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四十年代,西单商场有两个著名的曲艺演出场所,一个是由常氏家族创办的相声园子“启明茶社”,一个是由白氏家族创办的曲艺园子“茗园”。对于“启明茶社”,因为它上演的是“相声大会”,为曲艺里的“显学”,又是相声发展史上绕不过去的一个点,还出现了很多在新中国成立后依然声名煊赫的相声演员,所以相关的史料有不少。但对于在曲艺史上同样很重要的“茗园”,则显得门庭冷落,知者寥寥。我曾和白凤霖老师(五爷)仔细询问过“茗园”的实情过往,如今记录下来,既是对曲艺史的一个补充,也是对旧京风情的一个侧写。
作者:徐德亮
茗园是1940年著名弦师白凤岩带着三弟白凤鸣、四弟白凤麒、五弟白凤霖等人创办的曲艺园子,位于西单商场后边的一个二层楼上。园子的房主叫董子元,他开的“子元百货店”就在西单商场里面——那时,西单商场是一间屋一间屋对外出租的,和如今的大商场、古玩城差不多。
这些商户把房子用于开“园子”,非但不要房租,还倒给演出场所一些钱;最早就是由董子园牵头,其他商户都出一点,每天给“茗园”十块钱的。这是为什么呢?为了有持续的客源。一旦商场里有了演出场所,就会有人专门为看节目而来,甭管听不听,随便在商场里买点东西,商家就赚了。西单商场有几百家商户,一家只出一毛钱,但由此带来的效益,就不是一毛钱了。
后来,董子园不想出这个钱了,白凤岩就带着兄弟们在楼下另一个商场(也叫“西单商场”)后边的一块空地继续办园子。那是大华饭店的场地,两边谁也不给谁钱,场地爱怎么用就怎么用。这是1942年的事,茗园由此改称“鸣园”(取白凤鸣的“鸣”字);与此同时,鸣园前边有个平台,白家又在平台上创办了一个“麟园”,由五爷(当时他叫白凤麟)主事,约角、派场、伴奏等,都是他的事,前台依然由白凤岩掌管。
荣剑尘、常澍田、谢芮芝、谭凤元等单弦名家,都在鸣园演过出;唱京韵大鼓的白云鹏、白凤鸣、小岚云、马书麟,都在鸣园“攒过底”,也就是当过唱最后一场的主要演员。“鼓王”刘宝全是1942年去世的,一众名家里只有他没在鸣园演过出。而鸣园开业时是请小岚云唱的,当时她非常年轻,但也真红。
鸣园坐满了是一百二十八个人,卖水牌子(大概是按演出档次卖票的意思)有一块钱的、有一块二毛钱的(一开始才六毛),每天都有演出,一般晚上能上八成座,白天能上四五成座。
鸣园的演员中,除了白凤鸣是自家能够攒底的名角,其余都是从外面约来的。差点儿的演员给个固定的演出费,不太多;有名的演员就要拿包银了。拿包银的演员都自己带弦师,跟弦师下账。比如唱单弦的是“三大堆”,就是把包银分成三份,演员拿两份,弦师拿一份。因为经常是白家兄弟伴奏,所以只需要给演员包银的三分之二,比如演员本来挣二百四十块钱,实际拿走一百六十块钱,属于弦师的八十块钱就直接给白家留下了。
唱京韵大鼓的是三七账,就是演员拿七成,弹三弦的拿三成。京韵大鼓伴奏需要三大件:三弦、四胡、琵琶,一般有点名气的演员演出时,只有三弦是“傍角的”给弹,拉四胡的和弹琵琶的就是后台的“官中”弦师了,也就是“座弦”,谁赶上了谁来。顶尖的名角最多再带一个“傍角的”四胡,分账也就变成“六三一”了,等于演员少拿一成,分给拉四胡的。像“女鼓王”林红玉一个月挣四百块钱,五爷给她拉一场四胡是四十块钱。可一般的“官中”弦师,前几场谁唱都得弹,弹什么还都得会,一个月连二十块也挣不了。
无论怎么分,鸣园的伴奏基本都是由白家兄弟包圆了。白凤岩是三弦圣手,白凤麒、白凤霖也都是高手,各种乐器全拿得起来,水平还很高。名家都愿意让白家人伴奏,不是顶尖名家的,一般白凤岩还不给伴奏。
五爷说:“鸣园之所以能干那么长的时间,是因为我们家给伴奏。小岚云从天津来,挣十八万日本钱,我们用十二万就把她约来了,大爷给她弹三弦,我给她拉四胡。”
