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砂洲
“二舅”翻车了。
近日有媒体扒出,前阵刷爆全网的《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里有大量和现实不相符的内容。
一个现播放量接近4000万的视频,让许多网友感受到了“被欺骗”。
譬如,视频中的二舅并不是作者的二舅,而是其妻子的二舅;
譬如,二舅的残疾证早在32年前就已经办了下来;
这两个暂按下不表,最让网友愤怒的是第三个——二舅的致残原因。
“二舅”的视频之所以能够打动这么多人,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其自身的遭遇;他是一个残疾人,但“身残志坚”、“残而乐观”,令广大网友们大受鼓舞。
并且此前,作者宣称二舅的腿残是因为庸医“一天之内在他屁股上扎了4针”。“人祸”的韵味很浓,并且二舅还释然了那个医生,直接把格局拉到了另一个高度。
然而,这也是假的,二舅的残疾不是因为庸医而是因为一种病——脊髓灰质炎,俗称“小儿麻痹症”。
那是一个时代的痛点,二舅只是伤疤上的血点之一。
而提到这种病,就不得不说到另一个人——“糖丸爷爷”顾方舟。
是他,让成千上万的人,免于遭受“二舅”式的命运,今天我们来讲讲他的故事。
1926年6月16日,顾方舟出生于上海,他是引水员顾国光的第二个孩子。
顾家中长子顾方乔生于浙江宁波方桥镇,故得名“方乔”。在顾母所构思的画面里,桥下应有一小舟,所以次子得名“方舟”。
1930年,顾方舟的父亲顾国光在一艘非洲来的货轮上做外勤时被一只小虫叮咬。
起初,顾国光只是觉得有些瘙痒,谁知几个月后,突然高烧不止,什么药石都不起作用。
后来医生告诉顾母,顾国光得的是黑热病,凶手就是当初叮咬他的虫子。那叫白蛉,是传播黑热病的好手。
14世纪,黑热病仅仅五年时间就吞噬了欧洲三分之一的人口。
几个月后,顾国光在病痛中死去。那年,顾方舟年仅4岁。
之后,为养活家里的4个孩子,顾母独自一人前往杭州私立广济助产职业学校,学习助产,将年幼的顾方舟留在了宁波。
离开母亲的两年里,顾方舟上学了,但是他很不快乐。
一次话剧排演里,老师说所有同学都可以参加,顾方舟将小手举得很高,后来他果然得到了一个角色,还是同学精心安排给他的——乞丐。
这让顾方舟伤心难过到了极点,他在写给母亲的信中说:
“妈妈,我不是嫌乞丐差,我不嫌弃的,但是,但是同学们都笑话我……笑话我没有爸爸,笑话我家里穷,就应该演乞丐……”
顾方舟很伤心,外婆听完后很生气,顾方舟不想让外婆生气。
“外婆很生气很生气,眉毛都拧在一起了……
我从来没见她这么生气过!妈妈,你不是让我不要惹外婆生气吗?我就假装我很喜欢演乞丐,还让外婆把哥哥的旧袍子改成乞丐装。”
后来,母亲终于回来了,她还成功地成为了一名助产师。
顾夫人在天津租界开了一家助产医院,顾方舟兄弟们也跟着一起来到了天津。
当时全国每年约有21.76万产妇因生产死亡,死亡率高达5%。
按道理来说,助产师应该是一个很被需要的职业,只可惜在英租界那群洋鬼子和恶警的骚扰下,顾方舟一家始终不得安宁。
有一次,一堆地痞流氓前来骚扰,那些人用不堪入耳的粗鄙之语攻击着母亲,母亲却无法抵抗,不能还击,只得赔笑脸,给银子。
他们走后,顾方舟愤懑难耐。
难道无权无势,没有家资,就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
母亲只叹了口气,摸着他的头说:
“儿子,你要好好读书,要争气。长大了,你要当医生。当了医生,我们就不用求别人了。”
1944年,国际战场上,美国人在太平洋上把日本鬼子打得屁滚尿流;在国内,中国的军队也已开始了反攻。
这一年夏天,顾方舟考入了北大医学院医学系。
开学典礼上,顾方舟高举右拳站得笔直,庄严地和同学们一起诵读《希波克拉底宣言》;
当时的北大,洋溢着浓郁的学术氛围,顾方舟沉浸其中,乐不可支。
在这里,他参加了长庚戏剧团,或扮抗战英雄,或扮政府官员,惟妙惟肖。他长得帅,人又活泼,每到表演的时候,舞台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他还喜欢唱歌,是北医歌咏队成员,同时正是在北大校园中,顾方舟结识了后来的妻子李以莞。
当然,上大学,最重要还是学习。
在这里,顾方舟爱上了严镜清先生的公共卫生课,先生告诉顾方舟们,中国公共卫生环境惨不忍睹,每年“枉死之人”达600万之众。
鼠疫、天花等传染病“无岁不盛行,无年不杀人”。
民国粗死亡率高达25%-35%,农村平均寿命只有33岁。
