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谷三丁目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
多时隔多年重读 《挪威的森林》,我惊讶地发现,渡边与直子重逢的位置就在我旅居的四谷三丁目附近,相隔一站路,步行也就十来分钟。2019年,在四谷住了前后加起来两个多月,我走过好几条散步路线,却不曾沿着JR铁路往北。人的生活版图往往由周遭店铺辐射开去,由点成线。以下的记述是那年寻常的一天,从黎明到夜晚,关于在那里谋生的人们。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特约撰稿 默音
图 / 默音 小c
编辑 / 杨静茹 rwzkyjr@163
凌晨4点,四谷三丁目路口的天空呈现蓝灰色,将楼群映成黑色剪影。从四楼的酒吧窗口望出去,远处最醒目的是某座大楼顶上的“丸正”超市广告灯牌,白底上,红圈里一个“正”字。从楼下过一个路口往西,就是那间超市,附近居民的生活很大程度上仰赖其供应。每到周末,啤酒货架的一大半都空了,最先售罄的是近年来流行的精酿,缺口隔个两三天才逐渐被补上。
酒吧要到5点才打烊,此时只有店主M独自在店里。他将玻璃橱柜内的甜点存货打量了一番,心想,是不是趁现在烤一只派。
这是一间主打朗姆酒的酒吧,另一项特色是M亲手制作的甜点。无论是相对简单的蛋糕卷、泡芙,还是制作费工的塔和派,品质不输东京排得上名次的甜点店,也有客人专程为吃点心来到这里。偶尔还有不识趣的人问,你为什么不干脆开间甜点店?
遇到这种问题,M便环顾身后高矮胖瘦不一的朗姆酒瓶,瓶中容纳了从金色到深棕色的液体,老年份的可以追溯到上世纪60年代。他说,因为我喜欢朗姆酒,我做点心也只是为了配酒。
离开担任调酒师的上一间店后,M花了不少时间搜寻店面。替人打工不用担经济上的风险,但那样就没法专注于朗姆酒。最终觅到的是位于四楼的这一处,正对着十字路口,离新宿两站地铁,算得上东京核心区域,更好的是房租不太贵。业主听说他的计划,感慨地说,我也有过开酒吧的梦想。
他看到那扇对着路口的大窗时就知道了,这将是他在夜晚的栖身之所。一如预想的,他透过窗户眺望过一个个夜晚与清晨。有时忙得恨不得多长一双手,有时闲得无聊,而时光总是以同样的节奏流逝。
构成四谷三丁目的两条主干道分别是东西向的新宿通和南北向的外苑东通。将时间往回拉到江户时代,地图上只有东西向的甲州道路,后来演变为国道20号,新宿通便是国道在市区的一部分。
江户地图
两三百年前的旅人由日本桥往西,先要出江户五门之一的半藏门,再经过有精兵守卫的四谷见附门(见附指的是外侧带哨所的城门),从桥上跨过真田濠,便可以从甲州道路一直走到下诹访(如今的长野县境内),全程两百多公里。修这样一条工程量巨大的长路,当然不仅是为了百姓的方便,实际上,德川幕府建造甲州道路,为的是万一江户危急,将军可以径直逃到甲府。
宽永13年(1636年),上田藩主真田信之等人领了德川家光的命令,在江户城的西面开凿护城河,真田濠由此得名。
当初为了建造河道,将住在该地的居民西迁到城外的林场,从此松林消失,演变为民宅密集的街区和巷道,也就是今天的四谷三丁目。四谷站的东侧仍然能看到四谷见附的城墙遗址,灰黑色的石块垒成一人多高的台,其上樱树繁茂。真田濠的一部分成了外濠公园,另一部分被填埋成上智大学的运动场。
