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人翁江在日记里写下:真心希望2020年可以重启,一切都如初。
他是武汉市燃气热力集团有限公司职工,也是留守在武汉的900万人中的一员。
1月21日,他开始记录“和感冒斗争”,没想到记着记着,写到了生离死别。这场“感冒”的元凶是新型冠状病毒,并在接下来的15天内无情地吞噬了家里两位老人的生命。
他自己也因为感染住进了医院太平间旁边走廊上的床位。一旦有人病逝,院里就会将遗体推到太平间,这个地方别人都忌讳,翁江却偏选择这里。他的理由也简单:人相对较少,减少交叉感染。“我不怕吗?怕,但是只是纯粹想活下去,为了老婆和孩子。”
翁江的妻子也感染住院了。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四岁,第一次离开父母去了亲戚家;另一个刚满月,留在家里,月嫂带着。
翁江在日记中,提了很多次的字眼是:活着。
在最困难的时候,他每天都期待一个加油打气的电话,“因为接到这个电话,表明我还活着。”
他出院回到家,父母的东西还在,而人不在了。所以看到有人在网上说一个月花了不少菜钱时,他说,贵是贵了点,但是人都在,钱没有了可以再赚;人没了,真的什么东西都没了。
隔离期满,翁江去当了志愿者,迫切得想让武汉变得更好,也迫切得想让忙碌占据不愉快的记忆。3月10日是他出院的第33天,翁江去献了血浆。“我希望可以帮到那些重症的患者,一袋400cc的血浆应该可以救3条生命。”
现在最让他牵挂的是刚过4岁生日的女儿。“对不起宝贝,现在的暂时分开,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请再耐心等等,待到道路解封,爸爸妈妈定然第一时间把你接回身边,希望那时的你,依旧爱我们如初,我的小公主加油。”
以下是翁江的日记,记录了新冠肺炎疫情中一个武汉家庭的艰难与重生。
【1月21日】
这里,专门记录和感冒斗争的过程。
1月19日,我发烧了,低温烧和咳嗽,晚上泡了个热水澡,人畏寒,喝了双黄连口服液,还是无效。月初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流感,喝了双黄连,可以恢复,这次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1月20日,我怕传染给同事,和同事说了自己低烧,19日开始在家休息,我的烧已经退了,貌似恢复正常了。但是临近春节,屋里一家老小要吃要喝,没有办法各种采购。我妈那边也发烧了,之前每天两个电话,她说情况还好。20日终于瞒不住了,说一直发烧、乏力,好几天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她早上自己去了后湖的中心医院,但是当天没有发热门诊的号。
【2月3日】
我的父亲翁新国老师(生于1944年10月13日),武汉市洪山区联盟路和平中学退休老师(现武汉卓刀泉中学分校),于2020年2月3日晚23点在汉阳医院病逝,享年76岁。只希望爸您一路走好,来世我还做您的儿子。
【2月5日】
我母亲冯桂荣老师,生于1949年7月17日,2020年2月5日下午14点20分于汉阳医院病逝。她也是和平中学的退休教师,年轻的时候和我父亲在支援边疆的时候相识、相爱、结婚。也许是他们太相爱了,怕对方孤独,所以一起逝去。希望他们在天堂中快乐。感谢各位领导和好友,在我父母生病期间给予的帮助。
翁江的父母亲。本文均为受访者供图
【2月6日】
真心希望2020年可以重启,一切都如初。可是现实是和爸妈以后只能在梦里相见了。爸妈一路走好,保佑我和老婆顺利出院,孩子们都健健康康的。这几天把一辈子的泪都流光了。武汉加油,武汉不哭。
【2月8日】
前天梦到我爸,好像还是在家,突然看到他倒下了,我还在和旁边的人说,快点抢救啊!送医院啊!突然梦醒了,才意识到他不在了。
【2月10日】
每天好累,前天老婆抑郁了,让社区的书记给她辅导了一下,就好多了。
【2月11日】
