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多面的,故野心和志向也随自身条件以及外界环境的变化而不断变化。
魏武虽终于“人臣”之位,但死后同年(220)其子便废汉自立。
建安二十五年春,魏王崩于洛阳,同年冬季汉魏嬗代,异志呼啸欲出。
以至其“武王”之号未足经年,便升格为“武帝”。
所谓“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的把戏,也在半个世纪后被晋文王有样学样;甚至更进一步,变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帝见威权日去,不胜其忿。乃召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谓曰:“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汉晋春秋》
曹操生前虽然爵止魏王,但以“乘金根、驾六马、冕十二旒、立庙邺城”的不轨举动看,与皇帝之位也就是一步之遥。
夫王位,去天子一阶耳,其礼秩服御相乱也。--《傅子》
其临终前(218-219),连续策动大肃反、大清洗,疯狂屠杀许县的汉廷朝官,以及身处邺县但“心系汉帝”的魏王府史署吏;亦可见其念兹在兹者,无外乎为子嗣铺路,代汉自立。
关于曹操的帝王野心始自何时,见解繁多;普遍认为赤壁败北(208)是重要转折,因有生之年一统天下无望,故营建家门,图谋嬗代。
客观来说,赤壁之战的失利,确实大大强化了曹操的篡位野心;但是否应将建安十三年(208)视作曹操篡立的分野,则有待考证。
人是多面的,人的野心和志向、也便随着自身条件以及外界环境的变化而不断变化。
因此,不宜以结果倒推原因;以“汉魏嬗代”的结论、来反证曹操本有帝王之志。
《让县自明书》中写得很清楚,曹操最初理想、不过是立功疆场,以征西将军、侯爵身份归葬乡里。
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让县自明书》
考虑到彼时(210)曹操权倾天下,完全没必要故作矫情来匡饰本欲,可知其“志止封侯”。
注:《让县自明书》、或称《述志令》,写于建安十五年十二月,见《魏武故事》。
由此,也就有必要探讨其帝王野心,具体始于何时。
结合《三国志》诸将传记,可大致推测曹操的帝王之志,始自兴平元年(194),至建安十二年(207)发展至高峰。
本文权作一家之言,献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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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者的大志兖州之败,不用君言,吾何以至此?
兴平年间(194-195)的兖州之乱,是陈宫、张邈趁“魏武东征”而叛应吕布,人所共知,不再赘述。
曹操与吕布连战不利,欲遣家属赴邺县充任质子(即人质),以求袁绍相助。此时谋主程昱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
“将军自诩,可为韩信、彭越一般吗?”
昱曰:“夫袁绍据燕、赵之地,有并天下之心,而智不能济也。将军自度能为之下乎?将军以龙虎之威,可为韩、彭之事邪?”--《魏书十四 程昱传》
这番话相当露骨,帝王野心昭然。
齐王韩信、梁王彭越,均楚汉之交的豪杰人物。而韩、彭所服侍者,是高帝刘邦。
可见程昱此言,是暗示曹操不能北面称臣,必南面称孤。操亦则力排众议,拒绝遣送任子。
绝境之下,魏武峥嵘不改,“本志”可窥。
将军以龙虎之威,可为韩、彭之事邪
程昱的行为并非孤证。与此呼应者、是魏国建立后,曹操沾沾自喜,拍着程昱的后背,大发感慨:
“当年若不是你劝我(不送人质),我岂有今天的地位!”
是后中夏渐平,太祖拊昱背曰:“兖州之败,不用君言,吾何以至此?” --《魏书十四 程昱传》
注:此处魏国,即建安十八年至建安二十五年(213-220)的“汉廷魏国”,封地为古冀州十郡。
程昱在听闻曹操此番“心迹表白”后,若有所思;遂归家自守,阖门不出。与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后的功勋诸将,如出一辙。
结合程昱做卫尉时(此时魏国已建)与中尉邢贞争排场而被免官,“自表归兵”当在此时。可知“中夏渐平”,应在魏国建立之后。
昱曰:“知足不辱,吾可以退矣。”乃自表归兵,阖门不出。魏国既建,为卫尉,与中尉邢贞争威仪,免。--《魏书十四 程昱传》
曹操彼时喜不自胜乃至出言失态的行为,给了后世读者充分的想象空间;也侧面证明其在兴平元年(194)便萌生的帝王之志。
一个在走投无路、穷困潦倒时,连韩、彭般“异姓王”都不愿屈就的人,“真实志向”一目了然。
郭嘉的讣告寄语天下事竟,欲以后事属之,而中年夭折,命也夫!
