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她这一辈子总伺候人了,有东西做吧,不过受点累;没东西做时,心里那个焦虑。

母亲说的伺候人,是指家里有外人来吃时做的饭。在农村,婚丧嫁娶、迎亲送友需要伺候人,自不必说;平时的生活生产中更需要伺候人。盖房子上梁,盘炕抹锅台,打水泥院换大门,做家俱钉板凳,只要是找人帮忙干活就得伺候人。早些年,工钱是工钱,吃饭是吃饭。伺候人的饭太孬会惹村里人议论,往小了说这家子抠门,往大了说这样的人家不好找媳妇。因此,伺候人的饭家家都当回事做,母亲也不例外。

伴着风声入睡的美文(散文伺候人的饭)(1)

那时候生活水准低,伺候木匠的菜,一天三顿炒,难免重样,那也没办法。炸花生米和咸鸡蛋切瓣是每顿都有的,权当下酒小菜了。不等吃完一盘花生米,母亲又炸了盘新的,又香又脆又热乎,偷偷嚼一粒满嘴都香。咸鸡蛋五六个切一盘,一个从中间对半切开,雪白的青,油红的黄,像一颗红宝石嵌在羊脂玉上,不吃也好看。花生是姥爷从山东老家邮来的,一年邮一小布袋,母亲平时舍不得自己家吃,就是为了伺候人吃个体面。咸鸡蛋是我家鸡开春下的头茬蛋腌的,蛋黄是油汪汪的了,可是蛋青也咸得难以下咽。父亲和来干活的大人们都不觉得咸,母亲也说不咸还是腌鸡蛋!

再就是割几斤肉,切成肉片炒青菜。夏天园里有各种菜,伺候人不愁人了吧,可母亲说也犯愁。她寻思,就那么用肉炖个茄子,也太普通了,哪叫伺候人!于是,母亲做煎茄子,把茄子切片,用盐杀出水后,放上花椒末、酱油、味素一“养”,裹了面糊在一层油里煎。煎茄子又软又香,看起来也体面。有时母亲做烧茄子,把整根茄子在油锅里炸软炸透,盛出待用,然后在锅里留一滴嗒油,爆出葱姜、花椒的香味,再把茄子放回锅里,添少量汤炖,收汤出锅放蒜片。油亮香软的烧茄子妙在它仍是整根的,三四根一盘,像一条条烧青鱼躺在那儿。

那时家家条件都一般,伺候人的菜不过在做法上不同,食材里有肉有油就很知足了。我们这是山区,一年到头见不到活鱼,人们也不会做鱼,也就不觉得鱼有多么好吃。因此,可用的食材更有限了。

伴着风声入睡的美文(散文伺候人的饭)(2)

土地承包后,家家的日子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伺候人也吃肉,集上有卖活鱼的了,村里有了饭店,人们越来越会吃了。伺候人的饭却越来越不需要女人做了。家里用工匠干的有技术含量的活,人家都按价收费了,干活不图吃只讲究价值;虽然工钱比以前贵了,活干得也比以前精致了,而且东家不用一天三顿伺候人吃饭,赚个省心了。况且去店里买成品,都是送货到家,店家服务态度极好。于是有的人家连工匠也不请了,偶尔做顿伺候人的饭,还有些打怵,那就干脆去饭店订一桌。

但是,我们村一年一度的打场伺候人还保留着。打场就是脱粒,粮食归仓前的最后一个环节,对农人来说既神秘又美好,既期待又忐忑。一年的收获如何,虽然在收割时已估计个八九不离十。不过正如胎儿在孕妇肚子里,不生出来,大家对其性别一直颇感兴趣。又如一锅蒸好的馒头,明知已经熟了,锅沿儿被蒸气洇湿了,锅盖热得烫人,可是揭开锅的刹那才最是惊艳一一虽然要出锅的馒头很寻常。所以,打场这天能来多少人帮忙,既是这家男人出去帮了别人家多少的回馈,也是这家女人伺候人心怀与水准的检验。

伴着风声入睡的美文(散文伺候人的饭)(3)

国庆节回乡,正赶上弟弟家打小豆。他家与另外两家几年来一直协作愉快:互帮打场,各回各家吃饭,俭省又务实。一到秋收,父亲就当起司务长,只为了让弟弟、弟媳在忙秋里顿顿有汤有水。于是,父亲让弟弟告诉那两家打完场到家吃饭。他们欣然同意。

母亲于身体的原因,早已不是厨房的主角了,我帮父亲做这顿伺候人的饭。前一天晚上,父亲要找支笔在日历牌上写写菜名,弟弟说用手机记。我打开手机,父亲说我写:炖鸡、炖鱼、炸鲫鱼、炸茄盒、炸辣椒灌、腌鹅蛋、肉肠、烀瘦肉、烀五花肉、炒大辣椒、炒芹菜、炒香菜茎,共12个菜。

第二天五点四十多,吃过早饭就开始准备。老爸去锅屋焯鸡,好在鸡早已剁好。我提议放些新刨的土豆,切块炖,又面又香。母亲说,粘乎的自己家吃还行,伺候人不好看。我又说,放蘑菇,冰柜里有弟媳新采的。母亲说,小鸡炖蘑菇是个名堂,行。可是,我打开冰柜时,发现一大袋蘑菇已结实地巴在了冰柜底,不断电是取不出的。最后决定只炖鸡肉,三四斤的鸡肉准够吃。

母亲虽然干不了细活,仍不肯闲着:剁了夹在茄盒里的肉馅,又切了韭菜末,切了肉肠,切了腌鹅蛋,切了芹菜、香菜茎,掰了大辣椒,剥了蒜,捣了蒜酱……这之间,我切了连刀茄子并腌上杀水,拔了辣椒籽,然后我往茄夹里放肉馅,往辣椒腔里灌韭菜馅儿。往茄夹里放肉馅儿,对于包饺子快的我很轻松;往辣椒里灌韭菜馅很费时,口小馅松散,手都被辣疼了才灌完。这时,鸡肉出锅了,黄莹莹的好肥,我端进老屋厨房的小锅里盖上保温。

伴着风声入睡的美文(散文伺候人的饭)(4)

二婶来了,本来是听说母亲回来过来说话的,听说要炸东西,她马上说她来炸,我心里一阵轻松。父亲在锅屋里炖上了三斤多的大鱼,二婶在弟弟那屋厨房的煤气灶上炸茄盒,我说给二婶打下手,她却让我离远点,说别让油崩衣服上。小时候,我天天去二婶家玩,她刚结婚,还那么年轻。如今她也年过花甲,两鬓斑白了。我和二婶聊着村里的人和事,油在锅里吱啦地响,一盆金黄的茄盒炸好了,一盆油绿的辣椒灌炸好了,一盘酥香的鲫鱼炸好了。

二婶说,我把那几个青菜也炒了。我询问父亲,他说,让你二婶进屋喝茶水,我自己炒。这时,弟弟打来电话说,人多打的快,一会到家,炒青菜吧。父亲撸起袖子,点火倒油。母亲听过来问,谁打的电话?父亲说,除了你儿子,谁和我说话这么仗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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