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路上
2004年初,我初中毕业半年有余,整日在家游手好闲,父亲只好委托村里的刘哥带我去珠海打工。似乎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农村人,终究要走上打工的道路,现在看起来有些无奈和悲怆,但那时的我兴奋不已,因为我终于可以离开贫瘠却厌倦的乡村,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天蒙蒙亮,母亲帮我扛着装有行李的编织袋,一路对我叮嘱不断:在外面不要打牌(赌博)、要懂得忍让、多干活少说话、要懂得照顾自己。我听的有些不耐烦,"妈,我知道了"。母亲只好收声,默默地在前面走。
雾在眼前飘来飘去,有股凉丝丝的味道,球鞋踩在泥巴路的青草上"吱吱"作响,突然我听见"吱吱"声中夹杂着微小的啜泣声。
"妈,您哭什么呀?我这是出去挣钱。"
"你不要以为打工很轻松,挣钱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就算挣钱再难,我总不能在家呆一辈子吧?"
我不想有人剧透,告诉我接下来应该注意什么,将要发生什么,在一片白纸上就事先画好世界的模样。我期望通过自己去看见和感知,慢慢地揭开世界的面纱。
母亲没有接话,快到村部(乡村汽车进城停靠的位置)的时候,她突然叹了一口气,"哎,我以前出去打工就是不想你走我的老路——"
我打断道,"妈,打工怎么了?"
我以为只要能离开乡村,到哪里都是乌托邦,直到后来我才体会母亲说话的重量。坐在驶离乡村的汽车上,我没有挥手,以为通过努力,就可以衣锦还乡。就像做一道数学公式,努力必定等于成功,但我似乎忘了条件。
到达市里的火车站,刘哥帮我买了车票。第一次坐上火车,我发现车厢比菜市场凌乱,货架上摆放着腊肉、干鱼、桔子、形态各异的包裹。人们抽烟、喝酒、嗑瓜子、有位中年汉子甚至脱了鞋,把脚放在座椅上剪指甲。整个车厢散发着一股复杂的刺鼻味道,鼻子忍不住直打喷嚏。
车厢内的打工者
我在座位上激动不已,缠着刘哥问这问那。刘哥有些不耐烦,双手抱在胸前,靠着窗沿有一句无一句地回应。拉煤的火车呼啸而过,震的耳内直发痒。我抻直脑袋透过车窗看见成片的油菜花、拴在池塘边的水牛、炊烟袅袅的村庄、田里劳作的农民。这是我熟悉的地方,火车像太空飞船,终将把我从一个星球送往另一个陌生的星球,与原来的生活完全剥离。
傍晚,火车刚刚停靠湖南某市,月台上的摊贩蜂拥而上,售卖泡面、火腿肠、卤蛋、盒饭、鸡腿。刘哥问我饿了没?我点头,只是不方便拿钱给刘哥,母亲在临行前给我买了一条带有拉链的内裤,让我把钱藏进内裤的口袋,防止被偷盗。她说她曾经坐火车被偷过300块钱。刘哥滑开窗户(当时火车的窗户可以上下滑动),买了两份盒饭,递过去一百块钱,摊贩从口袋里递过来一叠钱,迅速跑开。刘哥大致数了一下,一共八张绿票子,随后揣进口袋。
我打开盒饭,发现是一些白菜和几片肥肉,我尝了一口饭,迅速吐了出来。饭半生不熟,还散发着一股腥臭,这肯定不是今天做的。刘哥知道后,骂了几句娘,随后在车厢路过的推车上准备买泡面,他把刚刚揣进口袋里的钱拿出来象征性地数一遍,突然他从中间抽出三张一块的纸币(一块的纸币和十块的纸币都是绿色的)。刘哥怒了,脑袋伸出窗外,但是摊贩早已无影无踪。
经过三十个小时左右的颠簸,终于到达广州火车站。月台上每位下车的旅客都背着硕大的包裹,挤来挤去。我几次欲紧随刘哥,但总是被人挤的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人流中。我心慌了,要是刘哥不见了,我怎么办?我不知道去和回的路。这陌生的世界我还无所适从。额头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我拎着包的双手却没有空去擦试,只能拼命往前挤。由于心急我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幸好身旁的一位大叔把我拉住,不然极有可能被人流踩踏。
