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被两份“四大名著”知识点气到了，有点气大，也开始怀疑，“名著导读”这个类型的课程走进中高考语文试卷，对那些名著经典，到底是不是一场劫难！
一份是所谓的《董卿力荐：四大名著知识点，老师从不教》，在一个朋友家里看到。朋友家有小学五年级的小朋友，我去他家，正赶上他老老实实打印出这份“知识点”表单，在和孩子做知识问答。
问：曾和刘关张三兄弟打得不分上下的三国第一武将是谁？
答：吕布。
问：黄巾贼程志远为何人所杀？
答：关羽。
问：诸葛亮隐居时常把自己比作谁？
答：管仲。
……
我耐着性子听了几分钟，朋友家的问答表演结束，转过脸看我的时候，发现我一脸痛苦。朋友问我怎么了，我问他在搞神马。他一脸真诚，说想让孩子从这个小切口入手，爱上读书，我一脸丧气，语带威胁：“你从哪里来的信心和勇气，用这种方法毁掉孩子读书的乐趣，还这么真诚。”
我承认自己不是一个特别刻苦的语文老师，但是，我还有一点最起码的语文老师的良知。
如果我是一个五年级的孩子，我为什么要知道关羽杀掉的黄巾贼的名字？知道这个名字能说明什么问题？就算读过《三国演义》了吗？就此能了解关羽了吗？
还有，知识点里的错误，我能不能告诉这对父子：诸葛亮自比的是管仲和乐毅。我还特别想把孩子叫到身边来，告诉他诸葛亮如此自比，背后是有原因的。管仲、乐毅，一为贤相，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一为名将，率领较弱的燕国军队，追亡逐北，连取齐国七十多座城池，如此自比，彰显自己文武兼备，才略优长。
董卿真的会推荐这种水平的所谓“清单”？
我从来没有质疑过这个朋友和他儿子的亲子关系，也不曾推荐他们做亲子鉴定，但我实在不能接受，他给自己的亲儿子来这一套！
老师为什么从来不教这些内容另一份叫《四大名著高频考点整理，老师从来不教，打印一份孩子受用12年》，这份考点清单是我的学生带到我面前的。
如今名著阅读已经成了中高考语文考卷里的新热点，也迅速催生了这种所谓高频考点知识清单，我见过网上各种版本的考点清单，这次是自己的学生亲自打印出来，跑来问我这份考点清单有没有背诵一番的必要。
我借此认真瞅了两眼，看看某些“好事之徒”是怎么把“四大名著”变成冷冰冰的知识点，然后用知识点轻易葬送孩子们阅读的心境。
在《红楼梦》知识点里，我不仅要知道“金陵十二钗”是谁，还应该知道“小宝钗”“小黛玉”是谁。
在《水浒传》考点中，我发现，最让我纠结的林冲林教头的人生，只一句话就概括得彻彻底底，这种为应付考试而来的简洁，像林冲的人生一样无奈。
在《西游记》考点里，孙悟空大闹天宫的种种由头都不会被追究，他的各种举动给简单归结为“反抗精神”四个字，我很想知道，孙悟空若了解自己的这项壮举，被考试题归纳成这个样子，会不会在风中晃出自己的金箍棒。
瞧着我看这份考点出神，学生轻轻地提醒我：“老师，这份考点到底靠谱不？我们能不能放心地背？”
我不做声，因为无话可说。一个高中的孩子，虽然不在重点高中里，好歹要面对高考，更要紧的是面对自己的人生，“四大名著”到现在没怎么碰过，眼瞅着高考越来越近，拿这样一份考点清单来羞辱自己的语文老师。
更可悲的是，他是学生里的代表，下面一大堆小眼睛可怜巴巴地等他从我这里讨回话，急等着恶补一下“四大名著”的知识呢，这可都是分数。
当了十几年语文老师，我可能是有些麻木了，习惯了和孩子们一起从各种试卷中刷出一份勉强看得过眼的语文成绩，但当孩子们很认真地想用知识清单来替换阅读，准备毁掉我心爱的《红楼梦》和《水浒传》，我到底有些忍不住了。
另外，让我刺痛和尴尬的是，两份和“四大名著”有关的清单，都专门加了这样一句话“老师从来不教”，这算不算另一种羞辱。
可是，我好歹还是老师，总得给孩子们一个说法，我压着火说：“如果四大名著你们利用假期和课余时间，都细细地翻过一遍，那么，这样的知识清单，可以帮你们梳理一下零散的知识线索，就还有用。如果就想靠这种简陋的清单应付考试，以至于代替了读书的过程，这样的清单一点价值都没有。”
说完，我又确认了一下自己的表述，语气很坚定，好的，我还是一个有良知的语文老师！
