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罗
[作者：茨威格]
公元前43年12月7日
如果在路上，一个才华出众但勇气不足的人遇到了一个比自己强大的人，最正确的做法就是躲开他，直到对方从这条路上消失为止。
马库斯·图留斯·西塞罗，是古罗马最坚定的共和主义者，同时也是演讲家和法律的守卫者。他曾用30多年的时间来维护共和政体，捍卫法律的尊严。他的演讲稿被后人奉为经典，他的文学作品也成了拉丁文学的奠基石。他批判过喀提林的无政府主义，也控告过威乐斯手下那些战功赫赫、试图推行独裁专政的将军们。他在《论共和国》中所描写的国家被那个时代的人看作理想国家。但这时出现了一个比他更强大的人——尤里乌斯·恺撒。
起初，作为有名望的长者，西塞罗无私地提携、帮助他，但恺撒却凭借自己的高卢军团迅速成为罗马的统治者。军权在握的恺撒只需随意一伸手，安东尼便会当众给他献上皇冠。当恺撒开始无视法律、独断专行时，他就已经成了西塞罗的敌人。但这显然对恺撒没有什么影响。西塞罗也试图号召那些捍卫自由的人去反对这个独裁者，但并没有用，因为他们敌不过恺撒手中的军队。有勇有谋、行动力强的恺撒不断取得胜利。如果恺撒和那些善于记仇的独裁者一样的话，在他获胜之后，西塞罗这个法律的维护者一定会人头落地，或者至少会被剥夺公权。但恺撒没有这样做，他虽然取得了军事上的胜利，却不想赶尽杀绝，因为他很敬佩西塞罗的勇气。所以他没有要失败者西塞罗的命，也并未对他进行羞辱，他唯一的条件就是希望西塞罗退出政治舞台。因为他现在是这个舞台的主导者，而其他人只能是俯首听命的服从者。
对于西塞罗这个思想家而言，不再参与政治其实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因为政治领域中充满了欺骗和丑恶，从那里退出之后他便可以重回纯净而美好的内心世界。流浪，是使西塞罗这样的思想家回归本真的一种推动力，也是一件幸事。已经步入晚年的西塞罗，因为一生都处在政治漩涡和紧张的局势中，很少有时间去整理自己的作品。这位60岁的老人在他短暂的一生中起起伏伏。年轻的时候他凭借自己的才智、意志和机敏不断升迁，赢得了许多职位和荣誉。而这些本来只属于那些贵族的后裔，和他这样出身外省的小人物是无缘的。他被人们捧上过神坛， 也被民众踩入过深渊。战胜喀提林后，他被簇拥着登上卡皮拖城堡的台阶，戴上花冠，还被元老院授予“国父”的头衔。但是一夜之间他又被同一个元老院判定为流亡者，被同样的民众唾弃了。他失去了自己的职位，失去了靠自己不断奋斗才得到的荣誉。他在法庭上审理过案件，在战场上指挥过军队，掌管过共和国的政权，也管理过行省。数百万的赛斯特斯从他的手里进入他的钱包，同样数量的赛斯特斯又从他的手中流了出去。他拥有过帕拉丁山上最豪华美丽的住宅，也亲眼看到它被敌人烧毁，变成废墟。他写过堪称经典的论著，做过极具影响力的演讲。他生养过孩子，也失去过孩子。他勇敢过，也懦弱过。他被人称赞过，也被人攻讦过。他的性格变化莫测，但无论如何他仍然是那个时代最有号召力，同时也是最容易令人们生厌的人，因为从马略到恺撒，这40年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和他有关。没有人像西塞罗一样如此深入地参与到自己所处时代的历史中。但同时，他失去了思考自己人生的时间。这位热衷于追逐功名利禄、始终在忙碌的人一直没有时间来认真思考、总结他的知识和思想。
恺撒夺取政权，将西塞罗赶下政治舞台正好给了他机会去开拓属于自己的事业——整理自己的思想、著作，这对这个世界而言非常重要。西塞罗离开了法庭、元老院，将他的权力都交给了恺撒。 作为被驱赶者，他对政治事务失去了兴趣。反正也没有人在意民众的权利，在民众的眼中竞技场上的表演比权利要重要得多。现在他将精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去寻找和创造属于自己内心的自由。60岁时，马库斯·图留斯·西塞罗第一次将目光转向自己，静静思考，向世人表明他生存和著作的原因。
