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丨李逸轩
编辑丨牧雨人
排版丨王佳骏
曾被赋予“救市”重任的《信条》已经上映一周有余。一路下跌的豆瓣评分、不算如意的票房表现还有朋友圈里褒贬不一的评论,似乎都明示着诺兰这次的失手。这位一向长于玩弄时间的好莱坞导演,可能栽了个不小的跟头。
然而,诺兰是否真正的失手了?我们作为影院观众,在讨论《信条》时,讨论的是理念、故事、时间、诺兰本人,还是造就这部影片的好莱坞电影产业?导致《信条》如今尴尬处境的,又是什么?
文艺栏目恢复更新的第二期,让我们一起看一看,当我们讨论《信条》时,我们到底在讨论些什么。
(本文含有一定量的剧透,请斟酌观看)
01 前言:《信条》和它的评论
《信条》无疑是一部极具诺兰个人风格的电影作品。没有看过《信条》的朋友们,想必也可以通过诺兰以往的作品(《记忆碎片》、《致命魔术》、《盗梦空间》、《星际穿越》等),对《信条》进行合理推测:这一定会是一部科幻理念过硬、剧情跌宕起伏,但在人物叙事和情感叙事方面有所缺失的作品。
表面看上去也的确如此:单纯从剧情方面考虑,《信条》只是又一次讲述了诺兰拿手的“救世”故事。
男主人公无名作为一名一直服务于美国中情局的特工,在一次任务失败、伪装假死之后,他失去了特工身份,开始作为神秘组织“信条”的一员进行工作,力求解开“信条”的谜团。这个谜团让他开展了一场时间之旅——一场“时间倒流”的旅行。
除了“时间倒流”这个概念,《信条》的故事梗概看起来和普通的谍战片也没什么区别。不过,在《信条》本身的科幻设定之外,其叙事结构和哲学思考也相当精彩:在叙事结构上,故事内容形成了相当完美的闭环,也有着极尽对称的内容构造;而在哲学思考上,《信条》也向观众传达着一个理念——“Everything that has happened will happen, and will always happened.(一切已经发生的,将一定会发生,并且一定发生了。)”
这些关于剧情的阐述可能有些模糊,不过,就算你并没有看过《信条》,你也一定听说过人们关于《信条》的讨论、看到过朋友圈的风风雨雨。
看起来过高的理解门槛、相对有些冗长的叙事,还有场面调度混乱、音响效果不佳、叙事苍白等种种原因,都使《信条》口碑不佳。甚至,不少观众指出,这一次,诺兰在他最为擅长的科幻设定上也出现了较大的纰漏,诺兰只是在为了制造奇观而制造奇观。也有不少观众,因为影片“烧脑”、“看不懂”的宣传下选择退却,或是在观看完整部影片后打出低分。
接下来,就让我们聚焦于《信条》中那些在一定程度上被忽视的部分,站在不同的视角上,重新思考《信条》这部电影究竟意味着什么。
02 《信条》:是科幻表达,还是哲学阐述?
我们通常将克里斯托弗·诺兰视为一个科幻狂人。
就像是伏地魔对于“7”这个数字别样地着迷一样,从2000年的《记忆碎片》到2020年的《信条》,诺兰一直执着于探索时间的秘密。“时间”这个概念,已经成为了诺兰的每部电影中必须探讨的命题,也几乎成为了诺兰电影的代名词。
2014年上映的《星际穿越》也在讨论时间。在《星际穿越》中,比我们更高一维的五维生物让流动的时间化为了实体,男主角在空间化的时间当中给自己的女儿传递信息,从而拯救了人类。不过,《星际穿越》中关于时间的讨论固然精彩,可更值得关注的是诺兰叙事风格的改变。较之全员都是“工具人”的《盗梦空间》,诺兰在《星际穿越》中花了大量笔墨塑造人物形象、丰富人物情感、增添故事情节。显然,除了那层科幻的“外衣”,诺兰也希望观众看到影片的故事内涵和主题内容。
(《星际穿越》当中,“时间”在五维空间当中化为实体。男主角库珀试图影响化为实体的“时间”,从而拯救人类。)
2017年的《敦刻尔克》如此,如今正在上映的《信条》亦是如此。
许多观众和影评人批评《信条》的主要原因之一在于,他们认为《信条》将诺兰“全员工具人”、“场面调度乏力”、“情感缺失”等缺点放大化,时间正流倒流的叙事游戏,反而暴露出整个影片故事结构的弱点。的确,最后三十分钟的红蓝混战由于场面调度的原因,颇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我个人认为,《信条》有着至少不输于《星际穿越》的人物塑造、情感叙事和主题表达。
