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朋友圈里看到了一个抖音小视频:一对夫妇在青山绿水中怡然自得地演奏了三种不同乐器,妻子拉着手风琴,指法娴熟,随心所欲,丈夫弹着吉他,嘴里还吹口琴,夫唱妇随,相濡以沫,游刃有余,配合默契,自然流畅,纵横无碍,生活的闲适与惬意,在这种心心相印的同频共振中,变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如此好听的曲子,它的名字叫《成都》。
那种清纯的旋律就好像一尘不染与生俱来,但生活如砥的喜悦倔强地刻在骨子里,都市在望,山里柔情,欢声不绝,灵思不断,这样的情形也在告诉我们,行走在三百六十五里路上,不必那样行色匆匆,也不必那样光芒四射,学会接纳生活的纯真和质朴,不要辜负自己的遇见或听见,因为听到,所以想到,不知不觉中,眼前就浮现出许多成都的画面,满贮着自己的殷殷思念。
那年,天很蓝,风很轻,阳光很暖,我们有机缘徜徉在成都的大街小巷里,武侯祠、薛涛井、百花潭、青羊宫、文殊院、昭觉寺、望江楼、王建墓、杜甫草堂等,如在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因为时间关系,我们最终只能忍痛割爱,在选择中做出选择。
独占鳌头的打卡第一站肯定是杜甫草堂。不仅因为杜甫是永垂不朽的流量大咖,更主要的是与我们的人生形影不离,以前对其的景仰仅仅来自于诗句的字里行间,所谓“百闻不如一见”,能够到实地去看看他的衣食住行,也许更能够感受到那种清澈见底的高洁和伟岸。公元759年12月,颠簸于安史之乱中的杜甫一家,在历尽千辛万苦之后,终于到达了成都。开始寄居在寺庙里,第二年的春天,通过亲朋好友的帮助,在西郊浣花溪畔建造了一间茅屋。有了安身立命栖居之所,就等于给漂泊无定的生活画上了句号。对此诗人喜不自禁,笑逐颜开,言为心声,诗为心动,《堂成》一挥而就,可谓妙笔生花:“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看起来诗人主要是从环境落笔,其实对燕围翠绕的大肆渲染,聚焦点正是为了凸显草堂的与众不同,虽不可与杨雄之宅相比拟,但在诗人心目中也相差无几。本来生活之舟已届平波静水,岂知世事难料,“风雨来得骤”。公元761年8月,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把羸弱茅屋一下子摧残得七零八落。《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杜甫对此记述得非常详尽具体,如此惨状不仅是天灾,也有人祸,有外在的不堪,更有内在的悲凉,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平常日子,就这样又被毁于一旦。现如今的杜甫草堂是后来复建的,看起来还是比较简陋,与当年相比应该好了很多,当年的景象还不知要简陋多少倍,但不管怎样,这毕竟是自己有所依靠的家啊!突然遭此重创,心情难免低落,但他在遭遇如此不堪的同时,心里还惦记那些比自己还要不堪的人们,也许经历不幸才能懂得不幸,经历痛苦更能理解痛苦,杜甫并没有因此沉沦不幸与痛苦,而是穿越不幸与痛苦,心忧家国,情系黎民,舍身忘己,欲济苍生,继续点燃希望之灯,深情发出大声呐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我们在草堂里外转了几圈,对旁边的浣花溪却情有独钟。一条小溪弯弯曲曲,蜿蜒而来,静静流淌,波光粼粼,水绿得像一块无瑕的翡翠,平稳光滑,温婉柔美。春天,这里花满两岸,香溢四野......这些对于身处艰辛、日子难挨的杜甫来说,应该是人生清幽的重要时刻,也是他能够偷得一片娴静和诗意的地方。只要透过生活的疲惫能找到残存的梦想,就能把许多瞬间爆发的灵感,变成一首首传诵千古的好诗:“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狂夫》),“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绝句其三》)“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等等。