这位本该投身写作的作家因为一时不慎误入了政治的泥潭。 现在他正在努力使生活符合自己的年龄和内心的想法。于是他离开了繁华的罗马，回到了图斯库鲁姆。它的周围是现在意大利最美丽的风景区之一。一直绵延到坎帕尼亚草原的丘陵，它被树木染成了绿色，淙淙的流水给这荒野平添了无限活力。多年来他的生活都是在演讲台上、在元老院中、在马车上和在行军帐中度过的。现在，在这片寂静之地，这位善于思考的人终于开始面对自己的灵魂。罗马，这座充满诱惑又令人感到倦怠的城市现在遥远得就像是天上的云朵。但也许还不够远，因为经常会有朋友过来和西塞罗交谈，比如他的好友阿提库斯，年轻的朋友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甚至连危险的客人——独裁者恺撒也会到来。即使有时这些罗马的朋友没有到访，他身边还有另外一些杰出的朋友——书籍。西塞罗在他位于乡间的房子里建造了一座图书馆，里面收藏着希腊哲人的作品、罗马的史书以及各种和法律有关的书籍。和这些来自不同时代、讲着不同语言的朋友们在一起的日子是那样快乐和充实。早晨的时间西塞罗用于工作，有学问的奴隶一直在他身边恭恭敬敬地等待着将他说出的话语转变为文字。他亲爱的女儿图里亚则为他准备食物，节省他的用餐时间。教育儿子成了他日常的消遣活动。此外，这个60岁的老年人还做了一件甜蜜的傻事——和一个年轻的女人结了婚，这个女人甚至比他的女儿还小。作为一个艺术家，他要去真真切切地感受美，而不是通过诗句或冰冷的大理石雕像。
60岁时，西塞罗终于活成了自己。他是一位哲学家，而不是演讲家；是作家，而不是煽动者；是自由的人，而不是繁忙的公仆。现在，比起在广场上和那些徇私枉法的法官们辩论，他更喜欢将时间花在写作上，为追随他的人树立良好的榜样。同时他也在写作《论老年》的过程中悟出了道理：一个真正有智慧的老年人应该断除维护自己尊严的念想。在这段时光中他写出了许多优美恬静的书信。 甚至在他女儿去世、他遭受重创时也是用写作治愈了自己的伤痛——写下了《论安慰》。直至今天，它还在发挥作用，安慰着和西塞罗有同样经历的人。后人应该感谢这次流放，因为它使西塞罗从一个政治家变为了个杰出的作家。在这没有杂事干扰的三年里，他创作出来的著作为他赢得的荣誉比他此前从政时获得的还要多。
现在他的生活越来越像是一位哲学家的生活了。从罗马来的消息和信件被他丢到了一边。他现在就像是精神王国的公民，而不是恺撒所建立的专制王国的公民。这位致力于维护法律的人终于明白了每个献身政治的人最终都会明白的道理：一个人不可能永远保护群众的自由，他真正能保护的只有自己内心的自由。
哲学家西塞罗就在这样远离世俗纷争的环境中度过了美妙的夏天、著作丰收的秋天和意大利的冬天。不再拆看来自罗马的信件，不再对政治感兴趣而是真正投入到写作中。他想做精神王国的公民，而不想成为这个被贪官污吏和暴力行为占领的共和国的公民。3月的一天，一个信使冲进他家，喘着粗气说：恺撒在罗马的元老院中被刺身亡。说完，信使便瘫倒在了地上。
西塞罗的脸上失去了血色。就在几个星期前他们还坐在一起交谈过。虽然西塞罗痛恨这位才华出众的危险人物，也曾经对他在军事上取得的胜利持怀疑态度，但他内心却认为恺撒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敌人，并由衷地赞赏他身上所具有的才能和人性。但是尽管他有种种优点，还是难逃被谋杀的命运。他的聪明才智是罗马自由的最大敌人。从道德角度来讲，人们应该为他的遭遇而哀伤，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场谋杀有利于自由的事业取得胜利。因为在他死后，共和国就有机会重获新生，自由的思想也有机会取得胜利。 西塞罗极力控制住内心的惊诧。他不愿看到这种残暴的行动，甚至连想都没想过。尽管布鲁图斯将匕首从恺撒的身体里拔出来时高喊着西塞罗的名字。让他做他的行为的见证者，但他们没有将他卷入到这场密谋中。密谋已经变成了现实，万幸的是它对恢复共和国是有帮助的。西塞罗认识到：这个拦路虎被清除之后，自由之路便是一条坦途，而自己有义务将这条路指给别人。他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就在这一天，西塞罗告别了他的书籍、著作和思考，急忙前往罗马，想要从杀死恺撒的凶手和想为恺撒复仇的人的手中救出恺撒的遗产——共和国。
到达罗马之后，他发现这个城市一片混乱，民众都很恐慌。现在就可以看出谋杀这件事远比执行它的人出色。那些凶手只是临时聚集在一起想要除去这个远胜于自己的人物。 至于事成之后要怎样做，他们没有任何的想法和安排。 元老院也未表明对这次谋杀的态度，长期处于独裁统治下的民众更没有吭声。 安东尼和恺撒的朋友们怕这场谋杀会波及自身，正在为自己的性命担心，那些谋杀者也害怕恺撒的朋友们会向他们复仇