一次,一位女同学到河北矿地考察,回来后跟大家讲了一路的见闻。
在她的讲述里,矿工们吃的是阳间的饭,干的是阴间的活。穿着麻袋御寒,脚上鞋破露趾,夜里枕砖头入眠,有时被包工头打得血流如注。
每天作业在地底,病死了,就被扔到万人坑里,和千万同样悲惨的尸骨一起腐烂。
女生边说边哭。
同学们被她的话所感染,纷纷流下眼泪……
毕业前夕,当同学们聚在一起议论前程时,有人建议顾方舟去当外科医生,因为他手巧,是这块料。
金眼科银外科,外科医生,有“钱途”。
顾方舟一口回绝。
“我不做医生,我要研究公共卫生。”
“当医生一年才能救多少病人啊?我们国家这么苦,正缺公共卫生行业人员,我做这个,一年能拯救成千上万人。”
从北大毕业后,顾方舟来到大连卫生研究所,从事痢疾的研究工作。但仅一个月,他便接到一封只有四个字的电报——
速回大连。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国家选派他作为第一批苏联留学生即将出国。作为千挑万选的375人之一,顾方舟非常高兴。
1951年8月份,临行前,周恩来在北京饭店设宴为学生们饯行:“你们每一个人出去学习,国内要花培养30个农民的钱,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
当晚,顾方舟端着酒杯走到总理跟前——
“总理说你们是哪的,我说我们是医学方面的,他说你们医学方面现在怎么样啊,当时因为太激动,我都忘了总理问了什么,我当时都说了什么,反正稀里糊涂跟总理碰完杯,就把这杯酒喝了。”
4年过后,顾方舟回来了,拿下了苏联医学科学院副博士学位。
回国后,即被任命为卫生部微生物流行病学研究所脑炎室副主任。
之后,他一生最大的使命,开始拉开帷幕。
1955年,江苏南通爆发了一种疾病。
发病者大多是6个月—7周岁的儿童,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感冒、发烧,后来身体出现大面积瘫痪,关节异常肿胀,四肢扭曲变形。
严重的还会导致呼吸麻痹。
据统计,1955年的江苏南通市,有1680人突然瘫痪,其中466人死亡,致死率达27.75%。
这种疾病就是脊髓灰质炎,它另一个广为人知的名字正是——小儿麻痹症。
疫情迅速蔓延至上海、青岛、济南、南宁。
视频里“二舅”式的命运一旦降临,等待人的不会有太多圆满结局,多的是人生受损,尽毁的前途,一辈子背上“残疾”的名头。
当时,一个母亲千里迢迢将右腿麻痹的孩子背到了北京,背到了顾方舟所在的病毒研究所。她央求顾方舟救她的孩子,哪怕是落下残疾,能恢复部分行走能力也行。
“顾大夫,你把我的孩子治好吧,他以后还得走路……”
面对患病的孩子和殷切的母亲,顾方舟却无能为力,因为这个病无药可医。那天,顾方舟就看着那母亲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
他永远都记得,那个母亲,在研究所坐了很久很久。
此情此景,顾方舟不仅难过,而且自责。
1959年3月,顾方舟再赴苏联考察考察脊灰疫苗的生产工艺。
当时世界上针对脊髓灰质炎有两种疫苗:
一种,是由美国研制的死疫苗,安全,但效果有限,成本高;
一种,是美苏联合研制的减毒活疫苗,效果明显,成本低,但有毒性返祖的风险。
经过多方考量后,顾方舟团队决定中国应研制自己的减毒活疫苗。回国不久后,他带领团队和一家老小前往云南昆明,一砖一瓦,用9个月的时间,建起了一座19栋楼、占地13700平方米的疫苗生产基地。
利用猴肾做实验,开始研究起中国的脊髓灰质炎疫苗。
他对227只猴做了病理切片,一共做了4500张,把这些切片摞在一起,有四层楼那么高。
并且制订了严格的规章制度,只要疫苗生产检定过程中出现问题,不管是主观还是客观原因,相关人员都要记过和受惩罚。
夜以继日,终于,疫苗在猿猴身上试验成功。
之后,顾方舟带头喝下了一瓶带着苦味的却和白开水一样透明的疫苗。
10天过去,各项指标一切正常。
这很好,但还不够。
因为脊髓灰质炎的患者大多数为儿童,儿童和成人的免疫力不同,如果没有适龄的孩子来检验疫苗的安全性,是不能推广的。
多方思索之下,顾方舟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刚满一岁的顾烈东。
顾烈东恰好符合所有的条件,几番思虑、挣扎后。
他瞒着妻子,给孩子喂食了疫苗溶液。
这个桥段,后来被许多报道和采访大肆渲染。
“拿亲身儿子试药”,多么悲壮,多么伟大,但顾方舟本人对这件事却回答得平静且简略——
“你不敢吃,你让别人吃去?”