对四谷三丁目的店主们来说,甲州街道也罢,真田濠也罢,都不过是历史书上的名词,他们有每天的日常要面对。
M在店里软化黄油准备做点心的当口,新宿通斜对面一条小道往里几十步,路的西面,有座红色瓷砖贴面的楼。一楼缩进去几个平方,形成小小的中庭。侧面有扇双开推拉式玻璃门,顶上挂着牛头骨,旁边挂着个涂成黑色的灯箱,中间的留白是一根大骨头。此刻牛眼眶里的红灯泡和灯箱都亮着,气氛甚至有些阴森,很难猜到里面到底是间什么店。更让人纳罕的是,5点不到,门口已站了两个人。
I背着手,敲了几下酸痛的后腰,拉开移门。长得像《龙珠》里的龟仙人的他,是一间传说中的拉面店的老板。他的第一间店开设于上世纪80年代,几经迁移后到了四谷三丁目。不像M的酒吧在主干道的路口,他的拉面馆藏得很深,连个招牌都没有,但这并不妨碍顾客们凌晨就来排队。
年过七十,I不再每天开店,起得来才开。老年人觉浅,不过也难免会有前一晚喝多了第二天起不来的时候。熟客们学精了,看看头骨的灯没亮,就知道老爷子今天不来,不用干等着。
拉面的高汤很费工,I先把一干材料收拾好,扔进锅里,这才到门口,摆出排队用的高脚凳。正常情况下,他会在四五点拉开门。
今天排队的两个都是戴眼镜的年轻人,攥着手机,一副不愁时间不好打发的模样。他冲他们一乐,说了声“早上好”,放好凳子,回店里继续忙。
正式开门要9点。也就是说,这俩人虽然坐下了,还得等4个多小时。没办法,店就这么大,每天营业到1点,于是有不少人秉着“我今天一定要吃到”的原则,在匪夷所思的时间上门。
店里没有菜单,拉面的汤底分为“上品”和“下品”,简单地说,上品是清汤,下品更浓郁,也更咸。至于汤底的材料,全看I进到的货品和心情。可能是整鸡加猪骨的寻常浓汤,也可能是各种海鲜拼配的高汤。平时一碗面1100日元,周末特别款售价3000。说真的,特别款根本不赚钱。像上个周末,他做了超豪华汤底:12千克猪肉糜,15千克鸡翅,干香菇1.5千克,鲣鱼花3千克,鱿鱼干3千克,小鱼干4千克,干海带1千克,清酒10升。经过长时间炖煮的汤底无比浓郁,仅有六七十碗的量。
忙得差不多了,I打开电脑写博客,告诉大伙儿今天开门,汤底是什么。万一睡过了或是身体不适,他也会在睁眼后第一时间在博客通知歇业。
聪明人会看博客通知,再作决定。I不觉纳闷,门口那俩到底是几点来的?不睡觉吗?他想起有一回下大雪,他本来不想动,想想还是来了店里,而且真的撞上了一串边跺脚边排队的,搞得他很不好意思,只好给那天早上的11个人免单。
乌鸦们也醒了。
今天是星期二,这一带的可燃垃圾回收日。也就是说,路边有食物。此地建筑密集,仅容一人通过的巷道蜿蜒如蛛网,好些丢弃点没有铁丝箱,堆着一袋袋垃圾,等着早上的回收车。
只要有哪个袋子扎得不够紧,对乌鸦们来说,那就是现成的餐桌。它们欢喜地飞扑过去,尖嘴伸进袋口,将缝隙捅得更大些。“嘎嘎嘎——”乌鸦们欢声笑语,附近公寓的窗帘后,有人不受干扰地睡着,有人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脑袋。
这一片从江户时代就叫作四谷。浏览四谷地区的古地图,第一印象便是“寺院云集”,其次是“驻军重地”。甲州道路的南北两侧有超过20间寺院,好多处御先手组的院子,北侧还有两座大宅,分别是尾张殿、松平摄津守。
御先手组可以理解为武警,分为弓组和铁炮(火枪)组,负责城门守卫和将军外出时的警戒。