影片中最值得回味的人物似乎就是尼尔。由罗伯特·帕丁森饰演的尼尔在影片开始以“中间人”的身份出现,然而,随着故事情节的层层递进,他的来历不明、他对男主无名非同寻常的信任和他对于时空倒流的熟悉,都表明着这个人物的重要和独特。在影片最终,尼尔主动走向了自己的宿命——死亡。这一分钟的镜头实属《信条》情感戏的高光时刻,尼尔(或者说是罗伯特·帕丁森)在告别的这一瞬竟然和《大话西游》以及《速度与激情7》有了不同程度的重叠,《一生所爱》和《See you again》放在这段镜头当中,毫无违和感。
(豆瓣豆友@开开的评论)
这并不意味着尼尔这一形象就是这样浅薄,也不意味着整部影片的情感戏只有这一分钟。在社交媒体上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是,尼尔就是女主凯特的儿子麦克斯。如果说尼尔对于男主非比寻常的信任和他对于时空倒流的熟悉可以用他来自未来进行解释,那么这个说法则解释了他的来历不明。这种说法也让尼尔的人物形象瞬间有了丰富的背景补充、变得极度丰满。
而基于这一点再去考量影片的许多情节,我们会发现男主无名、女主凯特和男二尼尔之间的感情关系如此含蓄而微妙,极富英国特色。令我印象深刻的一段情节是,无名在第一次逆转时间后发现无法拯救凯特,于是决定回到机场,利用最初的时间阀门稳定凯特的伤势。无名早在电影开头便展现出了他的人道主义精神,但这样的冒险依旧让观众为之动容,而尼尔也脱口而出“你是为了那个女人”。现在回看,这一刻对于尼尔来说一定相当重要,作为知晓一切的“未来人”,他参与到了导师(或者合作对象)还有母亲的历史当中,并且更加确定了无名是一个足够正直、值得他为之付出生命的人。
如果仔细挖掘,我们还能发现尼尔的命运也形成了一个回环。尼尔在影片中所完成的任务是“救赎”,一方面,他并不多做解释,却给予无名和其他角色以生还的机会,完成了对他人的救赎;另一方面,他身为反派萨特的儿子,承担了父亲意图“灭世”的“原罪”,并且在最终死于对抗“灭世”的行动之中,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这一点上,他的命运回环和无名类似、与影片叙事结构相符合,也和我们接下来谈的影片主题所接近。
实际上,《信条》充分继承了《星际穿越》的意志,进行了一场对于人类命运的深刻讨论。
似乎自《星际穿越》之后,诺兰便将他的目光从单纯的科幻转移到了更富哲学思考的主题表达上。《信条》正是如此。它的片名“TENET”来自于庞贝古城遗迹当中的一块石碑,石碑上是一整句拉丁语回文诗句:
S A T O R
A R E P O
T E N E T
O P E R A
R O T A S
其中一层意思是“播种者阿里坡用着轮子工作”,而另一层意思则是“农神(萨特)一直控制着时间之轮运转”。
这种回文结构从片名开始,延续到了影片本身的叙事游戏,还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影片的理论支撑和主要剧情——“祖父悖论”。这与《星际穿越》的剧情截然相反(《星际穿越》中,人类的后代帮助了他们的祖先,而正是因为这样的帮助,人类才得以延续),但诺兰所秉持的态度却始终如一:只有人类自己才能救自己。
关于命运的探讨亦是影片想要传达的观点之一。在这个主题上,诺兰明显参考了古希腊命运悲剧《俄狄浦斯王》。这一文化原典,讲述了一个“种种试图逃避命运的选择反而将人推向了命运”的故事,也恰恰说明了“Everything that has happened will happen, and will always happened.(一切已经发生的,将一定会发生,并且一定发生了。)”这一观点。
这样的导演意志加之“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和“我们如何生存下去”的基础哲学思考,支撑起了《信条》叙事结构的框架,而当下人们最为热议的时间倒流,只是足够吸引眼球的“叙事辅助”、《信条》这部电影的科幻“外衣”罢了。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信条》的编剧只有克里斯托弗·诺兰一人,而没有他的兄弟乔纳森·诺兰。这似乎被视为“诺兰一个人无法做好叙事”的证据之一。
然而,人们似乎总是忘了诺兰在大学时期就读的是文学专业,人文性的思考是他青年时期就打下的思想底色。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似乎要重新思考,《信条》本身是否有我们所以为的那样强烈的科幻表达,而《信条》的哲学思考,是否才是其电影本身的追求和底色。