在一群惊慌失措的人中，西塞罗是唯一清醒理智的那一个。尽管他平时思虑很重，经常迟疑不定，但现在没有一丝犹豫，他果断地站出来参与到了这件事情中。他走进元老院，站在还残留着恺撒血迹的地板上，当着所有元老院成员的面称扬这场谋杀行为是共和思想的伟大胜利。他大声宣告：“公民们，你们又重新拥有了自由! 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你们不仅是罗马的功臣，更是全世界的功臣。”同时，西塞罗希望这些谋杀者不要就此收手，他希望他们能夺取恺撒死后无人接管的权力，以拯救共和国，恢复古老的法律。他提议安东尼不再担任执政官，并且将他的权力交给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在这短暂的时刻内，这个之前一直在维护法律的人第一次做出违背法律的事情，只为了使自由战胜独裁。
但是这群谋杀者很快便暴露了他们的本性。他们的勇气只够进行一次谋杀，只能将一把匕首插进一个没有武器的人的体内。之后他们既没有夺取政权，也没去努力恢复共和国，而是去和安东尼谈判，恳求对方的赦免。如此一来，恺撒的朋友们便有了积聚力量的机会。西塞罗感觉到了危险，他知道安东尼正在准备反击，他不仅要消灭掉这些谋杀者，更要消灭掉共和思想。为此西塞罗四处奔走、号召， 想要促使这些谋杀者和普通民众团结起来采取行动。
但在这里，他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自己没有行动起来。因为历史的走向其实掌握在他的手中。元老院已经决定要和他站到一起，民众也希望出现一个决绝果敢的人接替恺撒继续统治。如果现在西塞罗执掌政权，那么就能达成他的目的，也能让所有人都放下心来。
自从西塞罗凭借他控告喀提林的演讲在政坛上一举成名后， 又一个对他而言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在3月15号(恺撒被刺的日子)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如果西塞罗能够把握住它，那教科书中的历史将会改写。而西塞罗也就不仅仅是一位作家，更是共和国的拯救者，是自由的守护神，他的名字也会通过李维和普鲁塔克编写的历史名传千古。因为他本来掌控政权，可以成为独裁者，却心甘情愿地选择将它还给民众。
但是，在历史中不断出现这样的悲剧：能力出众的人因为责任感太强，在紧要时刻很难采取行动。这种悲剧也出现在了集智慧和创造性于一身的西塞罗身上。他清晰地意识到了时代的愚昧，因此介入其中，为了最后的胜利，他满怀热情地投入到政治斗争中。可是一旦要用到杀戮和暴力，他又会因为内心的责任感变得踌躇不前。但在这样具有决定性的时刻，他需要采取的恰恰是这样的手段，可他的犹豫和踟蹰使他失去了这样做的力量。从刚开始时的兴奋中冷静下来后，西塞罗意识到现在的局势不容乐观。那些昨天还被他视为英雄的谋杀者，现在却开始退缩，露出了他们的懦弱本性。而民众也不再是他心目中英勇的古罗马民众了，他们现在变成了只知道利益和享乐的市井小人。他们第一天还在称赞谋杀者，第二天就去为要替恺撒复仇的安东尼欢呼，而第三天他们又倒向了多拉贝拉。西塞罗明白这些人中没有一个人会真正地为自由献身，他们关注的只有自己的利益和安乐。虽然恺撒已死，但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所有人都盯准了他的财产、军队和权力，想从中分一杯羹，甚至不惜为此大打出 手。他们都只为自己着想，没有一个人考虑到罗马的自由事业。
最初的激情退去之后，西塞罗感到无比劳累和焦虑。共和国的重建仿佛只是他自己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关心。对国家的情感、对自由的向往，这些情怀在民众心中都消失了。现在，他憎恶这动乱不安的局势。他失去了号召力，他必须直面失败，承认自己此次采取的行动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也意识到是自已的怯懦使得自己无法阻止国家陷入内战。于是他决定将这一切交给命运。4月初，他带着失望的情绪离开罗马，回到了他位于那不勒斯海湾旁边普托里的公寓里，再次扎进了书本中。
