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40岁的老杂志,一群在这本杂志的土壤里成长的作家,一段有着动人故事的文学发展史。老作家贺业安,在我国唯一一本《满族文学》杂志40周岁之日,写下了她的成长点滴。在这些即将要湮没于历史的故事面前,许多曾经在《满族文学》这片土壤上成长的作家热泪盈眶。还有的作家重温了故事之后,更加壮怀激烈,拟在文学上更上层楼。而我,作为这本杂志的后来舞者,也感同身受。并且,在贺老的文字里,我看到了许多久违的名字,还有从未谋面的著名的名字,比如茅盾先生——编者
一个人的记忆改变不了世界,但它可以让我们拥有真实的内心。
——摘自一个大作家记事簿
贺业安
一.茅公和我们在一起
听说《满族文学》又迁址了。几十年来,《满族文学》每次搬家,我都要回编辑部去认认门,那是我的娘家!
刚端起长江递过来的茶杯,猛然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那幅镜框,我身不由己起身走了过去。
长方形的镜框里,超大比例的回形图案,簇拥着一张巴掌大的宣纸上,直行书写“杜鹃”二字。这两字是出自我国文学巨匠茅盾先生之手。据说茅盾先生为《杜鹃》题写的刊名,是他人生最后的墨迹。
我望着这熟悉的镜框,往事历历,涌上心头。
1980年夏天,对于《鸭绿江报》编辑部来说,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夏天。
市委宣传部批准了市文联申请的把《鸭绿江报》改办成一本文学期刊的报告。也就是说丹东就要诞生一本文学杂志,几代文学人的梦想就要实现了。这可是丹东文学界的一件大喜事!编辑部里充满了期盼和喜悦,编辑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没想到,为这本文学杂志起刊名遇到了困扰。由于期望值太高,大家起了十几个名字都不满意,达不成共识。不是嫌弃名字不够“大气”,就是认为不够“文学”,这个刊名把编辑部给难住了。主编路老发话了:“继续想,每人至少起一个,一旦采用,发给稿费!”
无意中我想到了“杜鹃”,这个名字不算大气,但却很接地气。杜鹃花是丹东的市花,虽然没有牡丹那样雍容华贵,但作为祖国文学园中的一朵小花,广大读者还是拿得出手的。另外,杜鹃还是一种鸟,在丹东地区叫布谷鸟。记得小时候,每年春天来临,在元宝山和珍珠山上,都能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在布谷鸟的声声啼叫中,感受春风的和煦。寒冬将去,春天来临了!记得有这样两句诗:“杜鹃声声啼犹血,不信春风换不归。”杜鹃预示着“假大空”的寒冬即将被摈弃,而直面生活、真实的、现实主义的文学春天,就要回归了!
先是主编路老接受了“杜鹃”这个名字,接着市委宣传部批准了这个名字。路老高兴地对办公室的会计喊道:“做表,给贺业安发稿费,20元。”
我为《杜鹃》起了刊名,看不见同事们赞许的目光,我自己也没自豪起来。倒是这20元稿费,让我当月消费支出多了不少的选项,好不快活!
经过几个月的紧张筹备,《杜鹃》双月刊(内部)在当年的10月,出版了第一期。在筹备第二期期间,路老突发奇想,托北京的朋友,转请茅盾先生为《杜鹃》题写刊名。
这是件大难事,大家都觉得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茅盾先生平生是很少为杂志题写刊名的。在国家级、省级期刊中,也只有《随笔》和《清明》得此殊荣。我心里嘀咕:像丹东这样的边陲小城,又是刚试刊,一个没名气的地方小刊物,是不是异想天开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茅盾先生获悉后,欣然命笔,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为《杜鹃》写下了刊名。
当“杜鹃”二字,展现在编辑们眼前时,心里最不平静的是主编路老。他早在省《文学青年》当编辑时,曾受茅盾先生当面教诲,念念不敢忘怀。如今茅盾先生又为他主编的《杜鹃》题写刊名,真是厚爱有加!而我们这些年轻的编辑们,也同样感受到了前辈的关爱和激励,一种崇高的使命感,沉甸甸地压在了肩上。
编辑们把这珍贵的墨宝,小心翼翼地镶嵌在特制的镜框里,高高地挂到墙上。这一切行动没有举行什么仪式,也没有什么人的谆谆教导,大家默默地站在镜框前仰望着,许久都没人离去。当时我心里在想:“这不就是《杜鹃》编辑部的精神图腾吗?也像是一面旗帜,将指引着我们,这些耕耘在文学沃土的编辑们,砥砺前行!”