我刚出院,居家隔离,我老婆还在金银潭医院。我老婆是在2019年12月30日于省妇幼剖腹产,后来一直高烧未退,在家里晕厥多次。我们找人将她送到了金银潭医院,打了胸肽腺激素,烧退了,但是还是咳嗽。她之前的检查结果是单肺阴影,核酸检测阳性。希望她可以早日出院。
我和老婆是在1月31日同一天住院的。我核酸检测阳性,住在武汉市第一医院,后来我父母都走了,医院赶紧给我安排了心理辅导介入,真心感谢护士和医生。
我父亲2月3日走的,汉阳医院3号楼3楼一位姓龚的医生,帮我妈把我爸后面的手续都办了。我妈是在2月5日走的,手续没有人办理,后来医院派人陪我一起去汉阳医院办理我妈的后事。
在住院期间,最期待单位的总经理和副总每天给我加油打气的电话,几位领导每天鼓励我,询问我父母以及我老婆的治疗进度情况。在最困难的时候,我每天都很期待这个奢侈的电话。因为接到这个电话,表明,我还活着。
我们大女儿4岁,在亲戚家,第一次离开父母,离开爷爷奶奶去亲戚家,只求给孩子一口热饭,让她可以熬到瘟疫离开的时候。我家里还有一个刚满月的孩子,月嫂带着。在封城之前买了一箱奶粉和几袋尿不湿,应该可以支撑一阵吧。
【2月12日】
今天是居家隔离第六天,春节终于过完了,从大年三十晚上帮我爸办住院,晚上根本无暇顾及春节晚会,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一直不敢看晚会,只能早早地洗了睡。怕听到和看到家人团圆这样的话语。这个春节让我过得记忆太深刻了。
现在每天基本1-2个汤,萝卜牛肉、排骨山药、粉丝鸡汤等,为了孩子,我也得活下去。
在我从医院出院的前几天,我们病号吃的是有鱼有肉的病号餐,一线的医生只有咸菜和酸豆角拌饭,不知道现在情况有没有好转,真心希望一线的医生也有稳定的后勤保障,医生都倒下了,患者就没有希望了。不知道可以为医生做点什么。
现在好多医院的病区并没有隔离,病人存在交叉感染的可能性,病人家属送病人住院的时候,一定要多准备卫生纸,还有牛奶和一些面包吃的,需要多补充体力。
为了活下去和避免交叉感染,我住在医院太平间旁边的走廊上,这个地方别人都忌讳,人相对较少,也不会交叉感染。
【2月13日】
好难,刚才听了2月5日早上我妈给我打电话诀别的录音,那个是我妈最后给我来的电话。她说她呼吸好难受,后面就说不下去了。每听一次,就哭一次。这个事情也不敢和任何人说,只能闷在心里,只希望父母在天上好好的。
【2月17日】
今天是我出院后居家隔离的第11天,老婆说今天做了CT,如果情况好,就可以出院。昨天邻居帮我把在网上买的涮羊肉和牛肉都拿回来了,又买了五斤五花肉,基本冰箱塞得满满当当的,毕竟到时候屋里有两个刚出院的人和一个月嫂,一起吃饭,大家的营养都要跟上。昨天社区医生给我打电话说,我明天可以解除居家隔离了。为了向大家负责,我还是多隔离几天吧。
新的一天开始了,有了太阳就有希望,父亲逝去第15天了,母亲逝去第13天了。爸妈在天上也会保佑我和老婆以及两个宝宝。努力活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两个孩子。
新的一天日出。
【2月19日】
我可爱的宝贝九宫格,祝你四岁生日快乐!还记得一个多月以前,你依偎在我的肩头,美滋滋地选着生日蛋糕。可是没想到在你四岁生日之际,我们竟然分别了22天,甚至你四岁的生日,爸爸妈妈都没办法陪你度过。对不起宝贝,现在的暂时分开,也是为了你的安全,有着和蔼可亲的叔爷爷奶奶,还有叔叔,你四岁的生日也不会寂寞的对么?你的爷爷奶奶都在天上保佑你,请再耐心等等,待到道路解封,爸爸妈妈定然第一时间把你接回身边,希望那时的你,依旧爱我们如初,我的小公主加油。爸爸妈妈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一生顺遂平安喜乐,也愿你有个愉快的生日记忆。
翁江女儿三岁生日时候的照片。
【2月20日】
瘟疫无情,人间有情。今天是老婆出院的第四天,也是她的生日,这段时间一直在忙,都忘记是她生日了。中午社区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是我老婆生日,去拿蛋糕,真是不知道用什么言语表达了。在最困难的时候,感受到最暖心的礼物。
