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初,日本文学界除了大名鼎鼎的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之外,还有另外一位作家与他们齐名,并称为日本近代文学三大文豪,他就是森鸥外。


作为一名标准的"斜杠青年",森鸥外既是德高望重的军医,又是伟大的小说家和翻译家,几项事业齐头并进,堪称那个年代的绝对卓越者。


鲁迅在日本留学期间,格外喜欢的两个作家,一个是夏目漱石,另一个就是森鸥外。三岛由纪夫也曾褒扬他:"森鸥外的文章,是太阳神阿波罗式的文章。"


豆瓣高的哲学书(从爱情的辜负中)(1)

而今天我们讲的短篇小说《舞姬》,正是森鸥外的处女作,也是他的成名之作。正是这部作品,和留学三部曲里的另外两篇《泡沫记》、《信使》共同助力,让他成为明治维新后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


豆瓣高的哲学书(从爱情的辜负中)(2)

据说《舞姬》取材于森欧外的真实留德经历。1898年,日本导演筱田正浩还将其翻拍成电影《柏林之恋》。


故事描写一位名叫太田丰太郎的日本青年才俊的爱情故事,他被外派到德国柏林留学,与舞女爱丽丝相识并相爱。不久,这段恋情遭人检举,他因此失去了国内的资助与体面的工作。


此时爱丽丝怀有身孕,正当两人一筹莫展之际,丰太郎经朋友相泽谦吉的引荐,得到了为伯爵工作的机会,并得到了伯爵的青睐。于是在荣耀归国和爱丽丝之间,他选择了前者,却导致爱丽丝彻底疯癫。


这部作品乍一听,就是佳人被才子抛弃的老戏码,但《舞姬》中导致丰太郎与爱丽丝分离的根本原因,实则是当时日本的封建社会秩序与官僚制度。这部作品所蕴含的主题,除了爱情伦理外,还富有强烈的社会意义。


1.忍情与开放的交融


从《舞姬》这部作品中,我们能充分感受到亚洲人惯用的"忍情",尤其在丰太郎和爱丽丝的对比中可见一斑。


"忍情"这个词,最初源于《红楼梦》,第八十回有言:" 迎春虽不愿去,无奈孙绍祖之恶,勉强忍情作辞去了。"


"忍情"可以被理解为对情感的克制,中国人自古遵循克己复礼,追求内敛、沉静的表达,不鼓励外放。在这种文化积淀上,中日自然是相通的,日本作家尤其受中国文化影响。


所以在《舞姬》中我们可以看到,森鸥外对情感的描写十分克制内敛,他并没有花太多笔墨去描绘丰太郎和爱丽丝相爱的过程,从相遇到相爱的细节,作家几乎一笔带过,简略到读者看到爱丽丝怀孕都会觉得突然。除了爱丽丝在信中所表达的感情外,丰太郎是如何爱她的,这种描写几乎找不到。


豆瓣高的哲学书(从爱情的辜负中)(3)

但如此忍情的亚洲男子和热烈的欧洲女子却融合成了奇妙的组合,让人热切地想要窥探。这篇文章在日本发表时,自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森鸥外也因此一举成名。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起19世纪末期的日本。那时日本开放意识刚刚觉醒,逐渐否定了长久以来的闭关锁国政策,他们察觉到自己的封建与落后,在明治维新时代废除了封建藩政制,开始实行富国强兵、文明开放,发展资本主义的政策。


日本同时吸取了大量的欧洲文化,自由思想开始萌发,但封建思想和制度还尚有留存。


如此可见,作为日本浪漫主义文学代表的《舞姬》是如何一部石破天惊之作,它把日本的开放与封建之间复杂的交织体现得淋漓尽致。丰太郎与爱丽丝之间的跨民族爱恋即是自由与开放的体现,但他们的爱情仍然受到以长官、伯爵等为代表的封建主义桎梏。