茅盾先生题写的《杜鹃》,在1981年第一期制版、印上了封面,同时,《杜鹃》获准向全国公开发行。
后来,正当《杜鹃》蒸蒸日上之际,被迫改名为《满族文学》,由启功题写刊名,但茅盾先生题写的《杜鹃》仍挂在墙上。继路老之后,又经历了五任主编,先后三次迁址,这幅镜框,总是第一时间,挂到主编办公室的墙面上。
我在1987年调任丹东电视台,任电视剧部主任。离开了《满族文学》,但我的心从未走远,始终把那里当成我的家,我的娘家!在我遇到不公和不顺时,我就会回到编辑部,不管人家忙不忙,都得放下手中的活陪着我。等我“发泄”完了,谨慎的微笑,蠕动几下干燥的嘴唇,以表对我的同情。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有一次,我从外景地回来,路过编辑部,我就上了楼。走到编辑部门外时,感到室内静悄悄的,好像没人。我没冒失开门,从门缝望进去,编辑们正埋头在稿件中。对比喧嚣的外景地,这里安静得有些冷清。壮哉!在“经济大潮”席卷而来的环境中,还能有这样的一方文学净土,难能可贵!
到报刊亭去看看吧,那里充斥着又透又露的美女封面、光怪陆离的悬疑、惊悚、穿越。那些所谓的通俗刊物,几乎占满了橱窗,严肃的文学刊物纷纷下架,剩下的几本著名文学期刊,被挤在了角落里。不胜悲凉!
而文学队伍也在大浪淘沙,有的作家下海经商去了;有的从政做官了;有的转行去了影视圈。再看看编辑部里这些编辑们,还在津津乐道地爬格子、啃书本,辛勤地耕耘着......
此时此刻,我对室内的这些人,顿生敬仰之情。
看我进来,王中和斯文地站起来,把椅子让给我。这狭窄的办公室,一把多余的椅子都放不下,我没有坐。我对面的墙上,就是茅盾先生题字的镜框。
中和凑到我身旁,那时他已是《满族文学》的主编了,路老已经离休多年。他轻声地对我说:“启功给《满族文学》的题字丢了!”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指着对面墙上的镜框说:“可不能再把茅盾的题字弄丢了!”
中和赶紧说:“不能,茅公和我们在一起!”他的这句话,让我心里感到热乎乎的。
这时,一个分管发行的编辑递给我一本刚印好的《满族文学》,一股墨香扑鼻而来。我细心地翻阅着,那大气的封面,精致的排版,说明他们还在坚持着高品质、高格调的“严肃文学”。中和慢慢跟我介绍道:“《满族文学》已向国外发行,这些年,在《满族文学》上发表的好几篇小说,被《小说月报》和《小说选刊》转载,有的还被《中华书库》收藏。”他在叙说这些成绩时,一双笑眼闪动着光彩。看得出来,他们在期刊如林的文学期刊界,努力创造着自己的神话,赢得了广大读者的喜爱。
获得如此耀眼的成绩,是编辑们辛勤劳动的成果,他们不被外面世界所诱惑,不媚俗、不落套、不怕寂寞甚至冷落,死守着“严肃文学”这块阵地。
那他们的原动力是什么呢?难道跟眼前茅公的题字有关吗?不能说有关。我想真正的原动力,还是这些人热爱文学,追求文学,视文学为自己的生命,都是一些为文学奋斗终生的人。但又不能说无关,“茅公和我们在一起”充分说明,有前辈的关爱和嘱托,并不是在孤军奋战。他们知道“杜鹃声声啼犹血,不信春风唤不归。”
想到此,我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二. 文学之友
2017年的春季,也就是现在这个季节三月初,具体哪一天,我记不清了,突然接到了著名散文作家杨百川的电话,他说:“张启东请您明天到五龙背参加文学座谈会。”
“张启东是谁?这个名字很陌生。”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杨百川告诉我说:“张启东是振安区作协主席,他曾经是《杜鹃》文学讲习所的学员,您是他的指导老师。您把人家给忘了,他可想着你,一直心存感激之情呢!”