也感谢乐书记暖心的心理开导,当时给各个心理咨询机构打电话后,开导的效果也不好,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尝试给社区的书记聊聊。乐书记在一线很忙的情况下,抽时间和我老婆聊天,逐步让我老婆有了生的希望。我们养好病,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好人一生平安。
【2月24日】
昨天是老婆出院第七天,出院1-5天的时候咳嗽,怕病情加重,让她吃出院时医院开的药,6-7天的时候有时胸口疼,之前在医院也发生过,但是医生说问题不大,这几天疼得频率有点高。她处在隔离期,普通的医院又不能去,只能去发热门诊,而发热门诊只看发热的。没有办法,找熟人去了一个医院,总算给她做了酶和肝功能的检测,初步排除心肌炎,然后发现肝功能有异常,在医院打了护肝的药。
【2月25日】
看到有人在网上说一个月买菜花了不少钱,我想说,活着不挺好吗?我屋里两个老人这次都走了,买白蛋白等东西花了3万,可惜人都不在了。老人去医院办住院的过程中被交叉感染的,然后住院了有了好转,后来又被交叉感染,就没了。
一线的医生都在前面拼命,真的是在拼命啊,医院是高污染区,起初的防护措施和防护装备就那么点,医生倒下了多少?看看医院的招聘标准:一个医生起码是研究生毕业,本科5年,研究生3年,博士3年。
所以大家活着不挺好吗?贵是贵了点,但是人都在,钱没有了可以再赚。人没了,真的什么东西都没了。我和老婆后来也被感染住院了,所以对这个病的理解是血淋淋的。我在住院的时候,怕被交叉感染,住在太平间旁边的加床。一旦有人病逝,就被推到太平间去。
我不怕吗?怕,但是只是纯粹想活下去,为了老婆和孩子。
【2月26日】
每天看着社区人员忙忙碌碌,一直以来想为他们做点什么,想着可以帮上什么忙。
22日,我接下了3号和4号楼每天报体温的任务。每个电话,我都加一句“注意保重身体”。这句话是之前硚口区街道的工作人员询问我体温的时候,每次加的一句话。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就暖暖的。
我一共负责统计200多户,电话整整打了4个多小时。看哪些屋里只有老人的,让他们也加到小区采购的群,这样起码可以保障有基本的吃喝。
其中还有一家老人说想去给婆婆和孩子送点东西,我说现在外面这么危险,我们小区距离金银潭医院100米和武汉方舱医院300米,每天这条马路上消毒的车不知道跑多少趟,你带着东西出去,也存在感染的风险,还是等瘟疫过了再去送东西吧。老人听了我的话,感动得不得了。
武汉加油,尽快熬过这个瘟疫。
【3月5日】
今天是我出院的第28天,我老婆出院的第18天,我妈离世满一个月,我爸离世的第32天。反过来想这一个月只有让自己忙碌,才可以忘记一切。唉,当初以为进了医院就是进了保险柜。生命只有一次,血淋淋的教训,只希望中国可以将武汉市这个事件立个碑,只希望后世这样的悲剧不要再发生。前几天我去当志愿者,只希望把大家对我家的关怀,再反哺出来,让武汉更美好。
【3月8日】
今天,我替老婆接受东西湖区文明办三八妇女节的慰问,感恩大家。
信上写着,“春已到,花将开,感谢您,志愿者,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感谢您,用热情温暖着我们的城市,用行动弘扬着志愿精神。”
翁江收到的志愿者感谢信。
【3月9日】
回想昨天像是做梦,早上老婆肚子疼得冒冷汗,下午她就开始有点神经兮兮了,两点多的时候开始打自己,说我爸妈去世都是她害的,她不应该那么早从月子中心提前出来。
后来我赶紧和社区联系准备绳子或者其他药品,折腾到五点多,她说要住精神科的医院,打电话六角亭精神病院,对方说只接待发热患者;又打了武东医院的电话没有人接,开车过去,人家说医院已经封闭了。(3月3日,为了保护院内的精神病患者不被感染,武东医院宣布将关闭发热门诊,并进行封闭式管理,不再对外接收任何病人。)
