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读特

从20世纪80年代末发表文学作品开始,尹学芸的创作生涯已有三十余年。而在普通读者的印象中,直到2018年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之前,尹学芸似乎“永远是默默无闻”地写作而不问其他。写作多年的尹学芸,作品愈发纯熟自如,被评论家赞为“庾信文章老更成”。

近日,尹学芸全新小说集《寻隐者不遇》由译林出版社出版,收录了她近一两年来最新创作成果,包括《寻隐者不遇》《喂鬼》《苹果树》《望湖楼》《比风还快》等。尹学芸执着于一遍遍淘洗生活,在这些小说中,主人公的活动地点仍然是她虚构的 “罕村”和“埙城”。从乡村到城市,从农民到知识分子,从工人到基层官员,尹学芸叙述世事变迁和人情沉浮,书写人性的幽明、疏离与和解。同以往一样,尹学芸关注着底层小人物的生活与悲欢,“有人愿意紧跟时代热点,我则愿意沉下心来,细细品咂岁月风尘中的凡人过往,在生活的缝隙捕捉有意义、有意思的人和事。……每一个人在自己的生活中都不可或缺,所谓的小人物都是相对的。小人物并不真的‘小’”。

寻隐者不遇的隐士形象(尹学芸新书寻隐者不遇)(1)

《寻隐者不遇》尹学芸著 译林出版社 2021年4月

爱与怕的命名者

尹学芸曾说,自己的写作没有一个统一的母题,“我一直是种率性的写作状态,从无计划,也无规划。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写到哪儿,算到哪儿。老百姓有句话叫天养人。创作与其何其相似”。 但是,若细细追究起来,《寻隐者不遇》这本小说集其实蕴涵着一个母题,那就是:寻常人的爱与怕。

这本小说集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个关于爱与怕的故事:为了逃避“喂鬼”这一悚人的丧葬习俗,“我”躲去了滇西大山,滇西山村的民风让“我”想起曾经热爱如今却让人无奈的家乡,而在滇西援建的挚友意外以身殉职,让“我”倍感人世无常(《喂鬼》);《望湖楼》中,一个报恩的饭局竟然引发了无可挽回的灾祸,怕担责任的退休官员,在面临爱恨分明、颇有侠义之风的小保姆追问公道时的虚与委蛇,让人唏嘘不已;在同名中篇小说《寻隐者不遇》中,去某个隐秘角落里的园子寻找隐者的三个人,抱着心底的爱与隔阂各自纠缠、又最终散开,只留下庄生梦蝶般的怅惘;《苹果树》中,一个女人不顾一切地编织着一个美满姻缘的故事,又借助小女儿之口将其变为传奇,竟然真的将平静生活下的残酷真相掩埋了起来,让一棵苹果树慢慢成为远近闻名的“圣物”。

尹学芸善于发掘与呈现这些幽微的爱与怕,将这些或平常细碎、或浓烈炽热的情感,都化作读者的一声慨叹,同时又给读者留存着温热的希望。烟火尘世的爱与怕,最终借由作家的命名,都得到了安稳妥帖的理解。

写尽人世种种微薄的艰难,与微薄的善良

作家、评论家张定浩曾经评价尹学芸“写尽人世种种微薄的艰难,与微薄的善良”,这句话可以说是对尹学芸小说最精到的概括了。

《寻隐者不遇》刻镂了那些微小的、百转千回的人性。尹学芸的创作不依赖于社会事件,她更喜欢聚焦具有普遍性的平常人的人生际遇。情节一波三折中,看似违反常理的人物行为变得合理,而看似平常的人生故事,又有着深不可测的褶皱。人性的幽暗处、闪光点,疏离与和解,就都在这些小小的“合理”或“褶皱”里。

《收获》主编程永新评价道:“尹学芸擅长入木三分镌刻基层官员和民众的复杂生态图。自《玲珑塔》始,文风从此玲珑。当一个小说家进入什么都能写、怎么写都不会写坏的境地,时间也无法撼动她的地位。”

《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评委黄德海评价《寻隐者不遇》:“乍看,尹学芸小说讲了一个好故事;再看,就变成了丰富曲折的情节;细细琢磨,人物却从情节里伸展出来,做足了属于自己的一场大戏,又轻轻抚慰着起伏不定的人心。”

而继《李海叔叔》以后对《寻隐者不遇》加以赞赏的诗人、评论家张定浩说:“在这些结构纯熟、耐心细密、充满烟火气的故事里,总有一些锋利之物隐伏其中,像一个技艺精良的绣师遗落于枕被中的针,我们猝不及防地被它刺痛,想到那双编织人世温厚的手也曾戳破着人世,或者二者就是一体的。”