听到这话,我心里感到很惭愧!
最后,杨百川强调道:“您明天一定要来,张启东主持,他希望能借此机会见到您。还有几个当年的‘讲习所’学员,也在等着您呢!”
一提起“讲习所”那些学员来,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四十多年过去了,即使见了面,可能还是记不起他们的名字和相貌了。“友情远近如梅绽,时有暗香拂吾心”,我还是很快就答应了这次邀请。
第二天,十分愉快地搭上了开往五龙背的汽车。
跟我同车前往的,还有现任丹东网络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时间女士。她的一位高中同学在“讲习所”当收发员,对当年的讲习所也有所耳闻。一路上,《杜鹃》文学讲习所,自然便成了我们共同的话题。
现将当时的交谈内容摘抄如下:
时间不解地问:“当年你们办《杜鹃》已经很忙了,为什么还要额外办文学讲习所呢?”
我说:“四十年前的青年和现在的青年不一样,他们手里拿着的不是手机,是文学期刊,是书本。成千上万的文学青年,怀揣着作家梦,挤上了文学这座独木桥。
我当时在《杜鹃》负责编辑丹东地区作者的稿件。每天几十封来稿,白天看不过来,晚上还要加班。绝大多数的来稿,都是些初学写作者的习作,显得很稚嫩,达不到《杜鹃》的发表线。
这些初学写作者,迫切需要进行文学的基础教育,需要‘师傅领进门’来,经过几年的培养,能成长一批团结在《杜鹃》周围的新生力量。”
时间赞许地点点头,感慨道:“这样看来,《杜鹃》讲习所是应运而生、势在必行了?”
我说:“也可以这么说。招生广告一出,报名十分踊跃,几天功夫,七百多人报名。指导老师,光靠编辑部就不够用了,又向外聘请了几位作家和诗人客串教师。开学典礼在二轻俱乐部大礼堂召开,座无虚席,两旁和后面都站满了人。
文联主席李述宽讲话并宣布:《杜鹃》主编路地担任讲习所所长,编辑贺业安任教务长。
外聘教师张甲田代表指导教师讲话。当他讲到指导教师要放下与人为师的架子,把学员当成自己的知心朋友,‘甘为人梯,愿做铺路石子’时,会场里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
时间重复着“甘为人梯,愿做铺路石子 ”这两句,感慨道:“这些话,我现在听了,也很感动!有了这些肯与别人做嫁衣的编辑们,讲习所还愁办不好吗?”
我说:“这两句话是我们《杜鹃》编辑部的座右铭,是我们主编路老对编辑们的教诲,殷勤恳切程度,不异于耳提面命。
丹东之所以能出现一些有模有样的作家,跟有路老这样高品质的编辑是分不开的。”
看我有点跑题,时间忙问我:“听说讲习所办了一本刊物叫《文学之友》?”
我说:“准确地讲是一本教辅刊物,受著名的《中华活页文选》启发,《文学之友》也没有封面,首页除了刊名之外,就是正文。这本教辅刊物,主要发表学员习作及辅导老师的点评。教务处对辅导老师的点评要求很严,对每篇习作的优点,要实事求是给予肯定,缺点和不足要点评到位、透彻。文字以二三百字为妥,要言简意赅。有个别辅导老师的点评,写的冗长且言之无物,教务处会毫不客气退回重写。
另外,还开设了‘文学座谈’和‘学员信箱’等栏目。‘文学座谈’请一些作家谈自己的创作经验,很受欢迎。
《文学之友》开始是16开16页,后来讲习所扩大向全国招生,学员多了,页面数又增加到32楷48页。学员们为能在《文学之友》发表习作而感到荣耀。有些学员因为发表了几篇习作,加入了当地的作协。有个农村的学员来信说,他父亲因他迷恋写作,又不见成果很反感,瞧不起他。他的习作在《文学之友》上发表了,父亲看后,连声夸他有出息,是个人才!他自己也感到生活充满了阳光,下田干活一点也不觉得累了,十分快活!
