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情感学院院长
全文共3076字
01
鲁西南一带广为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语:新袜子新鞋——光棍半截。
俗语中的“光棍”,不同于普通意义上那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儿,在鲁西南,它还有着另外一重意思,有脸面或者有派头。
平日里,鲁西南老百姓穿布鞋大多比较节省,旧布鞋都已经豁出口子了,他们也不会打新布鞋的主意。
旧布鞋上摞一层补丁,再凑合着穿一季,眼快补丁都快支撑不住了,大伙儿这才不得已从大立柜的角落里翻腾出不知藏了多久的新布鞋。
当然,若是赶上农忙时节,旧布鞋再寒碜也不能从脚上换下来,农家人谁也不情愿穿着新布鞋下地!一直捱到忙完地里的活计,旧布鞋这才算熬到头了。
02
我不知道其他人家第一次穿新布鞋是怎样的情形,在我们家,只要是父亲准备换新布鞋了,母亲定会叮嘱父亲好生烫一下脚。
满是污泥的洗脚水往外泼了好两回,父亲的脚才算洗干净了。先是用抹布擦干,然后再套上一双洁净的白袜子,在蹬上新布鞋之前,父亲照例会把它们往门板上重重地摔打几下。
硬邦邦的新布鞋一上脚,父亲总喜欢在当院里煞有介事地走几圈,直到把鞋底儿踩得服帖了,他才将白袜子褪掉——父亲一辈子不喜欢穿袜子,即使冬季里,他也是光脚穿鞋。
父亲在院子里“驯鞋”时,母亲经常会倚在门框边儿上问父亲新鞋跟不跟脚,其实她问也是多问,鞋样子都是比照着父亲的脚描画出来的,哪有不跟脚的道理!
父亲高兴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出来了,他连珠炮似的回着“可,再可不过了......小孩他娘的手艺就是好!”
往往,父亲的恭维话还没讲完,母亲就含着笑钻进低矮的厨屋里忙碌去了。
03
穿着母亲做的新布鞋,父亲可以“光棍”上个把月,直到布鞋底部沾了怎么都摔不净的土、鞋面被树枝钩出大口子,父亲得意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下去。
其实,那些年穿着母亲做的新鞋而心头倍感“光棍”的不止父亲一人,我也是如此。
眼看着我脚底的旧鞋已经伤痕累累了,不用我开口,母亲就从大立柜里捧出数月前给我缝制好的新布鞋。
新鞋一上脚,和父亲一样,我也很难在家里坐住了。先是跳芭蕾舞似的踮起脚撑几下鞋尖,然后沿着树行子跑几圈平整一下鞋底,最后再气喘吁吁地回到母亲身边汇报鞋子磨不磨脚——万一磨脚了,母亲会按着我的脚再重新调整下鞋帮子。
那会儿,在小学校园里,换了新布鞋算是一件引人注目的大事。有时候,为了让同学们能够及早发现自己穿上了新布鞋,我还会故意将校服裤腿儿挽得老高,生怕别人看不见自己那半截子“光棍”。
望着身旁把我围成一圈的小伙伴,那时,我不禁觉得自己成了天下最幸福的孩子。现在想想,小学时一双新布鞋带给我的虚荣感着实要远胜于考出全班第一的成绩。
可是,这种虚荣感却随着我考进县城后渐渐消散了。
04
进了县城读书,班级里的同学大多是城里的孩子,他们脚下穿的不再是脏兮兮的旧布鞋,也不再是硬挺挺的新布鞋,而是一双双颜色鲜艳、造型好看的运动鞋。
当穿着新布鞋第一次走进水泥铺设的校园时,不知怎么的,我竟突然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好似赤脚踩在火红的木炭上。
耳畔隐约有女孩子在窃窃私语,不远处分明有男孩子在朝着我脚下的布鞋指指点点,尽管他们努力把表情控制得很正经,可我还是能清楚地读出里面的讥讽和不屑。
慢慢地,我不再喜欢穿布鞋了,哪怕是母亲熬夜缝制的新布鞋,哪怕是母亲用了上好的布料做鞋面儿,只要一想到自己脚下的布鞋会引起同学们的注意,我就不愿意再上脚穿它们。
穿了几年闷脚的运动鞋,我患上了轻微的脚气。这是父亲一早就预言过的,“城里人的脚气,都是不穿布鞋的结果......”