03 诺兰:一位作者导演,也是一位好莱坞导演
克里斯托弗·诺兰是一位非常特立独行的导演。他是一位个人风格和特色极为强烈的作者导演,但他也是一位好莱坞体制内的导演,这有时会让他的身份显得尴尬而摇摆,而人们也难以界定和解读他所拍摄的电影。
当《信条》中疑似出现“创意新颖独特”和“叙事模式传统”的矛盾冲突之后,他的作者导演身份和好莱坞导演身份从未出现如此之高的重叠,以至于许多观众和影评人认为他陷入了好莱坞电影产业的窠臼之中,“时间倒流”只不过是他掩饰苍白叙事的一个点子、或是说一次炫技。
这并不意味着诺兰已经成为了一心只有爆炸的迈克尔·贝。最常拿来和这部影片进行对标的是李安导演的《双子杀手》,这部在去年上映的电影在豆瓣仅有6.9的评分,在观众和影评人看来,《双子杀手》的可取之处只有120帧技术和偶尔精彩的视听段落。现在看来,《信条》和《双子杀手》的处境几乎一模一样,让人不得不思索,是否所有的导演都会有因为过度追求技术突破或是“烧脑”理念而被反噬的一天。当然,也有许多人给《信条》和《双子杀手》中的技术突破或“烧脑”理念打出了五星好评——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嘛。
(《信条》和《双子杀手》的评分)
然而,我们不得不思索,身为一名作者导演,诺兰是否有着自己的自由意志和自我表达的权利?他的作品能不能不是既叫好又卖座?能不能不被所有人看懂?“只有能让人看懂的电影才是好电影”这个看法又是否正确?
答案是肯定的。正如观众有着自由评论的权利、可以说出“没有任何电影能‘强迫’我二刷”,任何一位电影导演都有着自己的自由意志,也有着自我表达的权利,不然这个世界上的文艺片和实验电影恐怕都无法存在于世。
伊朗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所拍摄的论文电影《合法副本》就能够完美的证明这一点。
(《合法副本》电影海报)
论文电影(Essay Film)是在1950年代左右兴起的一种电影形式,本身并没有严格的形式定义,大体说来主要区别于传统的故事叙述性电影,而以强调观点为主,电影本身就是一个提供论据论证观点的过程[1]。
在《合法副本》当中,一切故事都服务于对“赝品能否具有原作所包含的价值”这一哲学命题的探讨。在影片开始便出现了这样的剧情:英国作家詹姆斯·米勒来到意大利城市托斯卡纳为新作《合法副本》举行讲座,并讨论书中的观点,“关于艺术创作真实性的讨论是毫无必要的,因为复制品本身即是原作,原作也是由其他作品复制而来”。紧接着,阿巴斯通过种种荒诞又真实的情节不断强调着电影本身的虚构性,探讨着他想要传递的哲学观点。
(《合法副本》当中,男主人公米勒被误认为是女主人公的丈夫。他索性将错就错,复制了这个身份,开始扮演女主人公的丈夫,和女主人公进行约会。)
我相信诸多观众、影迷甚至评委都会在观看电影时昏昏欲睡,但《合法副本》的确开创了论文电影的新形式,并在最终获得了第63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的提名。
同样,我们有理由相信,诺兰或许在用《信条》这部电影,传递着他的想法和思考。
此外,如果说《信条》和《星际穿越》的主题重合度有些高的话,也有许多导演会对于以往的作品进行自我复制。前南斯拉夫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在2016年执导的《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便是对自己过往作品的一次大杂烩,更是他的一次自我满足。一方面,狂欢、婚礼、动物、鲜花等元素均来自他曾经拍摄的《黑猫白猫》和《地下》;另一方面,亲自担任男主角的他邀请到了他的“女神”莫妮卡·鲁贝奇作为女主角,让五十多岁的莫妮卡·鲁贝奇来饰演少女新娘,说这部电影是他的一次自我满足也毫不过分——而成名已久的导演也确实有着这样的权利,他们是可以任性一点的。
(《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当中,库斯图里卡和莫妮卡·鲁贝奇来了一场“旷世之恋”)
实际上,我以为,好莱坞导演这个身份对于诺兰最大的限制就是宣传,这也是《信条》这部电影最大的失败。