丹东电视台原主持人陈蕾,报考主持人时,竞争对手难分伯仲,最后,她拿出在《文学之友》上发表的三篇习作,毫无争议胜出。”
时间又问道:“听说《文学之友》在当时全国刊授圈里,小有名气。”
我点点头:“是不错。全国二十几家文学期刊,在办类似的刊授学习班,《文学之友》是唯一一家独立成刊的,其他大都是在文学期刊中留出几页来,作为发表学员习作的园地。
全国刊授学会第二次年会在上海召开,我在会上介绍了《文学之友》,得到与会者一致好评,我被选为学会理事。期间,我请上海《文学报》社社长、著名作家杜宣为《文学之友》题写了刊名。
第三次年会在丹东召开,《杜鹃》文学讲习所除尽地主之谊,又一次应约介绍《文学之友》的刊授经验。会后,上海的《文学报》赖主编主笔,在《文学报》发长篇通讯,介绍这次年会的盛况,称赞《文学之友》。”
时间又追问道:“讲习所除了用《文学之友》刊授外,你们还给学员讲课吗?”
我说:“讲。讲课对象主要针对丹东市区的学员。几百人的大课举办了几次,效果不理想,就停办了。主要搞小型讲座,分两个点儿,一是振兴区文化馆,利用业余时间晚饭后进行。二是五龙背手表原件二厂会议室,白天进行,学员都要跟单位请假来听课。
我们几个辅导老师凌晨三点就要起床,赶早班火车,到了五龙背天还没亮,就在候车室等到天明。那时,车站附近没有卖早点的,我们只好空着肚子上课。我那时年轻,饿得快,也只能用水充饥。中午学员们要请我们下馆子,我们都是严肃谢绝,在职工食堂排队就餐。”
听到这,时间向我伸出了大拇指,又问道:“在五龙背讲课,学员中应该有张启东吧?他是五龙背人。”
我说:“应该有。”
时间有些惊讶,问:“你想起他来了!”
我点头,说:“一个用左手写字的独臂少年!他的第一篇习作《长命锁》,是篇微型小说,在《文学之友》上发表,我写的点评。后又在元宝区文化馆举办的微型小说征文中获三等奖。”
时间感慨道:“从当年的文学讲习所学员,到今天的振安区作协主席,他的作家梦应该说是实现了!”
我也很感慨:“他是幸运的!”
时间说:“还有一些当年的学员,他们的文学之路可能没有张启东幸运,可他们也在等你呢。”
我说:“那是当年因文学结下的情谊!不会因离开久远而冷漠,反而因为时间的沉淀,会更加醇厚,更加圣洁。文友情长啊!”
快临近五龙背时,时间有些激动,她自语道:“我在想象,四十年后的重逢,将会是怎样的场面啊!”
汽车缓缓地驶进了五龙背小镇……
三.这里,是他们曾经的“驿站”
当我写完这个小标题时,我又想起路老来了。
那天早晨,路老正坐在桌前,准备着他一天的烟草“口粮”。我拖了把椅子,坐到他对面,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想抽烟,自己卷。”我笑了下对他说:“路老,我想办个小说班。”
路老放下手中的还没撕好的“烟纸”,望着我,等我说下去。
“这个小说班,不是一般的临时笔会,时间和人员都相对稳定,常年办下去的一个文艺沙龙。”我继续说道。
路老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利用业余时间,不要经费?”
“当然。”我随口而出。
路老很高兴,接着问道:“都谁参加这个小说班,你心里有谱了?”
我答道:“都是市区的作者,有吕云德、金力敏、郭静、胡德伟、杨百川、邬大海、赫茜、宋长江……”
路老点头道:“这些作者,今年来都发表过作品,有的还有点小名气呢!”他思忖片刻,加重了语气:“但他们中间不少人,创作遇到了瓶颈,写出来的作品‘老套’,原地徘徊……,他们急需突破自己,更上一层楼,期望这个小说班,能帮上他们的忙......但这样,你的负担就加重了。”
我马上表态:“这个小说班,就是一个驿站。这些作者,一路跋涉,疲劳了,就到这个驿站歇歇脚,备足粮草,换换战马。我就是这个驿站的伙夫、马夫!”
