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儿子上了高中,每周见他一次,一次一个小时。因为工作关系,我几乎每个周末都上班,但我尽量保证每个周日中午回家,陪儿子吃一顿饭,主要是借吃饭的时间聊聊天。感觉我们现在有共同的话题聊了。
最近的一次共同午餐,他说,爸,我们在开始学遗传了,正讲孟德尔。我说,啊,那我们有共同话题啦,遗传学是我们做育种的理论基础。他说,还有变异。我说,是啊,遗传是变异的前提,没有遗传,又怎么谈变异呢。
他又说,地理很难。我说,哪里难?他说,最近讲城市,不好理解。我说,人文地理,城市的变化,对不对?他说,对,人文地理最不好理解,感觉这都不是理科的范围。我说,这个课程,非常重要,所有城市管理者都应该精通人文地理,一个城市的变迁,都基于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功能需求,不懂人文地理,就无法对一个城市的现状进行定位,也无法对城市未来的发展做出完美的规划。在过去,人文地理归在历史学的范畴,确实不太像理科的课程。
他说,我怎么觉得自己读了一个种地的学科组合呢:物理学可用于机械改造,生物学可用于育种,地理学可用于找到好的大田,感觉都能整个产业链条了。
我突然就笑了:这个小家伙说这貌似总结性的话时,眼里闪着促狭的光。套路我?嘲笑我?都有可能。
每次看到这个明媚的少年,这个笑嘻嘻和我讲话的少年,我都忍不住露出开心的笑容。看到他,生活和工作中再大的压力和阴霾,都不值一提。长期面对他手足无措,很开心能在智识层面上开始和这个家伙交流。
想起了十年前。十年前,我在深圳。
和在这个大时代里许多的农村父亲一样,儿子出生后,交给他爷爷奶奶,我们去了南方,打工谋生。那时的深圳真是一个开放的世界,给过我很多机会。
十年前,到了儿子正式入学的年龄。为了给他一个正常的学习环境,我回到的家乡,开始了陪读的生涯。这个回乡的心路历程,当时是一个异常煎熬的过程,三言两语无法赘述。
回乡即是魔咒。真正回乡了之后,才知道什么叫煎熬。那些呼吁不要出门打工的人,知不知道大家都留在消费并不比深圳低的家乡,要怎样才能活下去?
2012年元月回到故乡。当年7月,母亲脑血管破裂,倒地人事不省。为了救治她,用完了我在深圳多年打工的所有积累,我们两兄弟各人另欠了一大笔债务。母亲是脑部梭状动脉瘤,4.9cm血管夹层穿孔,导致珠网膜下腔出血,手术当天就花了9万块,后期康复花了很长的时间。当时儿子读一年级。为了陪伴儿子读书,我在家乡的小镇租房子住下来,开始各种生活努力和尝试。
开过大车,拉矿;后来开面的,跑客;开过洗车店,在那个小镇上,有时一天洗20来辆车,下雨啥事都没有;装逼接过企业策划的业务,写过产品宣传、项目方案,当枪手给别人写过发言稿、工作总结,写过职称稿,这些生意都是有一茬没一茬的;还做过一些不可描述的所谓生意;这些,几乎每一个行当的背后,都有许多曲折的故事,当时辛酸,后来想起又好玩。可以说,回乡最初的三年,我把人生所有的酸甜苦辣都深度经历了一遍,每一个夜晚都辗转难眠,就是没有流泪。
活着真难,那时常常在心里发出这样的悲鸣。幸运的是,母亲的坚强的意志下,一天天恢复得能够生活自理,儿子一天天的长大,懂事、乖巧听话,比如在我开面的拉客的时候,他就在后备箱里的小板凳上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吵不闹,能跟我一样忍饥挨饿一整天。
那时我就不把儿子看作儿子。我把他看作跟我一起共患难的小兄弟。我叫他典哥,他自然地应答。我从深圳回乡陷入生活的魔咒最艰难的时光,典哥都了如指掌。因为他一一跟我经历过,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对他隐瞒生活的真相。
因此典哥早熟,别人家孩子说青春期逆反,典哥从来没有过,一直体贴家人。在2015年我决定离开能饿死人的小镇,到县城来谋生的时候,典哥仍然留在小镇上寄宿读书,每大周放一次假,周三放假,周日上学,自己拖着大行李箱坐车七十六公里,有时候住县城的老师帮忙带回县城我们租住的家。我忙着做自媒体,摄影、写作、找产品、尝试电商,每天忙到凌晨三四点,在生活的战场寻找突破口,后来又去上班。在他小学的后两年,我基本上放手让他自己过。他因此习惯了分别、独立和远行。到上初中时,我决定把他转到县城来读书,他哭得稀里哗啦——那些我不在场的时光里,陪伴他的小朋友们,实在太难舍了。看着这个逐渐成长的小孩子,我既伤心难过又欣慰。
初中三年,我陪典哥度过了相当充实忙碌的时光。新的环境,新的目标,对于基础薄弱的他来讲,迎接的挑战,那种重压感,无异于我所面对的生活。这三年,我每天陪伴着他经历严格的学习训练、陪他做作业、体育锻炼,努力争取在他繁重的课业之余带他出去玩耍,用脚走遍了长阳的大街小巷。那段时光,当时觉得太漫长,回身觉得好短暂!