西塞罗第二次从政坛躲回了自己的世界。经过这两次失败，他清新地认识到这是一个权力当道、道德败坏的世界，这里容不下智慧和自由。而他作为一个学者、一个人性和法律的维护者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踏入这个世界。他失望地意识到在这样的时代，他复兴共和国、恢复古罗马道德的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 在现实世界碰壁之后，西塞罗将目光转向了后世，他要为后世留下他的智慧， 不能让他60年的辛劳和知识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于是在那段孤独的日子里，他将他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论义务》的创作中，这是他最后的也是最
著名的作品。在这部作品中他讲述了一个有道德责任感的人对自己和国家应该履行的义务。我们可以将这部作品看作西塞罗的遗言，是他写于公元前44年普托里的秋天，同时也是他自己人生之秋的遗言，是他关于政治和道德的遗言。
从这篇作品的字句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这是一位退出政坛、丧失热情的人留下的遗作。 《论义务》是西塞罗写给他儿子的书。在书中他坦白地说明他不再参与公共生活不是因为他对此已不再关心，而是因为作为罗马共和国的公民，作为信仰自由和有独立意识的人，他不能抛弃自己的尊严和名誉去向独裁者屈膝。“如果这个国家还掌握在独裁者手中，那我就有必要用我的力量和思想去抗争，去为公众服务。但是当权力掌握在独裁者手中时，其他人或者机构就不再有为公众服务的机会了。”元老院和法庭都已经被关闭，失去了原有的作用，仍然保有自尊的西塞罗还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他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奉献给了政治事务，而从未完完整整地记录下自己的所思所想。现在，他退出了政治舞台，去利用这段闲暇时间进行写作，去验证西庇阿在讲述自身经历时说过的那句名言：“当一个人闲下来的时候，他做的事情会比之前更多；当人孤身一人时，他从未感到寂寞离自己如此之远。”
西塞罗在这本书中提到的许多观点其实并不是他的原创，而是和他之前读过的书有关联的。毕竟你不能要求一个做了多年演讲家的人突然变成一位诗人，就像你无法使一位编纂家突然成为原创者一样。但是西塞罗在其中融入了自己的悲伤和痛苦，增加了文章的感染力和说服力。在这样一个内战不断、政权之争不绝的时代，拥有智慧的西塞罗一直在做着这样一个梦——通过道德和劝说使世界恢复和平。西塞罗认为，正义和法律应该是国家的脊梁。权力应该掌握在正直之人的手中，这样才能确保公正的实现。任何人都不得将自己的想法和决断强加给民众。民众有义务去反对那些想将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中的野心家。西塞罗坚定地贯彻自己的思想，拒绝同独裁者合作或者在其统治下进行政治活动。
西塞罗认为，在暴政面前一切法律都会失去效力。只有当每个人都不通过职位为自己谋利，也不在任何公共活动中先为自身利益着想时，这个国家才能实现真正的和谐。只有当财富不是在挥霍无度中被浪费，而是得到妥善管理，用于精神文明建设或者文化艺术发展时；只有当贵族不再自恃身份；底层民众不再那么容易被煽动，要将国家权力交给一个政党，而是要求行使属于自己的权利时，这个国家才能健康发展。如同所有的人文主义者都赞成折中平衡样，西塞罗也主张和睦共处。罗马需要的不是苏拉、恺撒这样的人物，当然也不是格拉古兄弟们，因为独裁者和革命者同样危险。
西塞罗在这本书中谈到的许多内容，在之前柏拉图的《理想国》中就出现过，之后也将出现在卢梭以及其他信仰乌托邦者的著作中。但他的这本著作已经超越了他所处的时代，因为在公元前他就已经提到了一种新的情感：仁慈。在那个年代，严刑拷打、血腥决斗、斩杀处死都是极其常见的事情，甚至恺撒在攻占下一座城市后，还让人将2000名俘虏的手全都砍掉。 但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西塞罗提出了这种思想，而且是唯一一个提出这种思想的人。