当我随着人流进入遂道时,发现刘哥正站在拐角向我这边张望,我差点流出眼泪。为了不再跟丢,我紧紧地攥着刘哥的衣角,亦步亦趋,生怕在这陌生的世界走丢。
对于生长在农村的孩子来说,城市像被披着红盖头的新娘,朦胧又向往,直到从遂道走出,我才看清"新娘"的模样:道路上拥堵的汽车不停地按着喇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焖热、需要仰着头才能望到顶的高楼、晃的眼睛都睁不开的玻璃幕墙、道路上衣着光鲜和衣襟褴褛的行人、橱窗里啃着金黄鸡腿的鲜衣少年、竖立在路边铁牌上的"严禁吐痰,违者罚款50元。"。
广州火车站
随后在广州坐上长途汽车,近四个小时后到达珠海。刚下车我脑袋眩晕,肠胃阵阵痉挛,我快速跑到花坛边,吐的胃里没有一丁点食物。蹲了好一会儿后,人才慢慢复原。
在马路边等了一个小时左右,工厂派来一辆皮卡。我和刘哥把行李扔进车厢内,然后躺在上面,几分钟就驶进工业园,在一处小厂房的门前停了下来。
此时一眼望去是成片的厂房,路边长满了老家没有的树木和荒草。边上是一处山坡,上面没有植被,袒露出黄色泥巴和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山顶上长着一些杂草和小树,像一个秃顶男人的稀密头发,随风摆动,却毫无生机。机械轰隆隆的震鸣直贯耳膜,到处散发着一股机油味。
02 铁夹子
当天傍晚,我和刘哥被文员叫进办公室,办理入职手续。文员得知我没有身份证,"哦"了一声,拿出一份简历叫我填写。当时我还不知道问薪资、工作时间、工作内容,在简历上填写名字和学历后算作正式入职,并没有签订劳动合同,至于保险闻所未闻。
文员随后给我们安排宿舍。床位分上下铺,大部分床铺拉上了用床单做成的窗帘,看不清里面的样子。我和刘哥找到空位,随后在附近的夜市买了一些生活用品,简单洗漱后就睡了觉。
第二天早上七点,我刚踏进车间,机器的轰鸣不断传来,门前摆放了两台庞大的镀色机器,放眼过去车间货品杂乱无章,工友们三三两两正在忙碌。我进的是一家电镀玩具加工厂,即玩具半成品送到厂内后,进行过油、加温、上色、镀彩,使原本暗淡无光的玩具五彩缤纷、光彩夺目,最后包装后返还原厂。厂里上班的人员大概二三十人。
玩具厂车间
主管安排我和刘哥过油,也就是把玩具浸泡进特质油中,然后拿起来晾干,使玩具容易上色。由于没有手套,手长时间浸泡在油中,慢慢红肿、发痒,随之而来的是脱皮。熬到中午12点吃饭的时候,我在小卖部买了一个和汤碗差不多大的小铝盆,满满地盛了一碗饭,随后食堂工作人员打了一瓢豆腐泡。吃饭的过程中我惊喜地从中找出几片肥肉,我大快朵颐,吃完意犹未尽,最后又喝了一大碗紫菜汤。
下午1点上班后,主管安排我和刘哥夹玩具珠子。他给我们示范了几遍,用左手拿起塑料珠子的柄端,另一只手拿起一只铁夹子,然后用铁夹子把珠子的柄端夹在铁条上。珠子与珠子之间不能挨着,不然影响珠子上色,手更不能触碰到珠子的光洁面。一根铁条鳞次栉比夹60颗,铁条是焊在圆形架上,一个圆形架十根铁条 ,一个推车有六个圆形架,也就是说一个推车可以夹3600颗玩具珠子。
我动作缓慢,生怕不小心触碰到珠子的光洁面。一个小时后,我才夹100颗左右。这时我明显感觉拇指正面与食指侧面,在摁铁夹子的瞬间疼痛不已。原来铁夹子跟随产品电镀过无数次,外面包裹着一层厚厚的银白色的物质,十分不好撑开。手慢慢地起了血泡,直到血泡破了,露出鲜红的新肉,每摁一下就要忍受巨大的疼痛。我很想不干了,可是我能到哪里去呢?我总不能回家吧?我没有身份证,也重新找不到工作。我看见刘哥的手指也起了泡,但他还是在继续。为了缓解疼痛,我每次夹的时候,食指的受力点都不一样,但还是疼痛难耐,拇指与食指一接触,就不由自地颤抖。此时我手上沾染了一些血迹,身边的一位大姐突然用四川话问,"小弟,很痛吧?"
我使劲地点点头。
大姐一边不停地夹珠子,一边说,"开始都是这个样子,等到时候长出一层厚茧就好了。"她说完伸起右手,大拇指与食指侧面有层厚茧,光洁却泛着黄。我感觉她的手有点奇怪,食指紧贴着中指弯曲,像是长期受到挤压,我忍不住问,"大姐,你的手是不是有点变形?"