回来的路上,老婆还是想去精神病医院住院。我们就开车去优抚医院,路过了华南海鲜市场,里面好多人在清理和消杀。我们去了优抚医院,那边也被征用了,不对外。
回家,她吃了一个药睡着了,我准备让她爸妈过来帮忙,现在这种情况得24小时陪着了。好不容易从鬼门关爬出来,我家不能再有人员的损失了。
查了高速,发现武汉到荆州的高速不通,只能走国道,武汉到荆州之间国道途经的地区又不认可武汉到荆州的通行证。
【3月10日】
今天本来要陪老婆献血浆,她产后不到6个月,所以不行。我说来查查血,看看行不行,结果我就抽了400cc。希望可以帮到那些重症患者,一袋400cc的血浆可以救3条生命。感恩社会。
当天偶遇了小区邻居,他之前也是需要帮助的人,现在痊愈了,我们不约而同来到了金银潭医院的献血点。
翁江到医院献血浆。
【3月12日】
今天是我爸离开的第39天,我妈离开的第37天,我出院第35天,我老婆出院第25天。
今天,也是武汉封城第50天了。
10号的时候,我去金银潭医院献血,在医院的银行ATM机上把我爸的工资卡密码再试了一次,终于密码对了,把我爸最后一笔工资给取了出来。这个密码还是当时我爸大年三十在汉阳医院办理住院时候,问他医保卡密码时,他告诉我的。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整个人都是懵的,我的部分不开心的记忆断片了,密码也不记得了。
记得10号下午找心理医生聊的时候,我说我家的事情时,像是在说一个故事或者是别人家的事情,我只是个旁观者。我和医生说,我现在习惯将自己的不开心记忆封存起来,只有这样才可以让自己更加快地好起来。
我刚出院回家的时候,只敢看一些哆啦A梦和蜡笔小新这种动画片,睡觉的时候灯也不关,这样才有活着的感觉。
回想这一切,真心不想要暂停键,我想要回退键,回退到2020年1月1日或者是大年三十之前的任何时间。
【3月13日】
昨天,社区发放政府平价供应的肉,小区比较多的邻居出来排队领,冷冻瘦肉20元2斤,冷冻排骨34元1斤。有个邻居家里有事耽误了,一次也没有领到,在群里面说了一下。我领肉的时候,帮她也拿了一份。
我和老婆聊天觉得,武汉人民面前的这道门槛还很大,只有通过外部心理沟通和其他一些药物,才能让我们更好地度过这道槛。
已经到3月中旬了,往年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外面踏青看花。到了周末,木兰山、东湖磨山的樱园、东湖绿道、武汉植物园都是人山人海。
好想大宝,在叔叔家呆了40多天,看着她的脸圆嘟嘟了。昨天给录了视频,中国加油,武汉加油。大家都一起加油,一起面对困难。【3月15日】
今天是我爸离开的第42天,我妈离开第40天,我出院第38天,我老婆出院第28天。
我的爸爸是语文老师,在我小的时候,由于经常带毕业班和担任班主任,和学生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我待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小时候有段时间最开心的事情是陪爸爸去学生家里家访,那个时候他骑单车,从幼儿园接了我以后,再去学生家里,他去家访,我在门口玩。有一次,他神秘兮兮地和我说去看飞机,带着我从铁机和平中学骑自行车到以前的南湖机场家访。去花了好几个小时,回来又花了好几个小时,当然飞机没有看到,只看到好大空旷的机场,不过那个时候也没有感觉,只是肚子饿死了,吵着要回家,后来爸爸也没有力气了,他是推着自行车走的。我一气之下拒绝再和爸爸去家访了。
回想当父子40年了,他真的对我疏于管教,导致我现在字还是写得很烂。后来我也拒绝从事教师职业,但现在回想,他给了更多孩子爱和热。
前几天,福建的亲戚找出我爸2016年去福建时给他写的诗。他说,当时父亲要是在那边住几个晚上,多在一起聊聊,就没有遗憾了。
翁江父亲写的诗。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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