当林冲向洪教头抱拳说“请教”的时候我确实不能容忍这种用知识点、考点替代阅读的行为，甚至应该说，有些鄙夷和痛恨。
有家长跟我较过真，说他家孩子熟知这些知识点，但就是没读过这几本名著，能怎么样？一样不耽误他家孩子考高分。
我听罢哑然，对的，不耽误考高分，而且，我相信，如果不出现什么大的生命变故，这样家庭里的孩子，这辈子都可能不会拿起这些名著再读一遍，他的人生里，不会有这些名著带给他的感动和力量。
我一直有一个不成熟的观点，这些年一直尝试着告诉自己的学生，或者更多人，一个合格的中学毕业生，或者，范围更大一点，一个勉强合格的接受过中等教育的中国人，应该有一个关于读书的底线：读过《论语》，能背几句；背过至少一百首唐诗宋词；“四大名著”翻读过一遍，如果有可能，精通一部。
不能再多了，再多就会让人觉得是刻意提高标准为难人，这是一个受过中等教育的人应该有的阅读底线。但我们这个时代的语文老师，常常在底线面前溃不成军。
我给学生讲这些“大道理”的时候，他们有些懵懂，这比“吃鸡”更难吗？我决定给他们讲个小片段，看看他们能否理解。
苏教版语文课本小学五年级，选了我挚爱的《水浒传》里的一段《林冲棒打洪教头》，很多老师都在这个著名桥段里做过文章，窦桂梅老师和于永正老师都有过精彩的示范课，可一提到《水浒传》我还是喜欢拿这段说事。
我的兴趣点在林冲的谦退上。从初见洪教头开始，林冲就一路在谦让，并且容忍洪教头的咄咄羞辱。在洪教头的嘴里，林冲先是“冒称武师，找你骗吃骗喝”，然后挑衅“他敢和我较量一下，我就承认他是真教头”，林冲一味退让，嘴里只道作“小人却是不敢”。被人逼到墙角，只得上场迎战，林冲起式之前，先道了一句“师父请教了”。
很多老师都会着力分析这场小小的短兵相接中的人物形象和人物内心变化，我却在反复提醒学生们注意，这段小冲突里，林冲嘴里的“不敢”和“请教”，以及初听人说洪教头的身份，他的“急躬身唱喏”。
在柴进的庄子里，当着柴大官人的师父，以林冲谨慎周全的精细秉性，他断然不会有硬出头的表现。如果有可能，拿《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对比，会发现林冲和张飞有相同的外貌特征，“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在梁山之上，大家也都以“小张飞”称呼他。但是，我相信，很多人都主动忽略了这一点，因为在他们心里，林冲总让人感觉是个谦谦君子的形象。
为什么会有这种形象和感受中的反差？核心还在我们心中总是记得一个有教养、懂进退的林冲。有人精准概括了林冲此时的形象——一个标准的落拓士人，大丈夫能屈能伸，梁山好汉“能伸”者多，其中还混杂了忽而可爱、忽而残忍的李逵之流，但林冲则是以“能屈”见长。他时时处处都在考虑他人的感受，虽然身为一个武人，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他都不曾丢弃自己的教养。
从这一段往后看，注定了在大碗喝酒、大秤分金的梁山上，林冲是个内心沉郁，最容易苦闷叹息的人。
絮絮叨叨讲完这些，我不敢确认学生们都明白了我在说什么，我想告诉他们，这些东西，在你们的生命里一定是有价值的，只有认真翻开书，在书里遇到一个你喜欢的人物，跟他相遇、谈话，才能获得这种人生感悟。
这些干枯、疏离、毫无人情味的知识点，永远不会告诉你，它们最大的功用就是在考试题面前让你们假装是读过书的，你能装过这场考试，但不会假装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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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康兮兮
责编丨杜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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