作品本身存在的意义已远远超越了其故事性,除《舞姬》外,留德三部曲中的其他两部也均是描写了主人公的忍情克制与欧洲开放文化碰撞出的火花,而森鸥外无情地给每个故事打上了悲剧的烙印。他似乎在告诉世人,在那个年代的日本,受残存的封建主义影响,这种碰撞的结局注定是悲观的。


2.作家的愧疚与真实


《舞姬》的结尾特别耐人寻味。在丰太郎进退两难的时候,朋友相泽谦吉及时出现并给予帮助,根据那个时代对仕途的要求,爱丽丝的存在会断送丰太郎的前程,而相泽谦吉尽到了做朋友的本分,对他的遭遇表示理解并劝他离开爱丽丝,当然那时相泽谦吉并不知道爱丽丝怀有身孕。


丰太郎含糊地答应了,相泽谦吉则把他引荐给伯爵,伯爵寻问丰太郎,丰太郎也表示自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最终是他的选择逼疯了爱丽丝。


但在结尾处,森鸥外却写了这样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如相泽谦吉这样的良朋益友,时间岂可再得?然而,直到今日,我心中却依然存有对他的一点怨恨之意。"


正是这句话,让丰太郎受到很多现代人的诟病,用我们今天的话讲,他就是个十足的"甩锅侠"。明明自己选择了仕途而心怀愧疚,无力承担,就把这罪责怪到别人身上,是不负责任的人的惯用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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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种做法也确实可恶到没什么好替他辩驳的,但如果世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或许作者森鸥外更加懂。然而他依旧很真实地将这种人性的丑陋表现出来,无外乎两点,其一是用相泽谦吉隐喻当时的封建体制,不好直白地说明,只能把这个导火索拉出来宣泄怨恨;其二,作者毫不避讳地揭露了人性自私的一面,甚至这就是他自己。


虽然森鸥外从未明说,但《舞姬》明显源于他的亲身经历。森鸥外在留德时爱上了一个当地女子,虽然女子没怀孕也没疯,但却执着地追到了日本。而女人的存在如小说中那样,严重影响了森鸥外的仕途,所以这位有着大好前程的年轻人做出了妥协,任凭母亲将女子赶了出去。


我想森鸥外一定是十分愧疚的,他无以宣泄,于是本来从事军医事业的他,突然写出了这部短篇小说,把自己的故事加以改编,说予众人听。


也许站在伦理的角度,无论是森鸥外还是丰太郎,都对不起那位欧洲女子,他们向仕途做出了妥协,以牺牲爱情为代价。但站在文学作品的角度上分析,我又十分佩服森鸥外的勇气,他甚至不加润色,丰太郎就是那样真实地可恶着,连那种推诿懦弱的性格都毫不掩饰。


这就是一个故事,故事源于生活,森鸥外只是把它勇敢地写出来,甚至把男人描绘地更可恶,女人更可怜。他没有替自己辩驳,也把日本封建时代残留的影响表达得淋漓尽致,至于一切是非对错都交予世人说。


3.东西方文化融合对当事人的思维影响


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探讨丰太郎或是森鸥外的性格是如何导致悲剧发生的。


其实丰太郎始终没有做出决定,他一直是踌躇的观望者。也许在认识爱丽丝之前,他就清楚地知道和这样身份的女子在一起注定是悲剧,但他依然放任自己陷入爱河。


但是在爱情中的丰太郎也依然不坚定,友人相泽谦吉劝他离开爱丽丝,纵然他心里不愿意,但为了仕途,也暂时答应下来。直到伯爵给这件事钉上最后一颗钉子,他还是没说出隐情。


而舍不得爱丽丝的心情也是真实的,因为愧疚,所以始终没有亲口承认,流连在大雪中不敢回家,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导致大病一场。


其实他心里的天平早就偏向了仕途,但贪婪驱使他一直保持沉默,归根结底,丰太郎是两者都想要的,他侥幸地希望事情能有转机,可以出现两全法,既不负如来也不负卿。直到相泽谦吉捅破这层窗户纸之前,他始终抱着逃避和纠结的心态。