他斥责自己的民族对战争、对扩张领土的狂热情绪以及对行省的剥削行为。他认为战争是野蛮人的行径，让其他国家归顺的最好方式是宣传道德和文化。西塞罗反对洗劫城市，还主张即使是对不被法律保护的奴隶也要宽厚相待。毫无疑间，这在当时被看作是荒唐的要求。他像先知一样预感到了罗马的衰落，因为罗马崛起得太迅速了，导致有些东西还不健全，而且它只靠武力去征服世界。从苏拉以武力扩张国土开始，他们便将掠夺战利品作为目标，丝毫 没有注意到在国内正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一个民族用武力使另一个民族丧失自由时，这个民族也会在复仇中失掉自己的内在力量。
当雄心勃勃的将军们带领着他们的军队向帕提亚、波斯、日耳曼尼亚、不颠、西班牙和马其顿进发，去疯狂地扩张领土时，西塞罗独自一人发出了反对的声音。因为他意识到，流血的对外战争收获的不仅是领土，更是残忍的内战。这位已经失去号召力的前政治家，教导他的儿子一定要将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共处视为最高理想。一直以演讲家、辩论者和政治家身份出现的西塞罗，之前曾为了名利用同样优秀的言辞为任何一件好事和坏事辩护过，也曾经为了得到民众的拥护费尽心机去为自己谋取职位，而在自己生命的秋天，他终于拥有了这样一种清晰的认知。 在他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他不仅重视自由，也开始关注人的生命。
就在西塞罗在自己安静的住所认真思考国家的道德和法律时，罗马的局势越发动荡不安。元老院和民众都还未表态将如何处置刺杀恺撒的凶手。 安东尼已经准备对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宣战了。就在此时，恺撒指定的继承人屋大维出现了，他要求得到属于他的东西。屋大维刚到达罗马便给西塞罗写了封信，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同时，安东尼邀请他前往罗马，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也不甘落后地向他发出了邀请。他们都想拉拢这位杰出的辨护者，希望他能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他们也都想得到这位精通法律之人的指点，以便使他们的不法行为转变成合法行为。他们和那些想要掌握权力的政治家一样，在掌握权力之前，总会找一位才智超群的人来为自己出谋划策，而一旦权力到手，便会毫不留情地将他踢走。如果西塞罗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一个自满且具有野心的政治家，他可能会毫不犹豫地跳入这个圈套。但现在西塞罗已经变聪明了，也失去了对政治的兴趣。他知道他现在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利用有限的时间将他的思想变为著作。于是像奥德修斯堵住自己的耳朵不听女妖的歌声一样，他对这些有权势者的呼唤置若罔闻。无论是安东尼、屋大维、布鲁图斯、卡西乌斯、元老院的成员还是他的老朋友，他都一概不予理会，一心专注写作。因为他觉得，比起行动，文字更有影响力，独自一人时的他也比身在党派中的他更有智慧，而且他也预感到这将是他留给世界最后的遗言。
完成这本书后，他才重新将目光转向政坛，发现此时的局势已经不容乐观，他的国家即将陷入内战。夺得了恺撒国库的安东尼正在用这笔偷来的钱组建军队。同时， 屋大维的军队、雷必达的军队和布鲁图斯、卡西乌斯的军队也全都武装完毕， 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安东尼。已经来不及和谈了，只能用战争一决胜负。现在面临两个选择：让安东尼执掌政权继续恺撒式的统治或者重新建立共和政体。现在每个人都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即使是一直小心行事、力求平衡的西塞罗也必须要做出决定了。
