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堂嫂打来电话时,我刚和老公走出医院。
老公神情紧张,双手小心搀扶着我,嘴里不停念叨:“慢点,再慢点。”
我哭笑不得,医生都说保胎非常成功,能别咋呼吗?
听到手机响,老公示意我停下脚步,他从背包里拿出我的手机。自从怀孕后,我的手机便被他没收了。
一看是堂嫂来电,我让老公打开扬声器。
堂嫂尖刻的声音瞬间响起:“你赶紧回来把你二婶领走,我们快被她气死了!一天到晚念叨你的名字,刚才把一整盘饺子倒进自己口袋里,说要捎给你吃。再不接走我们就把她送敬老院!”
老公听得火冒三丈,这都什么玩意啊,他正要发作,我赶紧说:“行,我后天就回去接二婶,你让我哥接电话。”
“你哥死了!”堂嫂气哼哼挂断电话。
老公气得想骂娘,又怕我上火,他边扶着我边安慰。
我愣了一会儿,哽咽着地对老公说:“我想把二婶接来住,行吗?”
老公心疼地拥住我:“当然行,我明天就回去接二婶。”
我不顾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扑进老公怀里哭起来:“老公,谢谢你!”
2
十二岁那年,我父母遭遇车祸去世,一共赔偿了六十万块钱。
二叔收养了我。二叔和二婶都是普通工人,住在一个老旧小区,房子不足六十平米。
二叔把堂哥的房间腾出来给我,又把阳台改造了一下,用窗帘围出一个房间给堂哥。
对此,堂哥非常不满。
我住进来第一顿饭,堂哥绝食了。
我坐立不安,时不时抬头望向阳台,每次都会和堂哥恶狠狠的眼神相对。
二叔心疼儿子,准备过去哄,二婶阻止了他。
“惯他毛病!不吃不饿!你今天哄他,他就会蹬鼻子上脸,已经15岁马上初中毕业,也该懂点事了,把房间让给妹妹不应该吗?他一个男子汉要脸不?”
二婶故意高声亮嗓,堂哥更加委屈,晚饭时继续绝食。
第二天,我在二婶的陪伴下去新学校报到。学校门口,我忐忑不安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二婶握着我的手安慰:“小榕,二婶知道你现在特别孤单特别伤心,别怕,有二婶呢,不管发生什么事,咱们一起加油好不好?”
二婶的话像一股暖流,滋润着我无助彷徨的心。
放学后,堂哥和几个同学拦住了我。
一个同学走到我面前,狠狠推了我一下:“就是你死了爹妈,占了我大哥的房间?”
堂哥在一旁冷冷看着,任他们欺负我。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用胳膊用力挡住那人第二次的攻击。
他火了,上来就抢我的书包。拉扯间,我的脸挨了一巴掌,头发也凌乱地散开。
我哭了起来。堂哥这才阻止了他们,一群人骂骂咧咧走了。
二婶找到我的时候,我正瑟缩在教学楼边角,双手环抱着双腿坐在地上,头深深埋在双腿间,不停地抽泣着。
二婶蹲在我面前,心疼地将我揽在怀里:“小榕,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呢?可把二婶吓坏了。”
我缓缓抬起头来,二婶瞬间发现了我的异样。
“小榕,你告诉二婶,是谁欺负的你?二婶去找他拼命!”二婶愤怒地站起身来,非要找学校领导调监控。
无奈之下,我说出实情。二婶气得眼珠子发绿。
那晚,二婶把堂哥一顿暴揍,任二叔和我求情也不行。末了,二婶让堂哥给我道歉,还写了五份保证书,贴在每个房间里。
自那以后,堂哥再也没有欺负我。
3
时光荏苒。十八岁这年,我高考落榜了。那一年,堂哥大专毕业,在汽修厂上班,很快谈了女朋友。
二婶的意思,让我再复习一年,我没答应。我知道自己不是学习的料,也不想让家里再为我花钱。
我听到堂哥给家里要婚房,二叔二婶为钱的事愁眉不展的。
我学了一年的理发,回来开了一家理发馆。我热情认真,很快收获很多忠实顾客。
肖辉就是其中之一。
肖辉大我一岁,也是个孤儿。十岁时他父亲去世,母亲跑了,他是奶奶带大的。
接触多了,情愫便偷偷发芽、开花。
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我向家里官宣谈恋爱的事。
二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倒表情紧张,问我是哪家小子?
当听到是肖辉,堂哥发出一声冷笑:“他就是个混混,你眼睛被屎蒙了?那不是往火坑跳吗?”