建安十二年(207),曹操北征乌丸。军师祭酒郭嘉从征,道薨。
操闻讯,流涕累日,哀不自胜。
陈《书》记载,魏武在葬礼上对荀攸说:
“你们都是我的同辈人,只有郭嘉年纪最小。我本想待“天下大事”已定,将后事托付给他,可惜啊可惜!”
及薨,临其丧,哀甚,谓荀攸等曰:“诸君年皆孤辈也,唯奉孝最少。天下事竟,欲以后事属之,而中年夭折,命也夫!”--《魏书十四 郭嘉传》
所谓“天下事竟,欲以后事属之”可谓悖逆至极。
彼时天下何事?无外乎“一统之事”。
二袁同年(207)已被曹操扫灭,远遁辽东,惨遭枭首。操坐拥冀、青、并、兖、豫、徐州全部,司隶大部(雍州掌控在韩、马手中),幽州西部(东部在公孙家族手中)、荆州北部(南阳)。益州亦遣使奉供,当时被称作“十分天下有其八”。
秋七月,公南征刘表。益州牧刘璋始受徵役,遣兵给军。--《魏书一 武帝纪》
晔进曰:“明公以步卒五千,将诛董卓,北破袁绍,南征刘表,九州百郡,十并其八,威震天下,势慑海外。”--《魏书十四 刘晔传》
如此权势,加赤壁之战尚未开始,天下皆以为一统大业将成。
若结合“以后事属之”,则能更清晰地看出曹操的志向。
彼时的曹操,不再安于将军、公侯之位。若安做臣子,只需一统之后解甲归田,衣锦还乡;岂有“后事”的困扰?竟还需要郭嘉般“智计之士”辅佐自己的继承人?
毫无疑问,建安十二年的曹操,已经下定决心要将“最高权力”在家族内部传递。
因此,结合了“属以后事”的“天下事竟”,必然包含“废汉自立”。
只不过翌年(208)意料之外的赤壁大败,阻挠了曹操的废立野心。
这与司马氏欲废魏主,须“灭蜀大功”加持一般。
自邓艾、锺会率众伐蜀,所至辄克。是月,蜀主刘禅诣艾降,巴蜀皆平。咸熙元年三月己卯,进晋公爵为王,封十郡,并前二十。--《魏书三 元帝纪》
功业不盛的权臣,无法镇服四海;何况孙、刘皆当世枭雄,一心盼望曹操废立,好自作家门。故三分鼎立的态势,使曹氏“废立大计”终不成行,在世时只得“稍建藩卫”,临门一脚交由子嗣曹丕完成。
天下事竟,欲以后事属之
曹操此话的另一条线索是“诸君年皆孤辈也”。
谓荀攸等曰:“诸君年皆孤辈也,唯奉孝最少。”--《魏书十四 郭嘉传》
陈《书》虽然在此处仅提到荀攸,实际通过年龄线索,完全可以推知曹操此话包含了哪些人。
即荀攸、程昱、董昭。
荀攸是荀彧从子。所谓从子,即“从兄弟之子”。从兄弟即“一代堂亲”。古人早婚,育龄跨度极大。故荀攸名为从子,实际年龄比从父荀彧还大了六岁,与曹操仅差两岁。
时建安十九年,攸年五十八。计其年大彧六岁。--王沈《魏书》
与“心存汉室”的叔父不同,荀攸是个铁杆“废汉派”。建安十八年(213)的《魏公劝进表》中,攸名列首位,其心思可见一斑。
“夫受九锡,广开土宇,周公其人也。汉之异姓八王者,与高祖俱起布衣,剏定王业,其功至大,吾何可比之?”前后三让。
于是中军师陵树亭侯荀攸、前军师东武亭侯钟繇、左军师凉茂、右军师毛玠、平虏将军华乡侯刘勋等劝进。--王沈《魏书》
程昱薨于黄初元年(220),卒年八十。计其龄,长魏武十余岁。虽然年逾十岁不为平辈,但结合“奉孝最少”及程昱本志,可知其亦在魏武所指。
董昭是为曹操拟定“废汉大计”的佐命元勋。洛阳挟天子、恢复五等封爵、进魏公、魏王之位,皆昭所谋。
后太祖遂受魏公、魏王之号,皆昭所创。--《魏书十四 董昭传》
昭与魏武年龄仅差一岁,可知亦在其所喻指(皆孤辈)之中。
董昭“废汉之心”甚为殷切,甚至写书斥责荀彧,骂其“不识抬举”,洋洋洒洒地说:
“魏王功勋,周公吕望所不及。如果爵止侯位,和“诸位庸臣”并列,岂不是令泰山与土丘等同!”