大姐无所谓地说,"是呀,干这个时间久了,就这样了。"
我好奇地问,"大姐,你在你这个厂里干了多长时间呀。"
"我住(做)了七年。"
"呀,你干了这么年?"
"有什么办法?我屋里有还有两个娃娃要读书。"
"大姐,您一天能夹多少颗呀?"
"一天十车左右。"
"36000颗,那一个月肯定能赚不少钱吧?"
"挣不了好多钱,一个月也就只有7、800块钱。"
晚上五点半吃完饭,六点准时上班,直到八点半下班。每天正常班是12个小时。下班的时候厂长找到我和刘哥,告诉我们现在是新人,可以计时,到时适应一段过程后,再实行计件算工资。
刘哥和厂长是发小,忍不住问,"那多少钱一个小时?"
"1块5。"
刘哥顿时发火了,"你当初叫我来的时候不是说每月有1000左右吗?"
厂长说,"是有呀,厂里好些女工都有,只是你要愿意放弃休息,动作快点。"
晚上我躺在床上算了一下,我每天工作12个小时,一天是18块钱的工资。然后扣除每天2块5的饭钱,我还有15块5。厂里没有月休,也就是天天工作,一个月最多挣465块。我一直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能挣大钱,但没有想到我要忍着这样的疼痛,一个月换来的只有这么一点钱。
03 硫酸
没过几天,厂长叫我和刘哥上一天夜班。夜班不需要夹珠子,只要在两个硫酸池子底下架上一片煤球,点燃,把池内的工业硫酸煮沸,然后放进被电镀过的圆形架子,让高温硫酸腐蚀架子上包裹的一层银白色物质。
硫酸池边的水沟里,黑酸酸的一片,还冒着泡儿,连杂草都没有一株,散发着一股腐臭。硫酸沸腾后,隔十多米就能嗅见一股刺鼻的味道。我和刘哥找夜班主管要口罩,主管说,"干这个要什么口罩?大家以前都是这么工作的。"
我和刘哥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抬着铁架子小心奕奕地放进硫酸池中,尽量不让硫酸溅起来。突然我感到胳膊有股灼热感,大感不妙,赶紧跑到水笼头边冲洗,一分多钟后,患处还是红红的一片,有些发痒。
工作再小心,硫酸总是要溅起来。起初我和刘哥还跑去冲洗,直到后来根本顾不过来,也就懒得管。几天后,患处开始流浓,慢慢变成丁丁点点的腐肉,奇痒无比。忍不住挠过后,血肉模糊。
等待半个小时后,我们用铁钩子把圆架子捞起来。放在工厂门前的小广场上,有的银白色物质并没有被腐蚀脱落,我们用铁钩子把它敲掉,随后又放几个圆架子到硫酸池内。在等待的过程中,还要照顾三个小煤炉,上面是硫酸煮的铁夹子。
凌晨,主管给我和刘哥每人一包方便面,我和刘哥面面相觑,一包方便面根本不够吃。但主管说这是公司标准。我们泡了方便面,然后渗入满满一碗开水,连面带汤吃的干干净净。休息了一会儿,主管要求我们继续工作。
凌晨两三点,我的肩膀和脖子酸痛。由于当天上午厂长临时叫我们上夜班,我们只是下午休息了几个小时。生物钟被打乱,我变的无所适从,有时坐在厂门的台阶上,趴着就能睡着。这时刘哥去洗手间回来,告诉我主管和几个工友在车间铺着纸皮睡觉。我听了真是羡慕,我们两个硫酸池,每半个小时就要捞一次架子,然后换煤,换架子,根本没有多少休息时间,更别提睡觉。直到我再次趴着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使劲地推醒我。
"你们上班怎么睡觉?"我抬起头发觉是主管,他同时也推醒身旁睡着了的刘哥。
刘哥解释,"我就打了个盹。"
"打个屁的盹,煤你们都没有换。"
早上的时候,主管告知我和刘哥每人被罚款50元,到时从工资里扣除。我瞬间懵了,虽然上班期间我睡了觉,但还是干了活,不管怎么说对工厂是有贡献的,可到头来还被罚了相当于三天的工资。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刘哥与主管争执,主管说,"这是企业,一家企业没有规章制度怎么行?"
刘哥说,"那你晚上还不是睡觉了?"
主管骂道,"你他妈那只眼睛看见我睡觉了?"
刘哥想着没有必要跟一个主管争执,带着我到厂长宿舍(厂长宿舍就在厂内),厂长听完刘哥的描述,迟疑了一会儿说,"夜班主管跟老板是亲戚,你叫我怎么管?再说你们睡觉也是不对呀?"