二婶训斥堂哥说话没分寸,让我改天把肖辉带来。
结果是,二婶对肖辉不满意。
二婶那晚和我谈心到深夜。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对爱情有憧憬是正常的,但毕竟年轻,没有社会阅历,以她的人生经验,肖辉并不是我的良人。
且不说言谈举止,就说他不停地使唤你干这干那,就不能托付终身。
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我根本听不进二婶的劝告。肖辉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对我好的外人,在我悲伤的时候陪伴我,在我生病的时候送感冒药……
二婶无声叹息,傻孩子,这些都是廉价的关心。他现在连正式工作都没有,好逸恶劳,将来你们住哪?他拿什么养家?能给你幸福吗?
我突然说:“我爸妈不是给我留了六十万遗产吗?二婶你拿给我,我去付个首付,剩下的钱好好生活绰绰有余。”
二婶惊了,那可是你父母拿命换来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拿给你,我要对得起你父母在天之灵。
我也急了:“我已经成人了,有权利拿回自己钱!”
二婶被我咄咄逼人的话再次惊住,从小到大,我从没有如此大声和她说话,更别说犟嘴。
二婶以担心我被骗为由,坚决不同意。
我有些恼火:“二婶,不会是那钱早就被你们挪用给堂哥买房子了吧?”
二婶哭了,她气得浑身颤抖,这么多年,她对我视如己出,甚至比对堂哥还上心,我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钱没要出来,我摔门而出。
二叔已经去世,我觉得我和这个家的纽带断了,我必须把钱要出来。
4
一个月后,我拿着孕检单再次找二婶。我必须在肚子大之前结婚,要马上拿到那笔钱。
二婶只能妥协。
可让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二婶竟然和我算起账来。从十二岁那年收养我,已经足足十年。吃喝拉撒睡外加学费,还有供我学美容美发的钱,少说也有二十万。
还有辛苦钱,总不能白照顾我吧?雇个保姆还得花钱呢。
二婶又说,堂哥要结婚,还得准备彩礼,为了给堂哥买房和给二叔治病,家里已经掏空,所以她就自作主张挪用了一笔钱。
我可支配的只有二十万!
我听得内心悲凉,自从二叔去世,二婶肯定想私吞我的钱。
肖辉的怀疑果然没错,二婶那么好心收养我是藏着私心的,就是图谋我父母的遗产!那可是我父母用命换来的钱啊!
二婶冷笑着说:“如果没有你父母留下的六十万遗产,我们会收养你?做梦!”
我是满腔悲愤离开的。亲情在金钱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我无比庆幸听了肖辉的建议假装怀孕要钱,否则,等堂哥结婚时,说不定一分钱也不会给我留。
我和肖辉在理发馆附近租了两居室,过起了同居生活。
肖辉打算创业,给我借五万块钱,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谁想到,不到半个月,肖辉就灰头土脸告诉我,他投资失败了。
肖辉每天都吃不香睡不好,看着日渐消瘦的他,我实在不忍心,就又拿出积蓄帮他。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肖辉在拿走我手里最后一笔钱后,突然人间蒸发了。我疯了一样到处找他,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在整整找了三个月后,我绝望了。我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我被渣男骗了!
伤心欲绝的我颓废了很久。有一天,肚子突然疼痛难忍晕倒在店里。
醒来的我在医院里。
同病房的病友是个热心肠,走过来劝我。
“怀孕头三个月可是要小心一点的,幸亏你妈给你献血,否则呀,后果可真不敢想。想开点,你这么年轻孩子肯定还会有的……”
“小榕,你可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二婶突然走进病房,打断了病友的话。
我很快捋清了一切。
我其实真怀孕了,自己竟然傻傻不知道。只可惜孩子没有了,流产时大出血,是二婶献血救了我。
我小时候就知道,我和二婶都是熊猫血,二婶当时还美滋滋地说,瞧,咱娘俩多有缘分。
二婶红着眼眶告诉我,她因为总不放心我,每隔三天都会偷偷去理发馆看我。这次,碰巧遇到我晕倒……
“闺女,犯不着为渣男伤心,钱是身外之物,权当花钱买教训,二婶相信因果报应,他也不会有好下场。至于孩子呢,只能说你们娘俩缘分不到。”
二婶说完,从兜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是六十万块钱,是剩下的钱外加这些年的利息,二婶一分不少交给你。”
我扑进二婶的怀里嚎啕大哭。原来,二婶和我各种算账其实是为了保护我!最疼我最爱我的人,是二婶!我并没有一无所有。
我后怕不已,幸亏我还算理智,没有听肖辉的教唆去法院告二婶。
旁边的病友目瞪口呆:“你不是亲妈,是婶子呀!”