路老听到这话,激动地站了起来:“好!我们对作者,心里就应该燃烧着一团火!”
小说班如期成立了。
我指定吕云德和金力敏担任了小说班的班长。最初是每周活动一次,活动地点设在金力敏家,后移至文联会议室。
去年金力敏写了一篇回忆文章《在小说班的日子里》,发表在《走进丹东》杂志上,摘录如下:
“1981年我尝试着给创刊不久的《杜鹃》投寄了一篇所谓的小说,当时我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期盼《杜鹃》哪怕是一句鼓励的话,都将足以让我信心百倍,以极大的勇气投身文学创作中去。
没想到,仅仅几天,便接到了一个叫贺业安编辑打来的电话,说小说可用,并约定到编辑部谈修改意见。我第一次投稿就有如此盛情的礼遇,端的让我大喜过望。
在这次约谈之前,还有一段一见如故、后来与我结成莫逆之交、至今仍是我的良师益友的有趣故事。那天我正当班,往锅炉里添煤。一个威壮挺拔的中年男子,以狐疑的眼神走近我,打量我,而我,也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在双方互相探究的目光交流后,他爽朗的笑了起来,指着我毫不犹豫地说:“你是金力敏。”我被他的直率感染了,也放肆地说道:“贺业安!贺老师!”他从包里拿出我的小说稿说:“你挺忙,不用去编辑部了,就在这谈谈修改意见吧。”
很快,我的处女作《书记走出五十步》在《杜鹃》发表。主编路老又以《学会描写》为题,加以专评。
我也是因为这篇小说,才有资格参加了这个高级别的小说班。
我是小说班的班长之一,我的家成为小说班的活动场所,每当周六晚饭后,大家就聚集过来。大家纷纷拿出自己作品,然后逐个讨论,集思广益,无所顾忌地提出修改意见,有时就一篇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大家意见不同而争论得面红耳赤,讨论的范围,往往延伸到超过文学的更广泛的领域;有时,大家为一篇作品所感动,竟有数分钟的掩面沉思,一片静默而鸦雀无声,继而在该作品的触动下,又纷纷找出能与作品主人公对应的 “我”,各自谈起生活中值得珍藏的难忘经历。如今想起那场面,真是让我百感交集,那真是一个难忘的激情燃烧的岁月啊!”
金力敏说的那篇感人的作品,是郑兆福的一篇短篇小说,具体名字我记不起来了。那时郑兆福还不是小说班的成员。
一天,我接到一个包裹,里面是十几篇小说稿,一看就知道都经过多少编辑的手了。作者郑兆福附了一封简短的信:“编辑同志,这些短篇小说是我这几年的习作,我分别寄给了全国十几家杂志社,一封接一封都退了回来,编辑们最多给我写了四个字‘不拟刊用’。车间的工友们也嘲笑我,给我起了个极富讽刺意味的外号——大作家。
编辑同志,我很苦恼,请你看完,能指点迷津,提出宝贵的意见。”
这样的信见多了,一般是不怎么走心的,但稿子我还是要尽职尽责要看的。
没想到,当我看完第二篇时,还是兴味盎然,一口气把这十几篇都看完了。我选出了三篇,提给了主编路老。
路老很快批复:“可用,三篇同期发,写编者按,请关注该作者。”
我带着三篇小说稿,来到郑兆福所在的“鸭纸”。他正在车床前闷头干活,工段长把他叫到了工具室。他长得五大三粗但举止却很怯懦。我开门见山告诉他,我是《杜鹃》编辑部的。他扫了我一眼我手中的小说稿,便涨红了脸,低下了头。
我把手中的小说稿递给他,问道:“这三篇小说是你写的吧?”