尾张殿的业主是德川御三家之一尾张藩主,其家宅在江户城内外分布众多。松平摄津守,顾名思义,是松平家的宅子。尾张藩第二代藩主的次子松平义行用领地的一半(15000石)从美浓国换来了一块地,在那里成立了高须藩,他自然成为了高须藩的初代藩主。摄津守是他作为武士的官职。他出自尾张藩,当然选择靠近本家的地块建造上京时的住宅。
因为有这层关系,每当尾张藩后继无人,便由高须藩出人继承。到了江户晚期,高须藩的第十代藩主子女兴旺,他的次子承袭了尾张藩,第七子继承了叔父的会津藩。出生于天保6年(1836年)的第七子松平容保,就出生在位于四谷的松平摄津守。彼时,大宅内不光有园林,还造了池塘。“策之池”长一百多米,最窄处也有二十多米。策指的是马鞭,意思是洗鞭池。
松平容保16岁成为藩主,28岁被任命为京都守卫。与整天嚷嚷着尊王攘夷的旧臣不同,他更倾向于政策上的温和改良。多年后,对德川庆喜的大政奉还策略,他也持赞成态度。1868年,明治时代拉开序幕,原本属于大名们的家产纷纷被卖给私人,松平摄津守也不例外。松平容保在明治元年32岁。他虽有挂名的官职,却没有收入,过了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明治13年(1880年),松平容保担任东照宫宫司,又过了13年,于59岁去世。
在明治16年的地图上,策之池仍保留原貌。池的北侧有一道4米高的小瀑布,算是一处名胜。围绕池畔建起一间间茶屋,也就是风月场所。戒备森严的大名宅邸成了只有老人们记得的景致,这一带成了著名的花街。地段既变得金贵,保留池水便成了奢侈之举。到了明治晚期,池塘被填埋大半,房舍彼此相连,只剩小小的一方水域。
松平摄津守及周边地块在今天的地图上是四谷三丁目的东北角,也叫作荒木町。策之池还在,一个容易被人看漏的小池塘。旁边有座小桥,通往“津之守弁才天”。别看这神社小得缺乏存在感,还有更小的。就在巷子往外走的路边,有一座不到两个平方米的金丸稻荷神社。要不是围绕神社的一圈开运灯笼,和两只颈子上系着红巾的狐狸,会以为是哪家种花的小平台。
津之守弁才天
天刚蒙蒙亮,一名中年女子快步走上稻荷神社的台阶。女子用带来的小扫帚扫了地,将一支从家里院子剪下的梅花插在神龛前,随后默默祝祷。
像她这样住在周边过来打扫的人有好几个,神社一年四季都保持整洁,不见萧瑟。她从九州到东京是在十多年前,不知从何时起,养成了每天上班都前来打理神社的习惯。这习惯让她莫名安心,仿佛自己从小就在这片街区长大。
金丸稻荷神社
两层小楼和稻荷神社只隔着一人宽的巷道,一楼是炸猪排店。该店据说创立于1958年。挨着门,墙边立着一幅红衣黑帽的男子浮雕,如同半立体的大头照,乍看有几分诡异。爱好历史的店主如果正好来到跟前,会向驻足的路人解释,那是松平容保的雕像。若是有时间,他还会多絮叨几句:“你看,我们这里叫车力门通,进来的时候,路口的街灯顶上,不是有人力车夫的装饰吗?这条道的宽度,正好能让一辆人力车过,然后两边走人。”
车力门通的人力车夫路灯稳坐在两根红色立柱上,一左一右竖立在与新宿通相交的巷口。
车力门通
7点过半,U骑着自行车拐进车力门通。她在离稻荷神社十来步路的位置停了车,那里有条横巷往右手边伸进去。巷口有家名叫IPANEMA的咖啡馆兼酒吧。若干年前,到了晚上,偶尔能看到伴座歌手阿新弹着吉他,带着女弟子千枝在店里且弹且唱。师徒俩都穿和服,阿新穿黑或蓝,千枝的衣服绚丽多彩。