但在完成《论义务》之后，西塞罗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将生死置之度外，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勇气。他的政治生活和他的文学创作都已经结束，他想说的话都说完了，而他能经历的事情已经不多了。他现在剩下的时间屈指可数，而且也做完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创作《论义务》, 剩下的时间还值得去珍惜吗? 就像猎物在知道逃不出猎犬的追逐后，会突然转身向猎犬冲过去，以便快速结束这场角逐。于是西塞罗带着无畏的精神再次投身政治，将自己置于危险中。 这次他放下了之前一直攥着的用于写作的笔，重新拾起演讲将它化作利剑，刺向破坏共和的敌人。
12月，这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又一次站在罗马的广场上，向罗马人民发表演讲，再一次维护了祖先们的尊严。他发表了14篇《反腓力辞》批判违背元老院民众意愿，执意夺取政权的安东尼。 西塞罗清楚地知道赤手空拳地去反对掌握武装力量的独裁者要面对怎样的危险。但是作为第一个站出来想要唤起大家勇气的人，他必须要成为榜样，率先展示出自己的勇气。他知道这次他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惬意地用演讲去战斗，而要做好献出自己生命的准备。
他在广场上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讲：“年轻的时候，我就为保卫共和国奉献过力量，现在虽然老了，但为共和国献身的精神还在。如果我的死能让罗马重获自由。那么我已经准备好了，我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只希望罗马人民能重新拥有自由。但愿诸神能满足我的愿望，那便是对我最大的恩赐。”他还说：“现在不应该再和安东尼谈判，而应该支持屋大维。虽然他和恺撒有血缘关系，是恺撒的继承人，但他也是共和政体的支持者。现在我们首先要注意的不是个人，而是自由的事业。在自由受到威胁的时候，任何的踟蹰不定都会带来毁灭性的后果。”信仰和平的西塞罗要求维护共和的军队去讨伐独裁者的军队。他建议国家进入战时状态，取消安东尼的公民身份。
现在西塞罗已经不是之前颠倒黑白的辩护者，他成了一项崇高事业的拥护者。他的14篇演讲词饱含激情，极富煽动力。他向他的同胞们发出呼唤：“即使全世界的民族都愿意生活在没有自由的环境中，我们罗马人也不愿意。如果没有自由，那我们不如死去。”如果这个国家真的将要灭亡，那这些统治过全世界的罗马人也不应任人宰杀， 而要和敌人拼杀至死，就像那些已经沦为奴隶的角斗士一样。宁可有尊严地死，也不要耻辱地活。
元老院的成员和参加集会的民众们认真倾听西塞罗的演讲，并为其中的内容感到惊诧。也许有人已经意识到，这是这个广场上最后一次自由的演讲，之后人们只会在这里恭恭敬敬地向皇帝的雕像鞠躬。独裁者掌权的国家里，容不下这些自由的言论，只能出现奉承者的阿谀和告密者的私语。听众们怀着敬仰和担忧之情注视着这位老人。他孤身一人带着决绝的勇敢和胆魄去保护人们思想上的独立和共和国的法律。听众们犹犹豫豫地表示了赞同。
但再热血的演讲都无法点燃这些罗马人业已枯朽的灵魂。 更加可悲的是就在这个理想主义者孤身一人在广场上想要唤起大家为国献身的精神时，掌握军队的几个将领们已经结成了罗马历史上最应该被唾弃的联盟。
正是之前被西塞罗称为共和国的捍卫者的屋大维， 正是之前曾为罗马人立下功劳，被西塞罗提议为他建造一座雕像的雷必达， 他们曾为击败篡位者安东尼而外出征战，现在两个人却在背地里达成了一项交易。因为安东尼、屋大维、雷必达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能力独吞罗马，所以三人达成协议，私下将罗马瓜分。一夜之间，在恺撒倒下的土地上出现了三个“小恺撒”
三位军事将领无视元老院的意见，无视罗马人的法律，自行结成了三人同盟，还要将跨越三大洲的庞大帝国当作廉价的战利品瓜分掉。他们在博洛尼亚的雷洛河和拉维诺河的交汇处支起帐篷，作为他们的会晤地。这三位手握权力的军事统领之间互不信任。在他们之前的公告中一直将其他两位称作盗窃者夺权者、国民公敌和无赖。 `没有人清楚三人谁更阴险狡诈。但这些非议和与名誉有关的事情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他们关心的只有权力。