如果把这些诗句翻译成现代的歌词就是“从没流过的泪水随着小河淌,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毫无疑问,这些代表着一串串寂寞回忆中的温暖时刻,艰辛的生活以及凝重的心情在如许的弦外之音中得到些许的释放。我们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就是希望沿着这条小溪去攀越杜甫内心的高山大川,作为一种深情相拥的灵魂伴侣,生活如流,旷世温柔,醇浓如酒,余味无穷。
离开杜甫草堂以后,我们直接去了武侯祠,这也是我们必须的选项。因为从小就特别喜欢《三国演义》,最佩服的人就是诸葛亮,“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草船借箭,巧借东风,神机妙算,经天纬地,几乎无所不会,无所不能,就好像定海神针似的,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手掌心,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状诸葛亮之多智而近妖”。他在《出师表》中说,“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这是他“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的地方,也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的地方。当年正好有机会到襄阳,专门去隆中进行了探访,那里是他出山前后的边界线和分水岭。诸葛亮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蜀国的基业立下了不朽的功勋,死后被后主刘禅追谥其为忠武侯,故有所谓武侯或诸葛武侯的尊称。所以当我们了解了他的出发点,再回过头来看他的落脚点,不仅是对其智慧超人的崇敬,更是对其人格风范的致敬。到武侯祠以后,非常有意思的是,还意外地发现了自己名字中“祎”的来历。诸葛亮在《出师表》中提到“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人物,我的“祎”就是来自于“费祎”,他应该是拿这个字来起名的首用者,也是因为他的名字,很多人才有机会接触到或者认识了这个字。诸葛亮对这几员大将评价颇高,发自内心地向后主推荐:“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得裨补阙漏,有所广益”。
如此集体性的评价可谓至高无上,但我对此并不满足,希望能够更多地了解费祎这个人物的人生轨迹。于是找来《三国志》翻了翻,发现费祎字文伟,确实系三国时期蜀汉名臣,当年在蜀国刚出厂时,配置就不低,与诸葛亮、蒋琬、董允并称为蜀汉四相。因为谦恭真诚,机敏过人,深得诸葛亮的器重,屡次出使东吴,面对辞锋刁难,他总是成竹在胸,舌战群儒,“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雄兵”;后来魏延与杨仪两员大将不和,箭在弦上,剑拔弩张,费祎苦心谏喻,两相匡护,调停和睦,各尽其用。到了蜀国后期,初为后军师,再为尚书令,官至大将军,当年姜维依然执意继续北伐,费祎以内治无人、国实不殷,坚决主张休养生息的政策,为蜀汉的发展尽心竭力。如此高光的人生经历,更兼有勤俭贤德,廉洁自律,应该说有口皆碑!我不知道父辈为什么会选用这个“字”来取名,也许是他们看了《三国演义》而有所收获。我想他们当年也未必考虑很多,更没有版权意识,拿来就用,用了再说。这次既然有机会来到了武侯祠,就应该到人家塑像前去拜一拜。在找到地方之后,我还特别地做了一个pose,专门用手指着他,那意思是说,斗胆借了你老人家的一个字,免费使用了几十年,今后还将继续使用下去,在此隆重表达自己真诚的敬意和由衷的谢意!