刘哥愤愤地说,"那睡个觉也不至于把三天工资都睡没有了吧?"
厂长说,"那你们容我了解一下再说。"
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两个月后(厂里压60天工资,比如3月的工资到5月底发放)发工资的时候,我和刘哥还是少了50。
04 5块钱
半个多月后,白班主管对我和刘哥说,"从明天开始给你们俩算计件,多劳多得。我告诉你们厂里最快的人一个月能挣1000。"
第二天,我和刘哥像打了鸡血,刘哥夹一车玩具珠子,我也紧跟慢赶夹一车。我的拇指和食指已经有一层厚厚的茧,虽然还是疼痛,但我必须能忍住,既为了能够多挣点钱,也证明自己能行。我每天都和刘哥暗暗较着劲,比赛谁的产量多。
中午吃完饭,我们不在宿舍休息半个小时,而是匆忙到厂里继续干活。有时口渴了忍着到下班,再去喝水。
工厂宿舍
有时遇到厂里赶货,主管就叫一个人去食堂打好饭菜再送到厂里来,大家匆匆吃完,就继续干活。晚上八点半,主管叫我们继续工作,到了晚上十一点半以后,他又匆忙叫下班,但这时谁也不愿意下班,因为到了晚上十二点,厂里会发放两包方便面当作夜宵。有的中年妇女,更是把工作与生活融入一体,除了睡觉,其他时间都在厂里干活。
两个多月后(压45天工资),我满怀期待领取人生的第一次的工资。在等待发放工资的时间里相当煎熬,我每天的生活就是盼望发薪日的到来,这是我不停工作的曙光。每当晚上躺在床上,我都会算一算距离发薪日还有多少天。
发薪日当天,工友们表面看起来平静,但内心脆弱、焦虑。直到傍晚,文员通知大家去老板办公室领取工资,我终于按捺不住,兴奋地跳了起来。
到达办公室后,文员在旁边念出,"唐超,258。"这是我工作30天的工资。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随后在工资单上颤颤巍巍地签字。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但字写的歪歪倒倒,完全脱离了汉字的范畴。随后老板把工资给我,我正准备揣进口袋,老板坚持当面数清。一共就258,这叫我怎么数?
人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价值,也从学生变成社会人。正要往外冲的时候,大姐拉住我,"我老公在忙,你帮我签一下字。"
我说,"你可以自己签呀?"
"我不会写字。"
我只好转身回到办公室,文员念出,"李金凤,873。"随后文员把圆珠笔递给我,我又在工资单上写上"唐超",文员翻了我一眼,我才发现犯了错误,涂了后写上"李金凤"。
下班后,我冲进小卖部,准备送一件礼物慰问自己一个月的辛劳。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我最终挑选了一瓶可乐。我小心奕奕地揭开拉环,喝了一小口,一股泡沫在舌尖短暂停留,瞬间来到震颤,随即滑进喉咙,一股淡淡的甜味扑面而来,给我的味觉带来了前年未有的冲击。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喝可乐。后来为了缓解工作的劳累和痛苦,我每天会买瓶可乐犒赏自己,这是我每天的"小确幸"。
暑假的时候,厂里来了一群大学生,每天的工作是挑选不良品。这是一份轻松的工作,但是我从来没有做过。文员告诉我们,这是老板的儿子和他的大学同学,他们一个小时8块的工资。那时我一直弄不懂,为什么他们做着比我们还轻松的工作,却可以一个小时挣8块,而我累死累活才1块5一个小时?难道因为他们是大学生?可是他们作为大学生也并没有体现出大学生的价值。
厂里有时没货可做,大学生们坐在那里聊天,照样8块钱一个小时。我羡慕的很,只能干着急,没有产量我一分钱工资也没有。主管只好安排一部分男工收拾堆靠在厂外的塑料垃圾。工友们忙碌了一会儿,都趴在工厂外墙向里看着什么。我过去发现可以透过窗帘逢隙,看清老板的卧室——席梦思大床,暗红色的衣柜,酒红色的地毯,一台25寸的大彩电。工友们轮流趴着观看,嘴里骂着难听的话。
工友们在塑料垃圾堆里发现有十多块废弃铁块模具,大家决定把它拉出去卖了换钱。有人反对,另几个工友说,"老板住这么好的房子,还不是赚的我们的血汗钱?我们卖几块模具怎么了?"每次他们出去倒垃圾,在推车里装一块模具,上面盖一些塑料垃圾,然后拉到厂外的废品站卖掉。我没有参与,可刘哥给我70块钱,我说不要,刘哥说,"这是我给你争取的。不要白不要,这相当于几天工资呢?"