在典哥临近中考的时候,我决然地放弃了赖以存身的工作来陪伴他中考前的两个月。我感觉到了他学业竞争上的危险,认为这是他这一生中我最能帮到他的时候。也许我在实质上只能帮到他这最后一次了。他的整个小学时代,我对他的学习基本是放养的态度,到了中考前夕,我想帮他解除所有生活的负担让他专心冲刺。因为在我的意识里,和许多家长一样,觉得既然在国家政策引导下中考具有分流的作用,我还得帮他一回。没想到这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他对同学说:唉,坏了,我爸离职专门在家陪我中考,这要是考砸了,也对不起这个老家伙啊!所幸他后来险险过关,进了他心中更是我心中想进的高中。
在这十年里,既为了体现言传身教的功能,也出于我自己幼年以来培养的爱好,我读了不少的书。我从不强迫典哥读任何课外书,但我总希望通过自己的影响,能让他爱上阅读。结果并不如愿。他很理解也很敬重我读那些书,但他并没有爱上阅读。我表示充分理解,也并不强求。只是有一次我模仿相声段子嘲笑他说:没想到把你练下去了,把我练上来了。在这十年的阅读里,我既没得到黄金屋也没找到颜如玉,但是我获得了很多。如果不是因为刻意给典哥做示范,或许我无法培养起自己在逆境中安心阅读与写作的笃定与自觉。
我一心想要陪伴他成长,没想到最后促进了我自己的成长。想来,这十年,是我生命中最好的年华,我并没有虚度。在我落魄渺小的生命里,这是最重要的十年。
这十年来,得到了很多。在这个小县城安家;典哥长成明媚少年;结交了为数不多的一些心灵知己;获得了一些笃定的观念与方向。十年来,也失去了很多。很多故旧知交淡泊了,有的甚至翻脸绝交了;奶奶、大姨、小姨、继伯父,这些往日里对我特别好的亲人,还有几位过从甚密的朋友,他们跟这个世界永别了;父母更衰老了,我的头发,也越来越稀少了……
我也说不清楚,我是得到了这十年,还是失去了这十年。唯一没有变化的,是每日回家老婆泡好的茶、准备好的晚餐、叠好的衣服、买好的烟。除了孩子的教育问题她宣称绝不插手,每一个命运中的坎和每一场生活的中艰难,这个小女人都和我一起面对和跨跃。十年的坎坷,更好地磨合了我们。
我不知道,属于我的还有多少个十年。我只知道,陪一个小屁孩长成翩翩少年的这十年,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光,虽然陪伴孩子使我变得婆婆妈妈鸡零狗碎,自嘲是拥有母性光辉的父亲,但想起来那些琐碎的事都让人温暖。
我知道,这个叫典哥的翩翩少年,注定会与我渐行渐远,我并不会去追。他终将离开我去寻找他自己的世界。
我开始走属于我自己的下一个十年。特别感谢他对我生命历程的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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