昭与列侯诸将议,以丞相宜进爵国公,九锡备物,以彰殊勋;书与荀彧曰:“方之曩者数公,若太山之与丘垤,岂同日而论乎?今徒与列将功臣,并侯一县,此岂天下所望哉!”--《献帝春秋》
注:汉制,爵止王侯二等。非刘氏不王,非军功不侯。实际后世的不肖子孙们根本不遵祖制,如董贤般以“男色”悦人者亦封侯。
董昭恢复五等爵位,使曹操为公,实际是刻意提拔其在诸侯之上,以尊崇显位。
可知董昭所谓“如丘垤”的“列将功臣”,其实是在指桑骂槐,针对的就是荀彧。
陈寿笑彧“机鉴先识、未能充其志”。确实是不明世事、自陷大祸。
荀彧清秀通雅,有王佐之风,然机鉴先识,未能充其志也。--《魏书十 荀彧传》
由此可知,建安十二年(207)曹操扫平乌丸,击灭二袁后,志得意满,已经开始谋立“身后之事”,甚至可能陷入“称帝之后、皇太子应该给曹丕还是曹植”的幸福烦恼中。
以致在郭嘉葬礼上,居然能脱口说出:“诸君年迈,待大事已毕,本想将后事嘱托给奉孝”这般悖逆无道的狂言。
也可见彼时(207)其帝王之志,已是毫不掩饰。若非赤壁败北(208),威望受损,恐怕汉廷早已崩溃,刘协也早不知废毙何方。
所谓“不信天命”与“天命在吾”施于有政,是亦为政。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魏武在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
“我生来就不信天命”。
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让县自明书》
客观来看,曹操也确实是如此践行其诺言,可谓“行知合一”。
灵帝时其为济南国相,当地俗祭西汉城阳景王刘章。曹操到任,捣毁祭坛,抓捕教众,淫祀之风为之一清。
迁为济南相,国有十馀县,长吏多阿附贵戚,赃污狼藉,於是奏免其八;禁断淫祀,奸宄逃窜,郡界肃然。--《魏书一 武帝纪》
初平三年(192)兖州血战黄巾,走投无路的黄巾帅以“中黄太乙”谶语相诱。操大怒,击之,降三十万众。
贼乃移书太祖曰:“昔在济南,毁坏神坛,其道乃与中黄太乙同,似若知道,今更迷惑。汉行已尽,黄家当立。天之大运,非君才力所能存也。”太祖见檄书,呵骂之。--王沈《魏书》
曹操性格达观,生于乱世,杀人盈野,掘墓屠城。见惯了生死,因此对长生巫蛊、仙丹灵药之事尤其反感。
看其所撰《龟虽寿》中“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便知其“豁达爽朗,不佞鬼神”的豪迈个性。
就是这样一个“性不信天命”的人,年老之后,居然乍前乍却、欲拒还迎地说出“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的可笑言辞。
夏侯惇谓王曰:“天下咸知汉祚已尽,异代方起。今殿下即戎三十余年,功德著于黎庶,为天下所依归,应天顺民,复何疑哉!”