高三暑假里,母亲递给了我一双新布鞋。说实话,刚接过布鞋时,我是颇为错愕的——我已经好几年没碰布鞋了,母亲为何还要塞给我这么一双土气的布鞋。
没等我开口,母亲就率先讲明了原因。“穿上它,脚气慢慢就散了。”
她说得那么云淡风轻,好似一位身怀绝技的神医在医治患了伤寒感冒的病人一般。
我半信半疑地穿上了布鞋,后来我还遵从母亲的叮嘱,没事儿时就光脚在田地里走几圈。出乎意料的是,临近九月份开学,我的脚气竟奇迹般地好了。
05
去大学报到的前一天,母亲在帮我收拾行李时,特意往我的行李箱里塞进去两双新布鞋。我知道母亲的用意,她是怕我再遭脚气的罪。
可在大学校园里,我怎好意思穿布鞋出去啊。身边同学一溜的国外名牌鞋子,我脚下的运动鞋虽然算不上名贵,在国内也算是知名品牌了。
大一一整个学年,那两双布鞋就一直做贼似的躲在我的行李箱里,除了我知晓它们的存在外,再没有一位同学知道。
一直穿着不透气的运动鞋,果不其然,我的脚气又开始作怪了。再咬牙坚持穿了几天运动鞋后,我实在撑不住了。
我从行李箱里翻出新布鞋,刚上脚时,崭新的鞋底还略有些硌脚,一直皱缩着的鞋尖也带着一股子令人不适的紧绷感;可在操场上蹦跶了一阵儿后,布鞋就完全施展出它与生俱来的优势了,透气、吸汗、不伤脚。
从那以后,每晚我都会偷偷换上布鞋,穿好后,稍微透下气便裹上塑料袋再藏进行李箱里。
就这样,那两双布鞋默默陪伴了我整整四年。大学毕业回家,母亲在整理我的衣物时,不经意看到了那两双布鞋,摸着鞋底边上的毛边,母亲愣了许久。直到我把手搭上了她的肩头,她才回过神儿喃喃地说道,“还以为你早就把它们扔了呢......”
母亲的语气依旧平淡,可里面的辛酸和隐忍却让我的心头一阵悸动。
06
来杭州上班时,母亲又在我的行李箱里塞了一双布鞋。不过,和之前的款式不同,布鞋是圆头的,一改往日平头的造型。
望着那双布鞋,我知道,这是母亲听进去了我的意见,更准确地说,是我的一句埋怨——“平头的忒土,圆头的还好些。”
后来,我隐隐有些自责,感觉自己当时把话说得有些重了。可母亲当时却依旧面含微笑,她边揉搓着手心里的硬茧边说,“中,那就给你做圆头的......你之前那双就留家里,反正恁爹也能穿......”
其实,那双布鞋父亲穿着并不合适,我的脚尺码比父亲大一号,他穿着定不怎么跟脚——显然,母亲是撒谎了。
在单位里上班时,起初,我没怎么好意思穿布鞋,只有周末休息的时候,我才敢换上布鞋。
可不得不说,穿布鞋和穿运动鞋真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虽然前者的扮相让人看起来不免有些土气,可踩着布鞋走路,总让人心里面觉得踏实,踏实得就像踩在故乡的土地上一般。
慢慢地,不知怎么的,我又爱上穿布鞋了,有几次甚至还把布鞋穿到了单位里。这自然引起了同事们的好奇围观,那天,有位同事竟主动提出来要从我这里买上一双。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她在电话那头儿分明笑出声来。“买啥啊,告诉我尺码,做好后直接邮过去!”
我问了同事的脚尺码,后来把脚尺码报给了母亲。没想到,不到半个月,母亲真的邮来了两双新布鞋,都是圆头的,都是用了上好的布料。
在邮局寄快递时,母亲特意打电话叮嘱我,两双布鞋里,脚掌窄的那双是同事的,脚掌宽的那双是我的。
挂断电话,我坐在窗台前落了好长一阵儿的泪。几天后,我取到了快递,望着布鞋外面裹着的那个红艳的塑料袋,我的心里又禁不住一阵发酸。
......
07
前两天,我照常给母亲打去电话,接电话的是父亲。我问母亲去了哪里,父亲笑着说她正在打袼褙,暂时腾不出手来。
是啊,电话那头传来的一声声裂帛声,可不是在打袼褙嘛,看来家里又是大晴天。
恍惚间,我的记忆又回到十几年前。那时候,我偎在母亲身旁帮着她撕破布条,父亲站在锅台旁熬浆糊,母亲呢,正全神贯注地剪着鞋样子......
真希望这一幕可以永远定格——可谁能拦得住时间啊!旧布鞋被一双双换下来,时光也势不可挡地往前奔涌而去。
如今,母亲纳鞋底时也开始戴上老花镜了。这个消息是父亲告诉我的,说这个消息时,父亲的言语中充满了慨叹,不用说,他的心里也和我一样,都有些不好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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