘴巴就不现紫，它也永远不会考虑洗嘴巴。
桑葚乃我童年禁果，到如今仍然是，如同有些东西永难突破。所谓有女栽下万行桑，在于我，植一株已然足够。
2020年夏，女儿入职前一天，大表姐带着我们在她家附近的一条大河旁散步，走到几棵大树下她停下来，只见满树青青红红的桑椹缀满枝条，没有人采摘，我们站在树下的浓荫里聊天，表姐时不时摘下一枚尝尝鲜。说到故去的母亲，大表姐从六岁起便住姥姥家，她跟她的小姨（我母亲）共同生活了十一年。如今大表姐也儿孙满堂了！由一句“有女置下万行桑”推及母亲吃苦耐劳的一生；表姐蹉跎的人生命运；我的生活；以及孩子们各自的前程，感叹每个女孩出生之初，父母虽然没有置下万行桑的经济能力，但都同样为孩子能安然无恙度过此生寄予无限希望并竭尽全力守护。一代又一代的父母都是如此，个人的命运走向总是受制于社会变革的大环境。万行桑的年代已然过去，亘古不变的是父母期待儿女平安顺遂的拳拳爱心。
河边树木繁多，表姐单单走到这三棵桑树前停下，或许是一种不期然的寓意和巧合吧？在结满了桑椹的树底下，女儿的手机响了，受疫情影响一再延后的入职时间终于确定了下来，她即将开启的崭新人生已经远远超越了万行桑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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