逃避自不必说,这也许是一种先天性格劣势。而"纠结"这一特点,在书中一开始就有伏笔。初到柏林时,丰太郎惊异于这座城市的流光溢彩,这让他心旌摇荡。而在柏林深入学习后,他却深刻地感受到:"我并未察觉到自己是个被动的、机械般的人物。如今我已经二十五岁,或许是长久熏染了这所大学的自由之风,我的心中总难以安宁。"


他被西方的自由文化洗礼过,开始反思过去的自己,甚至否定了自己的职业,他开始追求自我,回复长官的态度都有所改变,甚至放任自己开始一段不合适的恋爱。


但可悲的是,他只是个牵线木偶,而国内的体制就是这根线,他只是被暂时放飞而已。


这和森鸥外的境遇十分相似,他学贯东西,受双方文化影响,自然和哪一方都脱不开干系。著名日本文学研究专家刘振瀛曾这样评价森鸥外:


"森鸥外作为一名明治政府所赏识的高级官僚,他具有倾向于保守,维护和容忍现存秩序的一面;但是,作为一个启蒙主义者,一个开明的有高度文化教养的知识分子,在一定程度上又具有敢于独排世俗之见,对现实持冷静清醒态度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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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果森鸥外或丰太郎是绝对的东方文化拥趸,很可能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自己的爱人;反过来,如果他们彻底受了西方自由文化的影响,他们也不会在仕途和爱情间来回摇摆。


只是摇摆了一辈子的森鸥外终于在晚年醒悟,他如是说:"愿死而为森林太郎"。他如此矛盾,写了这么多不能自已,却到头来想做自己。


4.辜负的成因


《舞姬》让我想起小仲马那本著名的小说《茶花女》,两者都是描写青年才俊与风尘女子的爱情故事,最后女人均是被辜负的一方。


而这种题材古往今来络绎不绝,被用得不亦乐乎。像我们中国也有杜十娘、《孔雀东南飞》这样的作品,描述男子的负心与女子的凄苦。


巧合的是,这些女子最终都以悲惨的结局直接或间接地成就了男子。《舞姬》中的爱丽丝疯掉了,《茶花女》中玛格丽特病死、杜十娘跳入江心,《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也投水自尽。似乎被辜负的一方都不能得以善终。


我们都知道文学无罪,无论你怎样评价文学作品人物的是非对错,流传下来的、优秀的作品都具有相当重要的现世意义。作家们非要将这些凄惨的女子"置于死地",想必也是有原因的。也许,他们正是想把这种"辜负"所导致的结局扩大,让文学作品足够悲惨,这样才能敲进读者的内心。


而这辜负的成因,正是当事人知觉的先进性与不彻底性。


和《舞姬》中的丰太郎相似,《茶花女》的男主人公阿尔芒并不在乎父亲的威胁与社会的歧视,婚姻自由的思想在他脑中萌生,他坚持与玛格丽特结婚,可却抵不过世俗的偏见与社会的压力,在其父亲的请求下,玛格丽特最终选择离开阿尔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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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会认为,丰太郎和阿尔芒本质上是不同的。丰太郎是被动的接受,可阿尔芒至少抗争过。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法拒绝悲剧的发生,所以从某种角度上说,阿尔芒和丰太郎是相同的,他们都曾冲破社会的偏见和体制的束缚,去勇敢地拥抱爱人,这是先进的自由意识在起重要作用。但导致悲剧的原因在于,这种抗争是不彻底的,阿尔芒最终输给了父亲的伎俩,他的抗争是残缺和失败的,丰太郎更是如此。


至于森鸥外,也许归国时,他早就屈从于官僚体制,很可能还没抗争就放弃了。


但我们仍要肯定这种觉醒,因为不彻底性导致了失败,所以作家才会把它悲剧化,制造加倍地悲惨效果用以警醒世人,森鸥外不在乎扒开伤口,也许只是为了,同样的悲剧不要发生在别人身上。


你可以说他是冷漠,但他也同样富有同情,也许这就是一个完整且真实的人,正如谷崎润一郎评价的那样:"他是一个军服上佩剑的希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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