我揣着70块钱,内心忐忑不安,总感觉以这种方式得到是不对的。后来我偷偷地给了刘哥,他心安理得揣进口袋,很快去小卖部买了一包红双喜。
厂内有一位高中生,吃午饭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坐在我身边,直到我快吃完时,他突然找我借五块钱,说要打公共电话回家问高考分数线。其实我的口袋里只有5块钱,工资早借给刘哥扎金花了。我仰望苍穹,火辣辣的太阳,刺的眼睛挣不开,只好望着眼前,工厂的烟囱冒着黑烟儿,慢慢地渗透进天空,最后无影无踪。一群工友坐在水泥台阶上,默默地吃着饭。我想这辈子我也许和染色房的老张一样,要在工厂呆一辈子。我犹豫良久,还是掏出最后一张5元纸币递给他,"请你替我去读大学吧? "
工业区厂房
至于为什么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不是借的五块钱,而是借的希望。他的希望和我的希望。
05 大熊猫盼盼
厂里的订单骤减,往往半成品还在路途中,几位女工友已经在卸货点等待。货车到达后,她们疯狂地爬上货车争抢货品。李大姐和另一位女工友为了争夺货品,在车厢内互相揪着对方的头发,嘴里问候着对方的祖宗。直到我们把她们拉开,她们才骂骂咧咧地抱着货品回到车间工作。作为男工,不太好意思和女工争抢,只能坐在车间里聊天。本来想着回宿舍睡觉,但是主管不允许,说上班时间那有回家睡觉的道理。我们说那现在给算计时。主管笑了笑,"你们在厂里休息一会儿,也许等会就来货了呢?"
后来厂长实在感觉无货可做,只好让我们回宿舍休息,有货后再通知。连续工作六七个月后,给我最大的感受并不是工作劳累,也不是手指带来的疼痛,而是想睡觉。每天晚上回到宿舍,洗漱过后,躺在床上晕晕欲睡,但是宿舍里总有人吵闹,导致久久不能入眠,早上的时候,总是期望能够多睡一会儿,那怕一分钟也好。我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好好地睡一天,但真到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会呆在工厂,一直到死,看不见任何希望。
刘哥和几个工友叫我一起去隔壁的珠海农科奇观游玩。我说不去,因为舍不得钱买门票,有位工友说,"你们跟着我走,我保证你们不要门票。"
我们爬上工厂旁边的小山,顺势而下,不一会儿就到了园区,我们看见了庞大的南瓜,开屏的孔雀,说"欢迎光临"的鹦鹉,站在树枝上虎视眈眈盯着行人的猫头鹰。
在一个游园里,我看见一只大熊猫,直到看简介才知道是"盼盼"(非大熊猫巴斯),它曾经在我课本上出现过。在我的心目中她是一个明星,现在我却能近距离地观察它。它懒洋洋地卧在土堆上,不管我们怎么叫,她都纹丝不动,似乎懒得搭理我们。
熊猫盼盼
后来回老家亲戚朋友问我,"你去珠海打工有什么成就吗?"我自豪地说,"我看到了'盼盼',它曾经在书上出现过。"盼盼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我吹牛的本钱,似乎我第一次的打工生涯不值得一提。
我们又坐着公交车前往珠海市中心,在一家商场内,一位工友买了一部彩屏手机,价格1200,工友拿着手机爱不释手,总是不停地摆弄,我羡慕极了,可买到它我要不吃不喝四个月的工资。后来一起逛商场时,我看到一双价值1500元的运动鞋,我小心奕奕地拿起来看了看,却没有发现出它的特别之处,但又生怕把它弄脏,赶紧把它放回原处。
彩屏手机
由于到珠海市区游玩了一天,我再也没有钱吃早餐,只能空腹上班。每当中午下班后,我跑到食堂,吃完了一大碗饭,又再添一碗。不管吃多少,都不知道饱,明明感觉肚子撑的慌,但中枢神经告诉我还想吃。
没有过多久,我和刘哥一起辞职回家。在离开珠海的汽车上,我像当初离开家乡一样没有挥手。口袋里我揣着300块钱和离开家乡父母给我的路费差不多,似乎我打工八个月,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但是我想的说是,这段时光里我不仅看到明星"盼盼",我也看见世界,它平凡、现实,在我眼前有棱有角地清晰起来。同时我也明白"打工"是动词,人们需要不停地劳作,才能换来廉价的工资。
除了作者本人,以上人物皆为化名。所有图片来自网络。
今日话题,你还记得第一打工的经历吗?有什么磨难?欢迎大家评论区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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