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溪宓先生于数月前发我亦幻法师手抄长诗《曼影曲》(上图),并谓“此乃抗战时期的‘琵琶行’,爱国诗僧陈寒石所作佚诗,如今几无人知晓,幸为保留,并可撰文为介”。现将全诗摘录如下:
曼影曲(并序)
曼影姓徐,温岭(原太平县)横河人,幼失怙恃,随义父居东北。“九一八事变”起,南旋,流寓京杭间。廿六年,日寇侵淞沪,京杭相继失陷,乃辗转避难返故里。故友郑大懒约余访之于城南寓所。曼影擅平曲,为歌数阕竟,自述飘零身世,声泪俱下。余感其诚而悲其遇,为作《曼影曲》以贻之。时在廿七年农历三月十二日晚。作者僧蕴光志。
横湖有客多情思,爱管人间风月事。
语我南城春千顷,寓有名姝唤曼影。
薄命生同二月花,风情差与云英近。
约我同登明月楼,绕梁珠串听歌喉。
歌声如诉亦如泣,唱出灯前无限愁。
顾我早辞欢笑场,何心顾曲学周郎。
一般江海飘零客,难得相逢在故乡。
相逢浑似旧相识,人前何用泥形迹。
日暮天寒翠袖单,心事期君说二三。
山僧为谱哀弦曲,留与人间作美谈。
双娥几度愁丝练,东风冷淡芙蓉面。
自言生长横河里,才离襁褓爷娘死。
生小不知骨肉亲,茫茫天地孤身耳。
九岁出门随义爷,榆关黑水道路赊。
三春门外无芳草,朔窗罕习簪花字,
辜负当初读书志。
金针帘底刺鸳鸯,苦被冰天冻十指。
流梭逝水感韶华,万里为家不是家。
十年长白山头月,冷照妆台插鬓花。
沈阳鼙鼓一朝起,草草回车长城里。
试寻故国慰离魂,无奈孤踪似断云。
春花薰恨钱塘路,秋柳牵愁白下门。
七七卢沟炮声起,歇浦惊传狼烟厉。
抛却镜奁更锦衾,只身仓皇走相避。
朝走长亭暮短亭,残山剩水认归程。
魂销茅店孤灯夜,肠断城楼警报声。
今年始到方城路,故园风物怅非故。
寂寞寒郊荒草堆,已无觅处爷娘墓。
美人唧唧诉衷情,座客唏嘘未忍听。
壁上沉沉灯惨淡,楼前悄悄月无声。
青春已被风尘误,美人未改清风度。
重言一点衷肠事,不是知音人不诉。
感君此语意殷勤,宜以殷勤语报君。
平生我亦流离辈,少年爱结游春队。
萍踪地北复天南,廿年学书复学剑。
天生傲骨因缘恶,做到男儿原落落。
伤春心事复悲秋,青衫命比红颜薄。
况复凄风苦雨煎,生离死别在当年。
当年洒尽伤心泪,形骸剩向空门寄。
江州司马或前身,袈裟还感琵琶意。
为此拈毫拂素笺,为君辗转写诗篇。
诗成谁和酸辛句,三月南山有杜鹃。
据宓先生所言,抄录者为亦幻法师。笔者上网查询,于甘桁先生的回忆文章中得知亦幻为弘一法师弟子,擅诗词、好书法,幼年出家。
诗作者蕴光法师(1901-1964),俗姓陈,名季章,自号寒石,温岭紫皋人。毕业于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为李叔同弟子。后就读于厦门大学,以病中途辍学。1933年冬,因情灭而出家,礼流庆寺可求长老剃度,次年受戒天台国清寺,从静权法师游,因国清寺有唐朝诗僧寒山子隐居处,故自号寒石以为致敬,人称寒石法师。寒石法师曾任国清佛学社讲席,著有《国清高僧传》。与姜丹书、郁达夫、孙福熙诸氏交往。为参加抗日工作,毅然还俗,改名沧海(槛内外走了一遭,大有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之感,沧海其名堪称写实)。抗战胜利后,旅食沪上。1964年,病逝于新昌。
亦幻法师曾任慈溪金仙寺、宁波延庆寺方丈,寒石法师曾任温岭常乐寺住持,同为弘一法师门下,寒石为弘一法师在俗时的学生,亦幻为弘一法师的佛门弟子。寒石出家前曾寄宿在亦幻法师的延庆寺,并写下了千古绝唱。诗的中间或有漏句,然而寒石法师后人无从联系,亦幻法师也已圆寂多年,原诗已无从查找核校了。
寒石法师究竟受到弘一法师多深的影响现已成谜,然而法师的人生轨迹与弘一法师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寒石是温岭人,其活动区域以永嘉为多,亦曾考入厦门大学,而厦门、温岭一带正是弘一法师多曾涉足之地。与弘一法师一样,寒石也是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弘一法师遁入空门,潜心佛学,精研南山律,并留下著作;寒石在国清寺撰写《国清高僧传》,并任国清寺佛学讲席,于佛学亦有所贡献。更为难得的是弘一法师“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以出世的高僧而为抗战呼号。寒石法师踵跟弘一法师,于1939年组织僧尼救护训练队,参加抗日活动。在训练队的通讯录扉页上,寒石法师毛笔题词:“举起慈悲的旗帜,来做救世的工作”,和弘一法师出世不忘救国的思想一脉相承。如果说在佛学研究方面寒石不如弘一,那么在救国的道路上,寒石走得更远,为了投入抗日活动,寒石毅然还俗。