成都人闲则饮,饮则茶,他们爱喝茶是出了名的。有句老话说得好:“北京衙门多,上海洋行多,广州店铺多,成都茶馆多。”甚至还有人把整个成都比喻成一座茶馆。茶馆确实是这座城市的一道风景,也是成都人最为惬意的快乐时光。成都原属于古梁州,秦时已成为全国的大都市,东汉并入以云南为主的益州,这里环境优越,气候适宜,美丽富饶,风情别致,被称为“天府之国”、“蜀中江南”、“蜀中苏杭”。宋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说:“谚称扬一益二,谓天下之盛,扬为一而蜀次之也”。看来这里自古以来就生活富足,尤其是漫山遍野的花茶,更是直接把成都人的喝茶习惯锻炼得蔚然成风,从古至今,一直延续。
花茶浸润春来秋往,喝茶变成了他们的时间色彩和生命痕迹。酷爱漫无边际,生活却极有分寸。一是有闲。我们看到茶馆里经常座无虚席,大部分是老年人,他们对喝茶这件事看得很重,不惜拿出大把的时光在这里尽情挥霍,又香又浓的成都花茶,冲上七八遍水也无妨,半天的时间就可以因此打发。到了节假日,更是人满为患,不仅有许多老人继续泡馆,还有许多年轻人加入其中,俨然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生力军。二是休闲。在快节奏的社会里,随着人流、物流、信息流的加速运转,催生了许多急于求成的心态,成都人也毫无例外地被挟裹其中,他们肯定不会甘居人后,但不同于人的是,在紧张的工作之余,他们会频频发动无数休闲的细胞,在自己的躯体里恣意妄为,所以哪怕工作再忙,他们也会找出时间来泡馆。三是谈闲。既然就是喜欢喝茶,那么在家里喝不是一样吗?当然他们在家里也喝,家人围坐,灯光可亲,茶煮慢聊,时光悠悠,也不亦乐乎,但在家人上班以后,许多老人就凸显单薄,甚至孤独,喝一杯茶,回忆一段时光,只能跟往事谈心,肯定很单调,也比较乏味,甚至还会跟自己较劲,但一到茶馆里,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气氛也不同了。润喉生津的盖碗茶陡升规范,茶具一定得是茶碗、茶盖、茶船三件头,缺一不可,相得益彰,通过不停地添茶加水,各种花式,多种噱头,源源不断,生生不息,所以在成都人看来,只有爱上茶馆,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爱茶。应该说,喜欢在茶馆里喝茶聊天,早巳是深入成都人骨髓中的公认做派。“一碗清茶配阳光,两三闲话旧时光”,如果是老茶友在一起,那是“茶”逢知己千杯少,如果是素昧平生,也能以茶会友,情感秒升,仿佛老友重逢。我喜欢欣赏这种喝茶的景象,但更在意这背后享受生活的态度和安逸的心态,昨天是这样,今天是这样,明天也有可能还是这样,好像成都人的灵魂中每寸地方都站满了悠闲,如诗如画,如火如荼。生活本来就不应该等待别人来安排,日子是自己过的,应该自己作主,只不过成都人懂得生活,善于生活,享受生活,即便是遇到不愉快的日子,他们也会尽力搜刮剩下的所有温柔,依然会把生活浸泡得清香扑鼻!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老街,成都也不例外,宽窄巷就是老成都的真实写照,开始把胡同变成巷子,后来又把巷子变成了街。这两个巷子本来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因为民国时期的城市勘测,稍宽一点的巷子被标注为“宽巷子”,稍窄一点的就成了“窄巷子”。宽未必有多宽,但宽可以宽居、宽坐、宽心,窄也未必有多窄,但窄了以后,有狭路相逢勇者胜,更有窄巷邂逅情者成。可以说,在宽宽窄窄、窄窄宽宽、宽中有窄、窄中有宽之间,到处都充满着哲学思辨和生活美学。宽窄巷是心灵的栖息地,也是情感的庇护所,“渴了、累了,来宽窄巷歇歇脚”,到这里来的重点,就是要屏蔽所有的不开心,还要把开心的音量调到最大,震耳欲聋!
