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唐·贺知章《咏柳》
贺知章的这首诗,将咏柳题材的诗歌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诗人匠心独运,开篇以一个出彩的比喻写出柳树的整体形象,又从整体到局部,描摹了柳树的枝条和柳叶,全诗读来朗朗上口。诗人别出心裁,借柳树赞咏春风,全诗洋溢着盎然的春色和诗人对春天的欣喜。
其实贺知章并不是第一个将柳树写进诗歌的人,他的这首诗也不是第一首咏柳诗。在我国源源不断的诗歌长河中,要是追根溯源寻找咏柳诗的话,《诗经》无疑是那如涓涓细流一样的源头。
《诗经·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之句,可以说这是柳第一次以文学的形象出现在诗歌中。
《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既是写景叙事,又是抒情伤怀。那如缕缕青烟一样随风飘荡的柳絮,那纤细柔长的柳条,摇曳着人们的情感,氤氲着润泽,让人们的心田荡起一圈圈的涟漪,这圈圈的涟漪中包含着人们永恒的缱绻的柔情。
一篇《采薇》,一曲杨柳,仿佛诉说着无尽的离愁与别绪,也让全诗弥漫着伤离别的情感基调。自诗经之后,人们更加愿意把“柳”当做情感的寄托物和情思的归宿。
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人们珍视亲友间的相逢、重聚,而对离别又格外的不舍,对亲友的挽留与依依惜别就成为了一件很有仪式感的事情了。
加之“柳”与“留”谐音,折柳赠别、折柳寄远、柳诗相赠也就成为了一种送别风俗。诗歌中的“柳”,更是以其独有的艺术魅力浸润着传统文化,为源远的诗歌长河增添了一朵朵惊艳的浪花。
说到柳,虽然是大江南北最常见的一种植物,然而它在传统文化中却被赋予了深厚的人文气息。诗人笔下的柳亦被赋予了悠悠然的诗意。柳本身所具有的独特气质,它那袅娜多姿,楚楚动人的整体形象,同样牵动着诗人们的情思。
魏晋南北朝,随着山水诗、咏物诗的兴起,以咏柳为题材的诗歌也进入了诗人的视野。从南北朝的“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到“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一曲曲情意绵长的柳诗像细雨一样浸润着人们的心灵。
从隋代的“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长笛,愁杀行客儿”,到唐代张九龄的“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一枝何足贵,怜是故园春”;从杨巨源的“水边杨柳曲尘丝,立马烦君折一枝”,到李商隐的“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
再加上贺知章的《咏柳》,唐代诗人笔下的柳以动人心扉的形象呈现在世人眼前,融进诗词长河的浪花中。
作为与唐诗双峰并峙的宋词,“柳”在宋代词人的笔下,更是以五彩斑斓的意蕴和深厚的人文气息呈现出来。
宋代词人以音乐和词章的形式咏柳,别具一格的语言,别具特色的词句表达了词人丰富的情感,同时宋代词人们也赋予给柳赋予了全新的文化内涵。
欧阳修《生查子》“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很有韵味地描写了一对恋人在黄昏时分相约的情景,两个人都怀着喜悦的心情相约于月色朦胧的小河边,柳枝随风而动,在月光的映射下,更加妩媚动人。
柳永《雨霖铃》中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词人与恋人分别之际的情景,在晨风中摇曳着身姿的柳枝,在残月的映射下更是一幅凄清的景象。
不管是李之仪《谢池春》中的“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还是程垓《水龙吟》中的“柳困花墉,杏青梅小,对人容易”。宋代词人笔下的柳,层次更加分明,形象更加生动。
柳这一普通景物在宋词中大量出现,被宋代词人反复咏叹,赋予了丰富的审美意象和浓厚的文化涵蕴,形成了宋词中“柳”的文化。
在宋代诸多的咏柳词中,王观的一首咏柳词《木兰花令》可以说是很有特色的,也在众多的咏柳诗词中脱颖而出。词人在短短八句中,紧紧抓住柳树的植物特性,并给柳树赋予人格化的色彩,从而构成了一个完整而生动的柳树的艺术形象。原词如下:
铜驼陌上新正后,第一风流除是柳。勾牵春事不如梅,断送离人强似酒。
东君有意偏撋就,惯得腰肢真个瘦。阿谁道你不思量,因甚眉头长恁皱。
王观是一位很有风趣的词人。他的词学习柳永,自以为可以超越柳永。以其整个词作的成就而论,远不能与柳永相比,但个别的作品却写得工细轻柔,善用俗语但不粗俗。
南宋词学评论家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说道:“其新丽处与轻狂处皆足惊人。”细读王观这首咏柳词,艺术表现是十分新丽,很能代表他的艺术风格。