寒石是爱国诗僧,爱国和写诗贯穿了寒石的一生。爱国不忘诗歌,诗歌不忘爱国。以情灭而遁入空门,只是寒石诗情之延伸,一旦爱国需要,则毅然还俗。“人世不妨多变幻,林泉原许暂流连。合将一钵悲秋泪,换取沙场碧血鲜”,这首自述诗正是寒石从诗僧走向抗战前线的热血誓言。因此,太虚法师在谈到僧人还俗问题时,曾点名寒石法师,言其因爱国活动而还俗,理应得到佛教界的尊重。大义当前,佛教界并不故步自封,其通透处正可见佛学的深邃妙有。
寒石一生歌咏不断。1936年,寒石出家两年余,友人收拾其出家前后诗作,厘为二卷,寒石命名为《秋扇集》。据其在自序中所言:“夫秋扇,失时物也,易捐物也。……志士仁人,无暇读之;新学之士,不屑读之。”又曰:“春鸟秋虫自鸣其不平矣,固不以无人和其鸣而不鸣也。以此因缘,秋扇之付梓人,又谁曰不宜。”前抑而后扬,其于诗道之自信跃然纸上。
除了自序,《秋扇集》尚有淡云法师一序,对寒石的诗歌作了既推崇又客观的评价:“考吾国古来僧家之能诗者夥矣,如寒山、拾得、贯休、齐己、参寥、觉范之徒,尤荦荦知名者,而以寒山冠其首。降及清末,八指头陀寄禅者,崛起于其间,以洒脱出尘之笔,写山水灵性之句……迥出于寒郊瘦岛之上。至于近今曼殊者,以风流跌宕之词,状写其浪漫不羁之生涯,亦曾轰动于一时。今以方之于寒石,则寒石实出入于寒山、寄禅之间,而其少年作品,一种缠绵悱恻之处,尤超胜于曼殊倍且蓰矣,诚为僧伽翰苑中不可多得才也。”置寒石于古今诗僧前列。
纵观寒石诗作,可以见证淡云法师“出家人不打妄语”。如:
癸酉冬将出家宿延庆寺(四首)
佛号钟声可爱,禅林合是吾家。
除却老僧作伴,庭前还有梅花。
水曲岩隈都好,兴来随处行吟。
我共白云几片,一般来去无心。
颂罢楞严一卷,还歌扇底桃花。
几度呵呵自笑,不僧不俗生涯。
夜向灯前觅句,浑忘月落更阑。
一枕东窗梦稳,觉来红日三竿。
以上四首六言绝句,为寒石出家前宿延庆寺时所作,当此人生一大转捩关头,寒石心绪难平,东窗梦稳当是艺术夸张,其思想之激荡在所难免,发之于诗,则千古佳句矣。以此四诗,胜轰动一时之曼殊亦绰绰有余,而前面那首还俗从军诗,亦足可跻身寒山、寄禅之间。
《曼影曲》写于1938年春,法师于暮春三月赴城南探望曼影之举,已经不类僧侣所为。彼时温州饱受兵燹之苦,寒石法师身在佛门,心系众生,而众生平等,原本就洒脱不羁的性格,岂会顾及身上的袈裟,曼影的寓所当然是可以去的。倾听了曼影的自述飘零,以诗的形式为之记录更是寒石本手:山僧为谱哀弦曲,留与人间作美谈。
正如宓先生来信所言,寒石此行写出了一部抗战时期的《琵琶行》。所谓“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正是寒石法师的写照。外族入侵,生民遭劫,红尘佳人,我见犹怜,何况横湖多情僧乎?春夜禅房,竟不得寐,曲终人散,余音在耳,数阕咏歌,报以一诗,座中袈裟,是夜再湿。如果说弘一法师是寄身佛门的艺术家,蕴光当为寄身庙宇的诗人。淡云法师曾在《秋扇集》序言中记录诗人心声:“作诗当作诗僧之诗,不可作僧人之诗。僧人之诗,烟火之诗也。”此寒石法师平素语也。寒石访曼影于城南后拟白香山,作此民国版之“琵琶行”,诚千古佳作,法师缘厚,此诗自然将为世人所知。
寒石法师除了将《曼影曲》寄给出家前曾宿之延庆寺亦幻法师,亦曾寄永嘉赵百辛,后者作有“题寒石《曼影曲》后,有序”,亦幻法师从《瓶梅斋遗稿》附“百辛剩墨”中录出:
曼影曲者,寒石法师为太平徐氏女作也。羁雌迷鸟,惜琐尾之流离;北马南船,伤华曼之小谪。不与虾夷同队,化鹤何归;试听鹍索齐鸣,哀蝉欲咽。山僧狡狯,恐调筝挟瑟之无人;妹子凄凉,识剩水残山之旧恨。此日娉婷永巷,白纻征歌;何时指顾中原,黄龙痛饮。异司马四弦之曲,只祈飘零;礼天台七卷之经,肯沾禅絮。
珠玉散风化碧烟,四条弦替断肠禅。
袈裟更比青衫湿,何处青山无杜鹃。
敢惜当年金缕衣,秋风辽海事全非。
有时弹到鸳鸯舞,恨不将身化鹤归。
曲中哀怨念家山,赚得山僧下笔难。
若论飘零非不幸,明妃到死未生还。
才闻苦语不平平,似划各心未划情。
乱世才人如落叶,隔江商女亦苍生。
故国平居泪暗垂,马头谁复买燕支。
江南白纻声何恨,直北黄龙饮不辞。
小谪华曼梦易醒,山僧沦茗汝零丁。
哀弦曲里边声急,百万流人带泪听。
作者:徐 兵
编辑: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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