有时,阿新用他沙哑的嗓音唱起与店名对应的老歌。
1962年,在巴西,被称作“波萨诺瓦之父”的安东尼奥(Antonio Carlos Jobim)写下了将会流传数十年长盛不衰的《伊帕内玛少女》(葡语:Garota de Ipanema),粉丝们亲切地称安东尼奥为汤姆·乔宾(Tom Jobim)。
1982年,伊势丹百货的会员杂志《Trefle(三叶草)》上刊登了村上春树的一则短篇《一九六三/一九八二的伊帕内玛少女》。33岁的村上去年刚决心成为职业作家,将“彼得猫”酒吧转手。他已经写了《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以及若干短篇。在这则明显取材自汤姆·乔宾代表作的小说中,他写道:“一九六三/一九八二年的伊帕内玛少女现在也在发烫的沙滩上行走,从不休息,一直走到最后一张唱片磨光为止。”
2021年2月14日,东京电台主办了现场音乐会《村上春樹 produce MURAKAMI JAM ~都怪波萨诺瓦》,72岁的作家在古典吉他的伴奏下,亲自朗读了这篇小说。
U很熟悉《伊帕内玛少女》,她有时也会将收录了这首歌的唱片Getz/Gilberto放在店里的唱机上。不过,村上春树并非她喜爱的作家。
IPANEMA的斜对面,有道像是民居入口的窄门,进门便是略陡的楼梯,U的咖啡馆和另一家西餐馆共用二楼。
U的咖啡馆
成为店主之前,U曾在神保町的一家音乐咖啡馆工作多年。她的店有明显的个人风格:旧旧的木桌椅,摩卡壶做的咖啡,老唱片,一架她爱读的书,从米切尔·恩德的《毛毛》到武田百合子的散文。除了每日更换的三种甜点,还提供内容丰富的午餐。为此,最晚8点,她必须进到店里,开始四个小时手脚不停的准备工作。
一日工作的起始是淘米。萝卜最美味的部分是皮肉之间,所以只把带须的地方稍微刨掉,冲洗干净。一整根萝卜切块,加上从附近肉店买的鸡肉糜,加冷水一起煮,再扔点燕麦进去,口感会变得浓郁又柔软。
门铃响了,原来是附近的豆腐店来送豆腐。来得正好,豆腐是肉糜萝卜汤不可少的原料。汤煮上了,接下来开始处理其他材料,店里的午餐除了自助的汤和米饭,还有一个素食什锦餐盘,上面是六七道小菜,每道菜由两种以上的蔬食构成。饭后附赠一杯咖啡和四分之一甜点。这几年消费税不断涨,含税1000日元的午餐利润菲薄。U不想随意涨价,破坏自己一早定下的规矩。她有时也会感到迷茫,每天这么忙,却赚不到多少钱,难道我的想法是错的?
只有在看到客人的笑脸时,她会忘了与金钱有关的烦恼。熟客大多是附近上班的白领,女性居多,不知为何,还有几位不离不弃的老伯。例如木匠叔叔,一周营业五天,他都会来吃午餐。他是个寡言的人,问他过得好不好,他有时直白地说“不怎么好”。店里需要什么柜子或架子,他几天功夫就给做好了,收费也不贵。
U在后厨忙碌的当口,外面飘起了细雨。时间渐近中午,一间间提供午餐的店铺陆续将店招挂起来,或是摆出“营业中”的牌子。荒木町除了若干座公寓楼,还挤了上百家店,算是东京著名的吃喝地点。从新宿通两边办公楼涌入车力门通的上班族打着伞,有的早就想好了午餐的内容,步伐轻快,有的边走边张望——哎,靠近巷口的家常小馆,今天也在排队。
小馆是真的小,仅六个座位,沿着吧台一字排开。三个人打着伞杵在门口,最前面那个伸着脖子,试图从玻璃门看店内的情形,蒸汽蒙了玻璃,看不分明。不多时,老板娘麻利地闪身出来,拿着菜单,一开口就是:“几位?”