宽巷子里满是四方食事,一走进去,就明显感觉到,人来人往,眼花缭乱,好像世井的日子被一刀切碎,摊摊点点,边边角角,听到的是喧嚣,看到的却是多彩,两旁堆满了各色各样的小吃,烟火很旺,很集中,很地道,很平和,有史以来的成都生活就是这样过来的,许多早被遗忘的时间,在这里又被非常亲切地打捞了起来,而且还能够锦上添花,进而能够诠释得更加淋漓尽致。看到许多食品我们有的都叫不上名字,只有通过广告牌,才知道有油茶、麻花、撇子,凉粉、肥肠、醒糟,担担面、铜锅面、师友面,蛋烘糕、蒸蒸糕、豌豆糕,三大炮、叶儿粑、鲜花饼,珍珠丸子、小笼包子、糖油果子等。这里看似一地鸡毛却入木三分,到处有滋有味却荡气回肠,食一碗人间烟火,饮几杯人生起落,岁月静好,不负芳华,成都人在这里能找回自己的感觉,外地人在这里也能找到成都人的感觉,在这里每个不曾起舞的日子,就意味着对生命的辜负。
虽然我们已经吃过晚饭,但看多了还是馋涎欲滴,既来之,则尝之,一点不吃,怎么对得住如此琳琅满目的美食?找到这样名正言顺的理由,也让自己能一饱口福,变得心安理得。但考虑到承载有限,也只能精挑细选,略尝一二。吃完以后,算是领略到了地方风味。忽然看到见山书局,原来从物质到精神也就一步之遥,几乎就是马斯洛需求层次递进的现实版。见山书局名字很大,门面很小,门头很高,屋里很亮,照彻着每一个难以掩藏的角落,各种各样的书堆积如山,循循善诱,由浅入深,摆放整齐,井井有条。我们来来回回地在里面逡巡了几趟,也发现了自己想要的几本书,缴了钱,拿着书,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出书店。恰在这时,我被同事抓拍了一张,他说只有在这种状态下,拍出来的才会自然,但打开相册后,又不无惋惜地说,手里提的塑料袋有碍观瞻,于是让我放下塑料袋,经过再三瞄准,又慎重其事地重拍了一张。其实我觉得第一张就不错,也非常真实呀!本来就是买书的,手中有袋,岂不更符合逻辑?但考虑到同事那种认真负责的精神,我还是服从了他的要求,但还是请他把第一张照片也传给了我,至今没有删除,依然放在手机里。
窄巷子里,青瓦青砖,柳树青苔,四合院,高门楼,矮围墙,花墙裙,石板路,过去和现在,历史与时尚,上感天灵,下沾地气,纵横交错在形式多样的院落文化中,岁月的记忆,因此变得栩栩如生。据说康熙五十七年(公元1718年),清政府派兵平定准葛尔之乱,便在当年成都少城的基础上修筑了城中城,即只供八旗兵及其家属们居住的满城。随着满清的没落,满城不再是禁区,许多外地商人乘机开起了典当铺,大量收购旗人家产,辛亥革命以后,一些达官贵人也涌来此地安营扎寨,许多别具一格的院落大都集中在窄巷子里。
宅中有园,园里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树,树上有天,天上有月,月下有人。在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最该发生的就是爱情的故事。“撑伞接落花,看那西风骑瘦马,谁能为我一眼望穿流霞,公子是你吗?”读着这样的句子,你倏然就会进入到窄巷子的庭院深深之中。才子佳人尚且如此,帅哥靓女更是如此!我曾看过一部商战影片叫《亲密敌人》,镜头中收录了许多成都也包括窄巷子里的风情。徐静蕾扮演的就是成都的女孩,黄立行是追求成都女孩的男孩,他们从情场上手牵手的恋人,变成了职场上面对面的对手,针锋相对,勾心斗角,不管鹿死谁手,最终都会两败俱伤,但在他们心中却精心地收藏着老成都的回忆:黄立行背着徐静蕾在窄巷子里奔走,他们在古色古香的院子里卿卿我我,如此岁月的一抹嫣红,点缀了老街的一世春秋,没想到,爱情即将熄灭的那一刻流光,踏碎了他们曾经美好的芳华,好在他们还记得自己爱的时光,还是从灵魂中认出了对方,相逢一笑泯恩仇,从对抗的“敌人”变成了合作的“伴侣”。那个爱与被爱在窄巷子里结成的良缘,还是换来了花好月圆的圆满结局。
但在歌曲《成都》中所表达的却不是圆满的结局,而是一种怅然若失的离情别绪。因为一个人,所以爱上一座城,因为爱上一座城,所以爱上一首歌,“分别总是在九月,回忆是思念的愁”,“成都,带不走的只有你”,到成都虽只去过两次,时间都比较短暂,却一直难以忘怀,沉淀积忆。忽然听到夫妻俩的深情演奏,触境生情,情意淋漓,莫名的感伤,遥远的思念,又袭上心头,“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随风潜入夜,春风吹又生……
作者简介:
张永祎,著名作家、文艺评论家,江南文化学者,曾受邀做客央视中文国际频道(CCTV4)《文明之旅》栏目,讲授“梦里水乡江南镇”。著有《与我有约》和《水做的江南》等。系江苏省首届紫金文艺评论一等奖获得者。
校对 李海慧
来源:紫牛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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