后来儿子一切正常,顾方舟终于松了一口气。
1960年12月,首批500万人份疫苗生产成功,在全国11个城市投放,这些城市的流行高峰纷纷削减,疫苗证实有效。
可当时的疫苗是液体,运输保存非常不方便,味道非常苦,很多父母亲将疫苗溶液滴在馒头上,小孩便偷偷将带有疫苗的馒头块给扔掉。
因为味道太差了。
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顾方舟在自己爱吃糖的儿子身上获得了灵感。那就是,像裹元宵一样,把疫苗裹在糖丸里,外面再撒上一层糖,然后上色。
既防了病毒,又满足口腹,这就是中国几代人都吃过的——糖丸。
1964年,糖丸疫苗开始全国推广。
自此,脊髓灰质炎的年平均发病率从1949年的十万分之4.06,下降到1993年的十万分之0.046。
1994年,最后一例脊髓灰质炎在湖北襄阳出现后,此病不再猖獗,销声匿迹。
2000年7月21日,74岁的顾方舟代表中国在世界卫生组织的《中国消灭脊髓灰质炎证实报告》上签了字。
这意味着脊髓灰质炎当时在中国已基本被阻断。顾方舟及其团队的研究,让中国数十万孩子免于致残。
多年后,记者采访顾方舟,问及成功后的感想。
顾老说:“我可以跟那些孩子的父母说,我尽力了,你们的孩子不会再得这个病。”
之后,顾先生继续奋战在病毒防疫的第一线。
尤记当年奋斗在昆明,有一次周恩来前往探班,顾方舟得以陪总理散步。
路上,他跟总理说,我们这药要生产足够量,让全国7岁以下的孩子都能吃到这个疫苗,这个病就消灭了。
“嗯,是这样吗,那你们以后就没事干了?”总理语气中带半分戏谑。
那时顾方舟回答:“那不会,这个病消灭了,我们再去研究别的病。”
永远不会停下。
2019年1月2日,顾方舟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92岁。
他的葬礼上,夫人李以莞给他书了一幅挽联,曰:
为一大事来,鞠躬尽瘁;
做一大事去,泽被子孙。
简简单单,干净利落。
帷幕落下,当年那个稚气未脱,一心想要改变中国公共医疗现状的小孩。
走完了精彩的一生。
如今,顾老已离开我们3个年头。
在未来,我相信还会有一堆“二舅”拔地而起;
还会有短视频作者乐此不疲地从苦难中提取素材;
还会有一个个翻车、毁人设的故事不断出现。
于此,只想说两句。
第一:“二舅”们可能会翻车,但顾方舟永远不会;
第二:消灭苦难,比承受苦难更伟大。(所以,我们要歌颂的应该是什么?)
只有当“二舅”式的故事不再那么引起广泛共鸣了。
才是真正的安平岁月。
最后,引一段鲁迅先生的话来结束这篇文章——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
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
他们有确信,不自欺;
他们在前仆后继地战斗;
他们,是为中国之脊梁。
致敬顾老。
· 参考资料:
1、《一生一事:顾方舟口述史》-顾方舟、范瑞婷
2、《使命的召唤:顾方舟传》-徐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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