普通人的悲欢,平常人生的涟漪,因为像尹学芸这样的写作者的殷勤探看而落成文字、汇成长河,这既构成了一个时代的印记,也是一个写作者赠予读者的宝贵礼物。

以下为《寻隐者不遇》书摘,已获出版社授权。

1

薛小梨和苏梅算微友。认识一段以后才知道彼此的名字。薛小梨住48号楼,苏梅住26号楼。所以很长时间,苏梅喊她48,她喊苏梅26。

某个早晨,苏梅随手碰了下手机,不知怎么动了“摇一摇”这个功能。然后哗啦哗啦出来一群人问安。吓了苏梅一跳。仿佛那些人就在手机的缝隙里隐匿,苏梅稍微一晃动,就齐刷刷地钻了出来。这个叫48的引起了苏梅的注意。关键是,她距苏梅不过50米。会不会也像苏梅一样是楼号的数字呢?小心地点了通过验证,那边迅速发过来一句:你是不是住26号楼?

这个晚上,她约苏梅出去喝一杯。“你是女的我也是女的,不会谁吃了谁。”她很直接。苏梅问,喝酒?她说,你想哪去了,我们去喝杯咖啡。她要了大杯拿铁,苏梅要了小杯。小杯苏梅也没喝完,苏梅怕失眠。

认识就这么容易。她给苏梅点个赞,苏梅也给她点个赞。某天如果不点赞,她会给苏梅留言:你怎么不给我点赞?

苏梅问:“点赞重要么?”

她说:“那看是谁点。”

有一天她问苏梅,“你知道哪里有高人么?”

苏梅问是裁缝还是橱子。

她说:“俗。我领你开开眼界。”

“你去过拙政园么?”

苏梅那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48苏梅喊得挺溜。“48,我在前边小区门口等你。你收拾好了就过来。”苏梅用的是语音。

“好的26。”她回答得也很快。

第一次是苏梅开车,一辆白色的大屁股标志,车里乱糟糟的。苏梅是急性子,跟人约永远等在前面。苏梅把车停在小区门口,才赶忙下来收拾了一下副驾驶。这里有两个心里因素,不让别人等。让别人看起来干干净净。包、眼镜盒、文件袋统统收进了后备箱,苏梅的节奏慢了下来,她用湿巾擦坐椅。48号楼离门口很近,她出了电梯口也就十几步的路。如果她下来时正好看见苏梅擦座椅,也是不错的事。苏梅自己正是这么想,所以她擦得不慌不忙。

一个人影倏忽而至,就像从天空飘过来的。像多少年的老友一样,一手扶住车框,等着苏梅离让。她就那么笃定地站在苏梅背后,连一句客气也没有。“不用那么干净。”她的嘴咕哝着,显然在吃东西。“我的车从来不擦。”趁苏梅直起身,她塞了一包蓝莓干给苏梅,“我自己晒的。”

接过蓝莓干,苏梅从车头绕过去,坐进驾驶室里。这之中不忘扣几粒蓝莓干放进嘴里,那种酸甜的感觉很利于口腔,因为口腔很乐于接受。

“我什么干儿都自己晒。”她坐进来时晃了一下头,把一捧杏黄色的头发摆到了脑后,顺便双手往后一捋。扎好安全带,调好靠背椅,嘴巴一刻也不闲着。“香蕉干,桑葚干,菠萝干,芒果干,什么我都能晒,我是一个晒干爱好者。”

苏梅心说,纯粹没事儿闲的,这算什么爱好啊。不过晒成干以后的确好吃。水分祛除以后浓缩了糖分,说不好吃是假的。

“买的那些确实让人不放心,看那些个干燥剂吧。”苏梅说。“虽然带着包装。”

晒干儿不仅需要耐心,还需要时间。苏梅就是一个即没耐心也没时间的人,看看苏梅的车就知道,只要还能跑,苏梅从不打理它。后面堆满了书报表格,她朝后看了一眼,苏梅以为她会问自己是干什么的。“真乱。”她说。“换了我我会受不了。”

“刚才你说不用那么干净。”

“干净只是表象。”

“你只喜欢表象?”

几句话不像闲聊,到像含了机锋,有点长短高低的架势。“你的干儿是不是摆成一字型,像要拍照那样?”苏梅双手离了方向盘,抠出几粒蓝莓干扔进嘴里。

“有一个被风吹歪了我也要把它摆正。”她更像是在配合。“然后再发朋友圈。”

说完,她斜了苏梅一眼,兀自笑了。更像自嘲。

“味道不错。”苏梅错动着牙齿,越过了那个话题。

一丝酸甜的感觉在唇齿之间回漾,不浓也不淡。这个季节蓝莓很常见,8——16块钱一小盒。苏梅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吃新鲜的。晒干等于二次污染——家里不可能有真空环境。当然,这话苏梅不会说出来。

车子上了外环。苏梅说:“刚才你问我什么?对,拙政园。我去过拙政园。是不是苏州那个园林?”