三人在做好万全准备后，陆续来到约定地点。在确认过三人中没有哪一个人拥有武器能将其他任何一个人除掉之后，他们互相点头致意，一起走进帐篷，将要在这里结成未来的三巨头同盟。
在没有任何人陪同的情况下，他们三个人在帐篷里待了三天。其实他们只有三个问题要商议解决。第一，如何瓜分罗马。很快他们便达成一致：阿非利加和努米比亚归屋大维，高卢属于安东尼，西班牙分给雷必达。第二，如何尽快筹到一笔钱，解决他们拖欠已久的军饷问题。他们决定采取无数次被后人效仿的方法，那便是掠夺富豪们的财富，并将他们除掉，以免他们心生不满。三个人在各自的位置上慢条斯理地列出了一份名单，里面包括2000名罗马富豪和100名元老院成员。每个人都在里面加入了自己认识的人的名字，当然还有自己的政敌以及和自己有私人恩怨的人的名字。很快他们就一致通过了这份名单，解决了经济问题。
现在该讨论第三个问题了，为了巩固他们建立起来的独裁统治，他们必须要消灭掉反对独裁的人，也就是那些具有独立人格、信仰乌托邦和自由的人。安东尼首先提出将马库斯·图留斯·西塞罗加入黑名单，他太清楚西塞罗是一个怎样的人了，因此毫不犹豫地说出他的名字。他知道西塞罗比任何人都具有威胁性，因为他拥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和追求自由的意志，所以他一定要被除掉。
屋大维很惊讶，表示不同意。年轻的屋大维还没有完全丧失掉他的良心和热情，还没有被肮脏的政治完全污染，不屑于通过杀害罗马最著名的学者来确立自己的统治。西塞罗曾经是他的支持者，还在民众和元老院成员面前多次称赞他。就在几个月前，屋大维还对西塞罗为自己做的事情表示感谢，甚至还尊称他为“真正的父亲”。想到这些，屋大维更反对安东尼的提议了。因为敬佩西塞罗，他不愿让这样一位拉丁语大师最后因为一场阴谋死在杀手的刀下。但是安东尼也没有退让，他知道自由和独裁是不可能共存的，对于他们这些想要独裁的人而言，这位信仰自由的大师就是最大的敌人。待在帐篷的这三天里，他们一直在争论要不要将西塞罗加入黑名单。最终屋大维妥协了。随着西塞罗的名字被写入这张黑名单，罗马历史上最无耻的一份文件起草成功了，罗马共和国也真正地被判处了死刑。
在得知这三个之前互相对立的人要结成联盟时，西塞罗便知道他输了。现在，他已经逃不出安东尼的掌心了，他曾经用犀利的言语揭露安东尼卑鄙、嗜血、贪得无厌、毫无廉耻的本性，他已经不奢望从这样一个人身上得到像恺撒样的宽容。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居然在莎士比亚笔下成了一个精神高尚的人。西塞罗明白，如果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得尽快逃亡。
现在西塞罗只能到希腊去投靠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这是保卫共和国的最后的阵营了。到那里之后，他便安全了，可以逃过被谋杀的命运。实际上在得知自己被列入黑名单后，他已经下过两三次要出逃的决心了。一切都已就绪，他的朋友们也都收到了通知，他也已经登船开始远行，但每次都是在最后时刻，西塞罗停止了他的逃亡之行。如果谁感受过流亡中的凄苦，那么即使是处在危险之中，他也愿意和他深爱的土地待在一起，拒绝过毫无尊严的逃亡生活。现在他像是失去了理智一般，不再做任何反抗而是听天由命。这个已经十分疲倦的老人希望能在他已经所剩无几的日子里获得几天休息的时间，静下心来思考思考，再写几封信，再读几本书，之后的事情就交给命运了。在剩下的几个月的时间里，他时而躲在这个庄园，时而躲在那个庄园，危险一旦来临，他便立即更换地点，但始终没有远离危险。就像是一位发烧的病人不停地变换枕头的姿势一样，西塞罗不断变更自己的藏身之处。他既没有决绝地迎向命运，也没有下定决心逃离命运，他的这种行为无意中践行了他在《论老年》中写下的话语：一个老人既不能去催促死亡，也不能逃避死亡，只能当它到来时淡然地去接受。对于不逃避死亡的人而言，任何形式的死亡都是光荣的。
也许正是怀着这种想法，在逃往西西里的途中，西塞罗突然又一次命令仆人掉转船头，回到危机四伏的罗马。他们在卡伊埃塔，即今天的埃登塔登上了陆地，来到了他位于这里的小庄园。他现在感觉非常疲倦，这不仅是肢体的疲倦，更是心灵的疲倦，是对生活的疲倦，同时，他的内心还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向往和对故乡的留恋。他想要再呼吸一下故乡清甜的空气，再和故乡、世界告别。在离别之前他想再休息一下，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天或者一个小时也好。