那一刻我发誓,以后,要像孝顺妈妈一样孝顺二婶。
5
在二婶的悉心照顾下,我身心慢慢恢复。
我给二婶留了二十万,自己用剩下的四十万,在繁华地段另租了一个店面。
两年后,她和老公结了婚。婆家给的彩礼,我都给了二婶,感谢她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二婶也没委屈我,嫁妆也是按照当地最高规格,惹得堂嫂一个劲牢骚抱怨。
婚礼上,我和老公一起给二婶磕头,郑重其事叫了一声妈。
这声妈,让二婶的眼泪唰唰地流淌,在座的宾朋也无不感动落泪。
二婶是在我结婚半年后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的。从开始的健忘,到后来有时候连堂哥堂嫂都不认识,脾气也变得古怪暴躁,让堂哥夫妻苦不堪言。
但二婶独独记得我。
每天都念叨着我的名字,我回家看她,她老远就认出我,拉着我的手去她的房间,把不舍得吃的点心,一股脑往我手里塞。
堂嫂不待见患病的二婶,直言让我带走。可二婶坚决不走,或许她心里明白,她不能去连累我。
没办法,我只能多给堂嫂钱,让她多用心照顾。
确认怀孕那天,我给二婶打电话报喜。二婶高兴极了,说她要赶紧缝个虎头鞋。
而这次,堂嫂铁了心要赶二婶走,我决定把二婶接过来照顾。
老公说,你刚保胎成功,千万不能劳累,不如雇个保姆吧。
婆婆知道后坚决反对,保姆能那么用心照顾亲家?反正我在家也没事,不如让我来当这个保姆。
6
或许是因为家庭气氛和谐,也或许是因为有我在身边陪伴,二婶搬来不久后,病情明显好转了一些,至少能说出每个人的名字。
二婶犯病的时候,便到处找我,晚上也会孩子似撒娇让我陪睡。
躺在我身边,二婶总是把手放在我的身上轻轻拍着,嘴里反复唠叨:“小榕,你别怕,有二婶在呢,二婶会像妈妈一样保护你的……”
二婶这是回到了我十二岁那年,我刚经历父母离世,刚开启寄人篱下的日子。
黑暗中,我忍不住泪流满面。二婶听到了抽泣声,慌了,赶紧给我擦眼泪:“小榕别哭……”
二婶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庞,让我内心暖暖的。我将头埋在二婶的肩窝里,呢喃着:“妈妈……”
二婶哽咽着回答:“哎!”
二婶竟然还记得虎头鞋和五毒兜的做法,一针一线绣着,每一个针脚里都能读出二婶对我的爱,都能看到岁月斑驳却又美好的痕迹。
我是在家里做的月子,我不想去月子中心,怕二婶看不见我会担忧。
二婶的病开始严重,除了我谁也不认识。
怕扰了我和宝宝休息,婆婆告诉二婶,想见我必须经过她同意。
二婶总是乖乖坐在客厅,不停地问:“我可以见小榕了吗?可以了吗?”
每次见我和宝宝,二婶都笑得像个孩子。她坐在宝宝的小床前,用她那粗糙的手轻轻勾着宝宝的手指,小声哄着:“小榕快长大呦,来二婶家住,二婶给你做好吃的。”
她把宝宝当成了我。
我商量婆婆,不用限制二婶,让她随时可以进来看宝宝。
二婶却反常不进我房间,嘴里唠叨着,我老了,别把我的腐朽气带给宝宝。
二婶总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打盹,饭也吃得少了。
宝宝满月那天,二婶突然说,她想回老家一趟,她想家了。
我便让老公送二婶回去看看。
老公给我打回电话,说二婶坚决不跟他回来,要在老家住几天。我嘱咐老公,把二婶住的房间打扫干净,多买点生活用品,再额外给堂哥一些钱。
那时的我不会想到,我再也见不到二婶了。
三天后我接到堂哥电话,堂哥哭着告诉我,二婶去世了。
堂哥说,二婶那天有点反常,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不是让小榕回家吃饭,就是要带小榕去买新衣服,还拿棍子打他,嫌他欺负小榕……
第二天早上喊吃饭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我站在二婶坟前,忍不住泪流满面。二婶直到去世,心里都在担忧她的小榕。
墓碑是我以女儿的名义立的。
墓碑上的二婶正慈祥地望着我笑,好像在说:“小榕,别怕,有二婶在呢,二婶会像妈妈一样疼爱你的。”
阳光突然穿透乌云照耀着眼前的一切,二婶的笑容更美了。
我擦了擦眼泪,轻轻抚摸着二婶的脸庞,喃喃地说:“妈,您也别怕,女儿会经常来看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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