他接过小说稿,嘴唇蠕动了下,迅速地揣进了工作服衣兜里。
我笑着告诉他:“这三篇小说《杜鹃》准备同期发表。”
郑兆福像没听见似的,低头无语。在一旁的工段长忍不住给了他一拳,叫道:“你听到了没有?这下子真成了大作家了!”郑兆福一脸茫然,但我看见了两滴浊泪,从他的眼眶里溢出。
许多年后,他跟我唠嗑时说:“那时,你告诉我小说要发表了,我真像听到了‘天籁之声’。”
我让他进小说班,他却说自己水平有限不敢进。进来了也很少发言,总是坐在角落里低头记着笔记。
从此,郑兆福的创作一发不可收。他告诉我,在全国各种报刊发表了三百多篇小说、故事、随笔……但都是省以下级别,国家级的上不去。他的语气自然而平和,不急不躁,看得出来,他很满足。是啊,把如鲠在喉的话写出来,有人看,有人听,也是自得其乐啊。
发现了一个郑兆福后,路老提醒我:“外面肯定还有许多有才华的人,没进小说班,要悉心‘探矿’,不断地扩大小说班。”
我很自然地想到,手里还压着一篇写得很精彩的小说稿《天晴了,只见满天星斗》。由于没有署名,迟迟不能发表。这篇手稿,留下唯一的信息,就是绿格纸的右下角, 标有“辽宁大学稿纸”的字样。我以《杜鹃》编辑部名义,给辽大共青团发去了公函,请他们帮助寻找这个有才华的作者。没有回音。我就想署“佚名”发表,也许作者看到了就会自己主动找来,但又怕引起“麻烦”,只好作罢。
一个星期天,我正在家做饭,邻家一个女孩来找我 ,说她的男朋友想参加小说班的学习,让我帮忙。我告诉她,参加小说班要有条件,要发表过不错的作品......
她很不自信地告诉我,她男朋友半年前给《杜鹃》投过稿,至今没有消息。
我忙问:“小说的题目是什么?”
她说:“叫《天晴了,只见满天星斗》。”
“他是辽大的吗?叫什么名字?”我忙问。
她说:“辽大刚毕业,叫姜宏敏。”
我强调道:“这篇小说是他写的吗?”
她肯定地点点头:“是的。”
我兴奋道:“我正找他呢!你快把他领到我这来。”
姜宏敏这个未来的《鸭绿江晚报》的主编,就是这样传奇般地闯进了小说班。
小说班里有两位学员是通过另外渠道进来的。当初我没有选他俩,是我片面地认为这二位不是“这块料”,不是这里的“虫”,对他俩的关注不够。没想到,许多年后,这两位作家在丹东文坛十分活跃,佳作不断。
其中有一位在自己的回忆文章中,深情地写道:“......小说班为青年作者提供了课堂,人人都可以畅谈自己的创作打算,任何人都可以谈自己的稿子,然后,你一句我一句,说长论短,各抒己见。围绕某个议题,在场的编辑老师举一反三,介绍许多名著的经典细节和技法,为作者开启心智,补充营养......”
看到这儿,我不禁为当年的偏见而羞愧,就此向二位作家,表示诚挚的歉意!
经过几年的经营,小说班的作者们,解放了思想,开阔了视野。无论是文艺理论,还是写作能力,都有了显著的提高。
路老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不夸张地说,他们中间有的已显示了熠熠才华,直寻人生体验的层面。运思走笔、起点自有高度。人们有理由期待,他们未来的年份里,必是杜鹃七彩争艳,银杏压满枝头!”
小说班的作者,没有辜负路老的期望,几乎每个人都有了新的作品问世。
《杜鹃》专门开辟特辑,用来发小说班的作品。记得有一期小小说特辑,全部发几十字、三二百字的小小说。出版后深受读者好评。宋长江的《绒球》备受关注,一改前期作品“板着面孔”直袭主题的深沉,以清新、轻松的笔触,揭示了生命的真谛。
我曾拿这篇小小说,在给业余作者讲课时,作为范文,阐述小小说的特色,哪知引来了一波模仿。
吕云德也极大地克服了自己的“浮躁”,沉到了生活的底层, 从生活出发,挖掘人世间的真、善、美。拿出来一篇很有分量的小说《在暴风雨中》,当年获得丹东市政府奖。
其间,省《鸭绿江》杂志,也开辟了“丹东青年作家专页”,专门转载小说班的作品。
著名评论家李作祥,在其《丹东文学风景素描》中,首提“令人刮目的丹东文学风景”,不吝赞美之词,并肯定道:“此时期的丹东文学,已居于全省文坛的显著位置。”
为此,我领到了文联发给我的“伯乐”奖金。多少钱忘了,但我记得,我用这些钱带小说班的全体作者,以采风名义,去农村买了只羊,大家美美地喝了一顿原汁原味的羊汤。
小说班的作者们,在这个“驿站”补充了“粮草”、换了军马,又开始了新的跋涉之旅。
他们中许多人进了官场,但他们并未丢掉文学,在繁忙的公务之外,仍笔耕不辍。杨百川身居要职,但他那洋溢着乡愁的散文,屡见各种报刊。他那眷恋乡亲、乡土的热血情怀,让我心潮难平,忍不住把美文推介给朋友们。
吕云德当了《辽宁经济报》驻丹东记者站站长。他很勤奋, 利用业余时间出版了《海煞》、《鬼商》、《荷尔蒙的奴隶》等,紧跟时代脉搏的长篇力作。从一个在丹东举目无亲、在市场卖菜为生的复员兵,到洋洋洒洒写出百万字的作家,这期间,他要付出多大的艰辛,只有天知道!