王曰:“施于有政,是亦为政。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魏氏春秋》
可知不信天命是真,意欲称帝也是真。
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按刘备所说,人到五十不称夭寿。赤壁之战(208)时曹操已经五十有三,随时可能崩殂。此役声势浩大,可知其欲“毕其功于一役”。
“朕闻人年五十,不称夭寿;今朕年六十有余,死复何恨?”--《诸葛亮集》
讽刺之处,是虽有“魏武挥鞭”,更有“周郎羽扇纶巾,樯橹灰飞烟灭”。
此后的曹操,自知有生之年无法统一天下,又忧虑董昭警告的“后世大祸”,担心“步霍光后尘”。故逐步削夺汉廷权力,自作家门。
昭曰:“自古以来,人臣匡世,未有今日之功。有今日之功,未有久处人臣之势者也。定基之本,在地与人,宜稍建立,以自藩卫。”--《魏书十四 董昭传》
赤壁之战同年,曹操即“废三公而置丞相”,定于一尊。为嬗代做准备。
其实三公并非被废,仅仅废掉了司徒赵温。理由是“温荐曹丕,其心不款”。但若结合御史大夫由“望风承旨”的郗虑担任,可知赵温之废,属实可笑。
建安十五年,(曹丕)为司徒赵温所辟。太祖表“温辟臣子弟,选举故不以实”,使侍中守光禄勋郗虑持节奉策免温官。--《献帝起居注》
注:换言之,曹操由司空升任司徒,恢复司徒旧称丞相;而司徒恢复旧称御史大夫,由“狗腿子”郗虑继任。三公依然存在,只不过不设太尉(大司马)。
从曹操自领魏公(213)、立庙邺县(213)、位在诸侯王上(214)、刻金玺、戴远游冠(214),进爵魏王(216)、用天子车服銮仪、乘金根、驾六马、冕十二旒(217)等一系列令人发笑的举动看,基本可以归纳为“在称帝的边缘反复试探”。
虽然曹操在世时自诩“汉廷忠良”,甚至后世文学影视作品也多有回护,实际其“帝王之志”是无可遮掩的。
魏武亦属“口嫌体直”,一边假惺惺地自称“世食汉禄”,一边向心存汉室的朝臣,疯狂举起屠刀。
曹操自领魏公(213)之前,因“不识抬举”被鸩死的荀彧(212)就不说了;在获得天子车服銮仪的特权(217)之后,魏王又连续两年向许县的汉廷官僚开刀。
先是(218)借口留府长史王必身死,将豫州颍川许县的汉臣,成批成批地驱赶至冀州魏郡邺县,流水线般屠戮殆尽。
之后(219)又借口邺县“魏讽之乱”,借曹丕之手、再次夷灭数千家“可疑分子”。
以《程昱传》引注可知,五官将当时没有大规模“杀人活人”的权力。曹丕在邺县搞出的“大新闻”,少不了曹操的默许纵容甚至授意。
昱曰:“臣以为不可诛也;纵诛之,宜先启闻。”文帝曰:“君虑之善。”即白太祖,太祖果不诛。--王沈《魏书》
建安二十五年(220),眼看篡汉事成、大事已毕的曹操,终于安心地合上了双眼。继承人也不负其父所望,同年十月便废汉自立,改朝换代。
小结魏武的帝王之志,在建安十二年(207)郭嘉葬礼上发展到高峰;乃至公开说出“欲以后事相属”的悖乱之辞。
建安十三年(208)的赤壁败北是其转折,自此放弃一统、转而营建家门。
建安十八年(213)“篡代大计”开始步入快车道。大概是老病衰残,欲“为后人所计”,故“性不信天命”的曹操,也开始絮叨起“若天命在吾”一类的妄语。
然而曹操的帝王野心,从他与程昱的对话,即兴平元年(194)所谓“不能为韩、彭北面之事”,即可看出其无意屈居臣位,彼时志向与早年“以征西将军归葬乡里”可谓大相径庭。
程昱之事,有“不遣质子”与“中夏渐平”为前后佐证,可知并非为“褒扬魏武”而刻意塑造的秽史。故其帝王之志,当始此时。
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
不能否认其野心膨胀,或许源自更早时期。但考虑到魏武创业、百战艰难;恐怕充作袁绍外藩、客居东郡时,受困于“朝夕不保,数丧师徒”的窘境,也不免英雄气短。
故遂与操参咨策略,谓其鹰犬之才,爪牙可任。至乃愚佻短虑,轻进易退,伤夷折衄,数丧师徒。--《为袁绍檄豫州》
明太祖命世英才,戡乱摧强,盖一时雄杰。然其沿街乞讨之际,恐怕满脑子想的,也断不会是金銮宝殿,而是面饼一张、清水一碗而已。
恰如开篇所述,人是多面的,野心和志向也便随自身条件以及外界环境而不断变化。
刘邦如是、文叔如是、曹操亦如是。
《气出唱》有云:
驾六龙,乘风而行。
行四海,路下之八邦。
英雄大志,不外如是。
一支鹅毛笔,满纸荒唐言,书不完的忠臣泪,写不尽的英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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