“好像是吧。”薛小梨说。“反正是在南方。园子很大,白墙黑瓦,有很多古朴的建筑。我第一次去那里就觉得跟拙政园很像。”

“哪里?”苏梅单手握方向盘,车窗嵌下条缝,散发和丝巾一起跃跃欲试。

“湖岸南边的那条路,你肯定走过。有个像拙政园的园子藏在山环里,离马路很近,但过往的人却看不见。”

“高人呢?”

“就住在园子里。”

“什么地方高?”

“反正不是身量。”

薛小梨又习惯性地晃了一下脑袋,头发像金色的波浪一样朝苏梅袭来,伴着一股茶香气。但只倏忽一瞬,又随着她的头摆动跑去了另一边。她也嵌下了车窗,长发很快像听到号令一样飘了起来。她特意侧起了身子,像有意让缝吹动一样。

苏梅脚下用了点劲,让车子跑的恣意。这条路苏梅经常走。因为沿岸的建筑和村庄都拆迁了,有些人迹罕至。但那些树木都还在,是标准意义上的金丝柳,枝条刚抽出嫩芽,那种鹅黄特别让人心动。烦闷了,紧张了,需要长出一口气了,苏梅随时会自己开车过来,从南岸一直跑到北岸,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驰骋在“Z”型山路上,有时会需要一脚急刹车。或者拣一条带子样的小路上山,直走到无路可走。可她从没发现哪里有园子,除了薛小梨,园子也是个牵动人心的向往。

苏梅问薛小梨是怎么发现那个园子的。薛小梨说有一次,她一个人来逛野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那里。园子已经破败了,但一砖一瓦都用得讲究。关键是那格局足够大,有百余间房舍。设计师随高就低,房舍变得错落有致。处处能看出精心精意来。苏梅问,难道是古建筑?她赶忙说不是,也就二三十年的样子。那些房子都完好,可树木已经很粗很壮了。也许,他们移栽过来时,就已经是大树了。薛小梨在这园子里转了好久,看见一个老人提着篮子走了过来。她走过去打招呼。老人从湖边买鱼回来,那是两条大个儿鲫鱼,他中午要炖汤用。老人原来住在这个园子里,她问能不能讨口水喝。老人上下看了她好几眼,答应了。她跟在老人身后往他住的屋舍走,老人绝不像普通看园子的人,走路呈外八字,倒背着手,每一步都走得有根。后背很直,衣服虽然有些旧,但很有品质。就像脚下的那双鞋,看上去像黑绒面的布鞋,其实是小羊羔皮,比布鞋都柔软。这是一家丹麦牌子,以舒适著称,鞋帮上像印戳一样有金属标志,在我们这里根本买不到……我为什么认识?因为国安也穿。

“国安是谁?”苏梅问是表明自己在听。

薛小梨却假装没听见,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话。苏梅就想,我不该打断她。

“穿过一个月亮门,是一大片竹林。我很好奇这残败的园子里会有竹子,而且生长得很好。北方的园子栽大片竹子,你懂的,这不普通的……这个院落明显有烟火气,有刻意归置的痕迹。一把秃了苗的笤帚倒戳在屋檐下,避雨。当时我还想,这笤帚肯定有年头了,现在,人们已经不用这种笤帚了。他请我去他的屋里,那屋子意外的简洁而整齐,布单铺的床,一个褶皱也没有。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墙上显眼地有一幅中国地图。他给我泡了杯茶,香气跟热气一起飘。我情不自禁说了声:好茶!”

“很普通的。”他说。

您不是本地人?我问。

他说,年轻的时候一直在外跑单帮。

我摇摇头。我说,您不像跑单帮的人。

他明显顿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他一直垂着头,十指顶在一起,交替变换各种形状。他的手指洁净,指甲修剪得很有章法。他不看我。但我看他,一直看。他的情绪在瞬间有过微妙的变化,我是从眉心看出来的。他再不说话,我就有些尴尬了。茶还没喝完,他就催我走,说时候不早了。这里荒僻,一个人不安全。我突兀地说,你不也是一个人?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是年轻女人,还是多加小心的好。他站起身,是礼送我出门的架势。我只得走出来了。他送我出了月亮门。我又注意看了眼他的鞋子。你知道么?他似乎是注意到了我在看他,他居然想躲。可一双脚能往哪里躲。那鞋子已经很旧了。脚趾顶到的地方甚至冒了白茬。但这是一双好鞋子,我不会看走眼。于是我说:“我老公也穿这个牌子。”

他不耐烦地晃了下手,似乎是,我提“老公”两个字冒犯了他。那天我穿了件大红的冲锋衣,在灰突突的山坡上很打眼,过往的司机估计都会注意到我。往山下走时,我却觉得很惆怅,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只失败的狐狸精。

编辑 董雯静 审读 吴剑林 审核 范锦桦 曹亮

(作者:晶报记者 段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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