提到姜宏敏,我自然就想到了他的长篇小说《妻本佳人》。小说里的人物,在他的心里已经孕育多年了。小说出版后,引起读者和专家的关注。书中那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物命运,让人读来荡气回肠。《妻本佳人》在丹东长篇小说界,记下了重彩浓墨的一笔。
金力敏与上述几位作家相比,可谓命运多舛。他从一百下岗后,一直在为养家糊口而奔波着。我硬着头皮,到《丹东广播电视报》社,去求孙秋黎社长。她一听我推荐的是金力敏,二话没说,当场拍板:“明天来上班,当记者。”
金力敏不负众望,他用严谨、老辣的文笔,丰富详实的知识写出来的文章,很快就征服了读者,可以说“粉丝”如织。我就曾在报亭前,听过一个读者说:“我买广播节目报,就是为了看力敏的文章。”还记得有次朋友聚会,有个八十多岁的老者问我:“你认识节目报的力敏吗?”我说:“认识,他叫金力敏,力敏是他的笔名。”他当即逼着我,介绍他要见金力敏,我答应了他。
说来也巧,正当大家吃饭时,金力敏从沈阳给我打来电话。我把电话给了我那朋友,他高兴地接过电话,立马躲到其他房间去了。宴会结束了,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电话。
我在想,一个作家能拥有这么热心的读者,心里该是一种什么滋味呢?
宋长江是在文学最不景气时期,进了《满族文学》编辑部的,用现在最时髦的一句话来说,他是“逆行者”。他是个彻头彻尾从《杜鹃》、从《满族文学》走向全国的本土作家、编辑家。他的多部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争相转发。
他的中篇小说《绝当》,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年度小说选.2011中篇小说》并荣获第八届辽宁文学奖。《绝当》震撼了中国文坛,也震撼了我的心。这是一部在选材上及其大胆的作品,是多少作家不敢涉猎、避之千里的禁区,而他却敢在刀尖上跳芭蕾,而且还表现得游刃有余。这正体现了一个作家,坦荡的政治胸怀和过人的艺术修养。
无疑,宋长江的《绝当》和此时期的其他作品,把丹东的文学创作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我说过《满族文学》是我的娘家,对《满族文学》主编接班人的问题,我是很往心里去的。早在张涛、张素娥他们当主编时,我就在担心,等他们都退休了,谁来接班呢?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满族文学》已立全国文学刊物的先进之林,就足以告诉大家,《满族文学》的传统得以传承,它的品味、它的风骨,正在发扬光大。
我这个当年驿站的伙夫、马夫,望着这些躬耕在文学沃土的身影,为他们收获了累累硕果而自豪,也为他们的艰辛感到心痛。
最后,用路老的话结束吧:“我爱他们,也敬他们!”
再说几句
我在这几篇小文中,数次提到路老,那是因为我做的这点事,都是在他的关爱、指导下完成的。他是我的恩师,是我的文学家园。
丹东文学哪里没有路老的身影呢?
路老是丹东新时期文学的奠基者,是丹东文学界一面历久弥新的文学旗帜。
路老离开我们已两年有余。记得那年,忽然接到他女儿打来的电话,告诉路老走了,我顿时老泪纵横。因身体欠安,未能前去送行,至今后悔不已。
我们深深地怀念他,祝愿他在天堂里安康。
2020年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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