全词共八句,每两句组成一个独立的画面。四个画面之间联系紧密,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这首咏柳词是词人的即兴之作,词作语言轻快自然,读来赏心悦目。
开篇两句“铜驼陌上新正后,第一风流除是柳”,是词人描绘的第一个画面。词首先提到一个地名:铜驼路。这一下子就让人联想到柳树的风姿,一下子就将人们的视线引到那个柳荫大道上,让人对街道上一排排茂盛的柳树产生了美好的遐想。
为什么这么说呢?原来唐代洛阳有一条很有名的古街道,叫铜驼街。这条街道自汉代起,就已经很有名了。铜驼街在洛阳城南,与城西之金谷园都是人们游乐的胜地。
这条街道最大的特色就是道路两边种植了大量的柳树。每当春暖花开之际,满城柳絮如烟,行人徜徉在这充满画意的大街上,别有一番韵致。在艳阳高照的夏季里,铜驼街的柳荫为人们提供了天然的避暑去处。
加之道路两旁商铺鳞次栉比,所以这条大街平日里就成为了人们最爱光顾的去处,也成为城市繁华的象征。唐代著名诗人骆宾王在游赏了铜驼街和金谷园之后,也赞叹道:“铜驼路上柳千条,金谷园中花几色。”
词句中的“新正”,说的就是新春正月。开篇两句的意思就是说,词人以新春到来之时,最显得俊俏风流的就是这柳芽青嫩、柔条迎风而舞的柳树了。词人用“第一风流”这样的字眼热情地赞美了铜驼街上柳芽正青的景象,可见他对铜驼街的春风里柳叶青青的喜爱之情。
其实词人口中的“第一流”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当然是指身姿俊俏婀娜的柳树本身了,柳树的青青的嫩芽,是春天的使者,这也预示着春姑娘来到铜驼街上,她的到来让整条大街披上了春天的光彩。
第二层含义,当然是词人以强调的口吻,表明所赞咏的对象是柳树,而且“第一流”很明显是将柳树人格化了,将人的韵致巧妙地嫁接到柳树的身上。而且这一句也为全词定下了基调,接下来的画面,词人都是以拟人化的手法从从各方面来表现它的风流。
“勾牵春事不如梅,断送离人强似酒”两句,是词人描绘的第二个画面。大意是说:人们往往认为,柳树虽然是报春的使者,但人们更愿意将这样的头衔加在梅花的身上。
王观认为,人们的这种评判是有失公允的,是厚此薄彼的。词人认为,虽然柳树外观朴素,没有梅花那么娇艳,在吸引人们将将注意力放置到赏玩方面,也不及梅花那么让人趋之若鹜,但在送别的场合,柳树的代表性与文化底蕴是梅花无法比拟的。所以词人认为,第一流的头衔柳树是当之无愧的。
词人在这里非常巧妙地又将折柳赠别、折柳寄远、柳诗相赠的古老寓意融进了词作的意境中。折柳相赠这个传统文化符号,虽然前面已经有所提及,但是在这里有必要再补充一下:
汉代都城长安东门外的灞桥柳色如烟,人们送别亲友往往送到灞桥上,然后折下一枝青青的柳枝送给即将远行的亲友。此后折柳赠别成为流行于送别唱场合的习俗,南朝诗人范云就写道:“春风柳线长,送郎上河桥”,诗中的河桥指的就是长安的灞桥。
在古代,女子送别自己的爱人时,也会折柳相赠,场面是很感人的的。所以在词人王观的心中,柳条的丝缕可以系住离人的情感,使勿相忘。由此,词人明白无误地告诉世人,与梅花相比,柳是多情的,也是多情的象征。
“东君有意偏撋就,惯得腰肢真个瘦”,是词人描绘的第三个画面。词人以清新自然、接近口语化的表达,赞美了柳树的袅娜轻盈的美姿,词人认为柳树独得天使的宠爱和迁就,以致娇纵得它的身材苗条、腰肢柔细了。
以柳条的纤细柔长来比喻女子曼妙的身姿,这在古典诗歌作品中,是极具代表性的。白居易《杨柳枝》中的的“柳袅轻风似舞腰”,温庭筠《南歌子》中的“娉婷似柳腰”,便都是以柳枝的纤细柔长来比喻女子曼妙多姿的身段的。
唐代以胖为美,而宋代的审美则是纤细。“惯得腰肢真个瘦”这一句就很能说明宋代人的审美观了,在人们看来,细腰是体现女性形体美的一个重要特征。
而以柳枝纤细来比喻女子曼妙的身姿与腰肢,在传统诗词中是很常见的,但大多诗句都乏善可陈,没有多少新意,只是一味地形态描摹,堆砌辞藻,追求华丽。
而词人王观却一反对形态的描摹,他 推陈出新,以自然的不加雕琢的口语化的方式,写出了柳如美人的天生丽质,光这一点来说,就难能可贵了。
“阿谁道你不思量,因甚眉头长恁皱”两句,是词作描绘的最后一个画面,以柳叶来比喻女子的眉毛,柳叶眉这一极具形态特征的描摹手法,在诗词作品中是司空见惯的。如唐代诗人温庭筠《定西番》中的“人似玉,柳如眉”,宋代词人欧阳修《长相思》中的“玉如肌,柳如眉”等。
而作品却没有采用其他诗人的这一惯用的手法来收束全词,而是以柳树的形态来比喻人的风流韵致,柳树就好像一位多情的女子一样,因为面对爱人的分别,而愁眉紧锁。
全词就在这意犹未尽的韵味中落下帷幕,词人通过对柳树特性的描述,借物喻人,勾画出一个风流、多情、柔美的女性形象。
王观的这首词,是一首典型的咏柳词。其实纵观古典诗词作品中的咏物诗词,赞咏植物的诗词占有很大比例。而在赞咏植物的诗词中,杨柳又是占比很高的。杨柳是别离的象征,在人生旅途中,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别离又是经常发生的。
于是在我国诗歌中,别离成为最重要的主题,诗人笔下才会经常出现那依依的柳条,飞舞的柳絮,以及如怨如诉的一曲曲《折杨柳》了。而王观的这首作品无疑是诸多咏柳词中能给人带来耳目一新的感觉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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