《信条》的宣传重点放在了影片的“难懂”“烧脑”等方面,甚至打出了类似于“来影院看三遍”的标语。漫长的时间成本、较高的经济成本和脑力等“硬件条件”先让一部分观众望而却步,也招致了一部分观众的逆反心理,最终真正坐在电影院里观看并作出评论的观众又极为两极分化、褒贬不一……一定程度上,这都是错误的宣传方向所导致的后果。毕竟,置身于好莱坞电影产业之中,票房才是电影诞生的终极目的。
这不禁让人想起近两年前中国电影市场中的那场营销。导演毕赣的第二部作品《地球最后的夜晚》曾经打着爱情片的名号和跨年的特殊含义,开启预售通道,吸引情侣观众观看电影。然而,《地球最后的夜晚》本质上是一部文艺片,当观众对于电影的定位和电影自身的定位出现严重偏移时,矛盾出现了。不满的观众一度将《地球最后的夜晚》的评分刷到极低的状态,预售出的票房也惨遭一定程度的反噬:作为文艺片,在票房表现上有所突破的《地球最后的夜晚》,也遭遇了营销对于影片本身的损害,乃至对导演本人的损害。
(豆瓣网友对于《地球最后的夜晚》营销的评价)
我们无法揣测《信条》的过度宣传是否经过了诺兰的默认,不过,电影工业当中、或是说当今社会中,资本对于作品的裹挟是最常发生的事情。只要身处某种体制内,创作者自身很难没有权利说不 ,诺兰是否被好莱坞体制框住,也是未可知的事情。
04 尾声:“看懂”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值得关注的是,虽然以往也有许多“看不懂诺兰电影”的声音,但在《信条》的评论当中,看不懂的声音已经大过了解读电影本身。
在一定程度上,这是舆论媒体和片方宣传刻意引导的结果。无论是舆论媒体还是片方宣传,都在强调看懂这部电影需要“高智商”、“全神贯注”以及“N刷”,这让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探索诺兰的叙事游戏和他全新的时间概念上,而非读懂故事本身。
不少影评将《盗梦空间》作为《信条》的对比对象。《盗梦空间》当中,梦境设计师艾里阿德妮显然是一个和观众对等的角色,观众和阿德妮一起了解梦境的相关知识、接受全新的世界观然后一起成长……最终参与进道姆·柯布的行动当中。相较而言,《信条》对于观众来说过于不友好,巨大的信息量让观众难以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盗梦空间》中,道姆·柯布向新人艾里阿德妮解释,也是向观众解释)
只是,看懂《信条》,或者说看懂诺兰电影,真的需要大量的物理学知识吗?
诺兰在《信条》当中摒弃了自己最为擅长的非线性叙事和碎片化的剪辑,全程使用男主无名单视点进行线性叙事,在理清故事内容层面,便已经降低了一定难度;而无名在影片开始对于“信条”组织几乎一无所知,直到结尾才明悟真相。不难看出,《信条》当中并非没有类似于《盗梦空间》中的“引入者”艾里阿德妮一样的存在,因为男主无名本身就是和观众同步的。
这也是为什么说,看懂《信条》本身并不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这并非某种实验电影,它的故事线是清晰的、简单的、易懂的,舆论媒体和片方宣传所说的“烧脑”,更多的在于对概念的解读。只是,概念其实只是影片的一部分,过度关注概念本身,反而会失去观看电影的快乐。
这并不是在否认探索电影的乐趣。欣赏电影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思考并探索影片本身,无论是视听语言、概念、叙事、细节还是其他的什么,只要有所探索,必定有所收获,也能够从中获得愉悦感。然而,如果将全部的论述重点放在理解概念上,反而会失去对电影这门综合艺术的基本尊重。
就像诺兰所说的,“别试图去理解它,去感受它。”放下那些头昏脑涨的概念,心无杂念地走进电影院,听诺兰讲一个故事。或许你认为他讲的不错,或许你认为他讲的差劲,不过你的观影体验会是愉快的,而不是耿耿于怀于“为什么我看不懂这部电影”。看不懂又怎么样呢,这里又不是英国,不会有一个夏洛克·福尔摩斯跳出来骂你是“金鱼脑袋”,也不会有克里斯托弗·诺兰故作高深地朝你微笑。
真相很简单。我们在讨论《信条》的时候,讨论的正是TENET,也是我们自己对于电影这门艺术的看法。
参考文章:
[1]论文电影的绝妙佳作.艾小柯.movie.douban/review/4903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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