“两人。”
她点点头:“先看菜单。”
菜单上是盖浇饭套餐,六七样。蛋包饭,汉堡肉饼饭,番茄牛肉饭,炸牡蛎饭……一男一女翻看着塑封菜单,闻到里面飘出的香味,感觉更饿了。他们不知道,店内正在进行腾挪。刚空出来的两个位子不挨着,老板娘指挥客人们往里坐,给新来的让位。这间店的拥趸不乏当红的明星,谁来了都一样,且等着。好,终于坐下了,菜上得飞快,单独来的不再看手机,结伴来的也不交谈,店里就那么点地方,而且外面还站着几个呢,人们专注又迅速地对付面前的盖浇饭。做饭的只有老板一个人,他一会儿洗洗切切,一会儿转身到烟熏火燎的灶台前,“哗”一声翻炒起什么,忙成了视频快进的模样。
也有人不去店里消费,自带便当,或在便利店随便买点吃的。2月初,寒意未退,稻荷神社后面的小公园里,两名男子在西装外面套了羽绒服,并排坐在长椅上,吃完各自简单的午饭,分别点起一支烟。
荒木(araki)公园取了谐音,叫作A lucky park(幸运公园)。他们身后的枣树边上有“美浓国高须藩主松平摄津守主宅遗址”的说明。谐音梗或历史不在这两人的关心范畴,他们抬头仰望笼罩在稻荷神社上空的黑色枝条,一个在心里想,樱花的季节还早,另一个在琢磨上司的言语,对蓝天映衬的樱树视而不见。
荒木公园
荒木町白天营业的店铺其实是少数,夜晚才是主场。一入夜,灯箱密集地亮起,从人的脚边、眼前到头顶,不同字体和颜色的店名璀璨耀眼,加上入口处的人力车灯,酿成灯红酒绿的夜色。
千枝想当漫画家,大学毕业后来到东京。不是每个漫画作者都能成功,她一直过得窘迫。一个夜晚,前辈漫画家带她来荒木町喝酒,遇到了伴座歌手阿新。阿新从几十年前便背着吉他走街串巷,据说他会唱两千多首歌。大多是传统谣曲,也有各个时代和国家的流行歌。
荒木町
在卡拉OK出现之前,伴座歌手是常见的存在。北岛三郎也是其中的一例。1955年,18岁的北岛到东京学声乐,他喜欢歌谣,精力更多地放在课外,以涩谷为据点,担任伴座歌手。在1960年代,三首歌的收入是100日元。遇上大方的客人,会另给小费。日本哥伦比亚唱片的演艺部长偶然听到北岛演唱,专程将他叫到咖啡馆,又喊上了作曲家船村彻。1961年,船村彻写了《泪船》,靠着这首歌,北岛一举成名。
光是在荒木町,据说曾有近百名伴座歌手。随着时代演变,有的出头,有的消失。到了21世纪,阿新成了最后的传奇。每周二到周五,他一个晚上转二十多家店,接受客人点歌,有时则担任伴奏,让客人一展歌喉。点歌仍以三首为单位,1000日元。
前辈漫画家对千枝说,我知道你唱歌很厉害,也许比起漫画,歌声更适合你表达自己。
阿新原本声称不收弟子,但前辈居中协调,千枝成了他唯一的徒弟。后来她才想到,师父会答应收下自己,可能因为他毕竟年过七十,感到了体力的衰微。千枝渐渐养成了新的生活节奏,每天早起,散步,回家后吃午饭,做家务,下午4点开始化妆、穿和服,去店里梳日式发髻,7点“上班”。结束一天的工作,往往到了深夜,赶在末班电车前回家。再累也要早起,是为了尽可能有规律地生活。
她是师父全方位的助手,为他伴奏、伴唱,像经纪人一样负责对外联络,如果遇上师徒俩被叫到大型宴会,她还要担任主持。她也没放下画画的老本行,以1000日元一幅的价格为客人画头像,并注册了社交账号“唱歌的漫画家伴座”。当然,阿新也有了账号,由她注册和打理。
赚的钱仍然不多,只能说是勉强够活,但比起闭门画漫画,风雨无阻地穿梭于酒馆,唱歌,和不同的人喝酒、聊天,更能感到自己真切地活着。千枝一门心思投入了伴座歌手的生活。五年后,2017年的一天,她听过无数次的流畅前奏,在师父的指间出现了乱音。经检查,师父得了肝癌。患病没有让师父彻底倒下,只要身体允许,他仍然带着她走街串巷,这时变成由她弹唱,他在旁边拨出几个和弦,或只是微笑聆听。当年8月,师父去世。千枝操办了葬礼。师父从此长眠于葛饰区的一处墓地。千枝在网上发布了悼文。媒体也纷纷报道,日本最年长的伴座歌手平塚新太郎去世,享年75岁。
对千枝来说,夜晚的工作仍与过去相同,只是从此只有她一个人了。这一晚,千枝背着她标志性的五弦三味线,从地铁出来,由四谷三丁目的路口往东,拐进夜色中的荒木町。她穿着明黄色和服的身影华丽笔挺,脚步轻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