白天上四五成座,园方肯定是赔钱的,但如果一天就演晚上一场,演员只能拿一半的钱;一天安排两场演出,晚上前台赚、白天前台搭,演员一天能挣两场钱。所以一讲包银,是唱“黑白天儿”两场的钱。
记得五爷还谈到了隔壁的“启明茶社”:“常家挣得比我们多多了,他们跟园子是二八下账,后台得到的八成票款中,常连安拿一个半的‘老板份儿’,还有一个‘演员份儿’,他一人就这么多。他们家能演的有多少人啊,连小孩儿都能垫场演出,托边杵(收点零散观众的钱)单有一个箱子,把小孩挣的钱都放到箱子里,那些小孩每天均分;像‘三蘑菇’(常宝霆)、‘四蘑菇’(常宝华)、苏文茂、于世德,还有侯一尘的孩子侯大马,一共有十来个孩子。正式开演前,台下有十来个人,你要不说的话他就走了,让小孩上既是锻炼,也能挣点儿钱,正式开演后观众还能多一点儿。后来,这些孩子都成名了。”
至于演出的时间,鸣园是下午一点半至五点半、晚上七点半至十一点半,为什么演到那么晚?因为晚上人们都没地方去,您就是唱到十二点,他也会在这儿听,听完回家睡觉去。
五爷说:“现在谁还出去呀,那电视有三十几个台还不爱看呢。”这可是2001年的话了,现在呢?都没什么人爱看电视了。时代一直在变化,艺人也得自己想法子。
顺带着说说五爷后来的经历。1946年底国民党一来,鸣园的生意就歇了,白凤岩带着白凤鸣、白凤麒去了沈阳,五爷到东安市场凤凰厅工作。东安市场二楼有块空地方,让五爷组织演出,不花钱白用,图的就是繁荣市场,里面还有台球厅和小旅馆呢,名为“东单世界游艺社”。除了大鼓界的名家,五爷把马三立、侯宝林、王世臣这些相声名家也约过来演出,半个月一付包银。
谁知有一天来了一个兵,自称是国民党第十九团的,说十九团从北边撤下来,要占这里做兵营。五爷以“正在装修”为由,一心想保住房子,说“我们这儿要掀顶子”,就把他给对付走了。结果没过几天他又来了,一看这里没有装修,连灰、瓦、工人都没有,那人拿起墩布,一下子打在五爷的胳膊上。当时五爷二十七八岁,身体正棒,胳膊给打肿了,墩布把断成了三截。国民党兵把五爷抓走,锁在东单的一个铁笼里,逼迫他交房。几天后,在兄长的多方走动下,五爷才被放出来。
国民党兵在那里住了两个多月,把屋里的椅子劈开烧火,将鞭炮放在茶壶里、以崩开茶壶盖为乐,搞得一团糟。
东单世界游艺社就这样垮了。
1948年,五爷到天津给京韵名家孙书筠拉四胡,孙书筠不唱后他回到北京。时近1949年年底,他去了天津,次年同单弦名家张伯扬回到北京。后来他又跟张伯扬、孙书筠、王世臣、钟翠云等人去上海演出,不到三个月赶上“抗美援朝”,演出不上座,就又回了北京。
1951年秋,在前门外鲜鱼口的“迎秋茶社”,五爷带头创办了北京市实验曲艺团,大角儿有王世臣、联幼茹、马书麟、良小楼、谭凤元等人,前头有几场女班儿,还有变戏法的、抖空竹的,演员阵容很强大,表演内容很丰富。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创办的第一个曲艺团。其中有个小插曲,曲艺团的辅导员、北京市文化局的干部关士杰找五爷谈话:“曲艺团是你成立的,但是你得让王世臣当团长,他爱跳槽,你让他当团长,他就走不了了,你给他当秘书。”
“迎秋茶社”原来是澡堂子,改造成曲艺园子后能坐一百二十多人,票价两三毛钱,也是“黑白天儿”两场演出。当时这个团是按文化局“低薪分红、民办公助”的政策创办的,王世臣、联幼茹、谭凤元这几位角儿一个月挣六十块,大部分人都是一个月挣四十块,“挣不够这些钱,国家补给你,保证你一个月有这些收入;要是多挣了,你们可以按照级别分,就是设一个底薪,让你们好好干的意思……到十一月我就去参军了,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那以后,五爷穿上军装,参加了抗美援朝的慰问演出,军旅一生,到最后以师级待遇退休,那是另外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