刚到庄园，他便恭恭敬敬地向守护这个家庭的神灵行了礼，然后再回到卧室里休息。经过海上之行的颠簸，这位64岁的老人已经疲惫不堪了，他闭上眼睛，在长眠之前先享受一下这舒适惬意的睡眠。
西塞罗刚躺下没多久，一个忠心的奴仆就跑进了房间，他说在庄园附近发现了一些携带武器的可疑人员。 原来是一位之前颇受西塞罗照拂的管家为了钱财将西塞罗的行踪透露给了杀手。西塞罗现在还有时间逃走，轿子已经准备好了，奴隶们也已经武装完毕，准备保护他，正好有一条近路可以很快到达停靠船只的地方，上船之后他就安全了。但是西塞罗拒绝逃命，他说：“不必了，我太累了，不想再逃了，也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就让这个我拯救过的地方成为我的死亡之地吧。” 但是，忠心的奴仆劝他不要这样做，最终他坐进了轿子里，被奴隶们保护着抄近道向小船奔去。但那个背叛他的管家不想失去这笔钱财，于是他叫来百人队长和一些士兵，将西塞罗的逃亡方向指给他们。一场追捕开始了，他们很快便追上了西塞罗。
奴隶们将轿子围在中间，准备保护西塞罗。但西塞罗命令他们放弃抵抗。何必让这些陌生的年轻人为了自己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失去生命呢? 在这最后的时刻，西塞罗变得无比坚定勇敢，之前的迟疑和摇摆全都不见了。他觉得在这场最后的考验里，当他从容地面对死亡时，他便成了一个真正的勇敢的罗马人。他的奴隶们退下了。手无寸铁的西塞罗就这样站在了杀手面前，他说“我知道，死亡早晚会来临的。”但是这些杀手想得到的不是他的哲学，而是金钱。百人队长举起一把大刀很快便结束了这个没做任何反抗的人的性命。
马库斯·图留斯、西寒罗，这位罗马自由的最后维护者就这样死去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表现得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勇敢、坚定。
悲剧之后便是某些人的狂欢。安东尼便是这场急不可耐的谋杀案的背后主使。凶手们从中感受到了西塞罗这颗头颅具有非同一股的价值，当然，他们考虑的不是它在精神领域的价值。为确保万无一失，他们决定砍下西塞罗的头颅和双手，作为证据交给安东尼。就这样，他们背着装有西塞罗头颅和双手的正在滴血的袋子奔向罗马、以获取安东尼的欢心和奖赏。就这样，罗马共和国最优秀的保护者以这样寻常的方式被除掉了。
这群凶手的队长估计得很正确、 背后真正的凶手安东尼愿意为这谋杀带来的愉快支付大量的钱财。在抢夺了罗马两千名富翁的财产之后，安东尼又拥有了大量的财富，可以为那个浸透了鲜血的口袋付给凶手们100万赛斯特斯。但是西塞罗的死亡还不足以消除安东尼对他的恨意，他又想出了一个办法来羞辱死去的西塞罗。但没想到的是，这个做法最终让他变得臭名昭著。安东尼下令将西塞罗的头颅和双手悬挂在演讲台上，西塞罗曾经就是在这里发表演讲，号召大家为了自由反对安东尼的。
第二天，罗马民众看到了一幅令人不齿的场景。西塞罗，这最后一位维护自由的人的头颅悬挂在他曾经做过伟大演讲的演讲台上。 他曾经涌现出无数伟大思想的头颅现在被一颗生锈的大铁钉贯穿前后，他曾经讲出过无数精彩言辞的嘴唇现在苍白地紧闭着，他那双一直凝望着共和国的眼睛现在已经被青色的眼脸盖住了，他那双曾写出这个时代最具文采的书信的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之前，西塞罗曾经在这个演讲台上控诉过独裁、暴政、穷兵黩武，现在他那被砍下、无法再发声的头颅也成了控诉暴力最有力的证据。民众围在演讲台四周，情绪低落，心怀愧疚，然后他们又退到了一旁。在独裁者的统治下，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反对。但是他们的内心受到了震动，那被钉在演讲台上的头颅和双手意味着他们的共和国走向了灭亡，面对这样具有象征意义的画面他们哆哆嗦嗦地闭上了双眼。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