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不文,姜武不武,一个是长天大过云,一个是尽管高楼自在眠,一个向天,一个落地,终是求仁得仁。
1991年6月15日,姜文一夜未眠。
那天是《收获》杂志的出刊日,王朔在上面发表了小说《动物凶猛》,讲的是北京部队大院里的一群少年人,他们抽烟、弹吉他、唱苏联歌曲,由于“不必学习那些后来注定要忘掉的无用的知识”而使自身的动物本能获得了空前的解放。
白天,王朔到姜文家串门,顺手把杂志扔给了他。夜里,姜文潜心夜读,不觉至曙。
“这部小说就像针管插进我的皮肤,血‘滋’地一下冒了出来。”姜文说。
小说中,胡同里干净无尘,40多米的烟囱上挂着崭新的五星红旗,少年们穿着海魂衫、绿军装各家乱窜,那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也是姜文年少时的日子。
青年姜文
凡心已炽,姜文一口气将6万字的小说改成9万字的剧本。主人公“马小军”一角分了童年、少年、青年三个阶段,青年马小军一早就确定由28岁的姜文本色出演,因而另外两个演员的遴选都必须以他为基准。
童年马小军定了小演员韩冬,招风耳、八字眉、略长的脸型,与姜文颇有几分相似。
少年马小军悬而未决。姜文将电话簿上所有北京中小学的部分撕下来贴在墙上,又在《北京晚报》《新民晚报》登了广告,全国范围找人,几经周折,才终于确定了17岁的夏雨。
姜文与夏雨
选夏雨,是姜文母亲最后拍的板,“这个最像”。彼时,作为姜文的亲弟弟,姜武正在北京电影学院精进演技,很多人认为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然而母子三人压根儿没往这方面想过。
在身边人眼中,兄弟俩除了长得相似,为人处世截然不同,“老戏骨”李保田曾评价二人:
“他们兄弟俩的名字有点拧巴,姜文不文,姜武不武。”
提起姜文,人们不一定会想到姜武;但提起姜武,一般人都会想到姜文。
然而作为世人眼中“更有出息”的那一个,姜文则说:“我特羡慕我弟,在外头,他比我混得好,吃得开。”
这样的感慨追溯到兄弟俩小时候,便是“我挨揍,我弟不挨”。
作为两人共同的好友,演员孟广美一语道破天机:“因为你弟会装糊涂!”
70年代,大院里流行的是“棍棒教育”。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有一场戏是扮演母亲的斯琴高娃追着马小军揍,姜文的母亲听说斯琴高娃的原型是自己就去片场看戏。看完回家,病了两天。姜文说,“我妈没发现自己打孩子,但那会儿我几乎天天挨打”。
左起:姜文、姜欢(妹妹)、姜武
在家里,母亲管姜文叫“大牲口”,管姜武叫“二牲口”。姜武小姜文近5岁,从小就是哥哥的“跟屁虫”,小时候,姜文和英达在胡同里扮革命者和土匪,姜武也拿着小树枝跟在后面疯跑。
天黑后,两人脏兮兮的回家,母亲盘问起来,姜文直愣愣地说:“我们玩去了。”
话音还没落地,母亲的巴掌就扇过来了,用姜文自己的话说就是“直接从这屋给我扇到那屋去了”。
而一旁的姜武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把手里的树枝往母亲跟前送,说:“我去捡树杈子了,回来给咱家烧火。”母亲心里明镜一般,但一时间又哭笑不得,对他说:“滚滚滚……”
如此,姜文在母亲的巴掌下长大成人,回忆里总有一个站在锅台边偷乐的弟弟。
从小到大,梗着脖子挨打的姜文给弟弟兜了不少事儿,作为家中老大,“长兄如父”不知何时就刻在骨子里了。
有一年春节,父母都住进了医院,姜文就自己和了肉馅,给弟弟妹妹包饺子过年;上学的时候,姜文靠配音的活儿挣到人生第一笔钱,一半上交给了母亲,另一半都给了姜武,说“这钱咱哥俩花,放你这儿”。
母亲回忆,如果姜文有五个包子,一定会先给姜武仨,等到姜武三下五除二吞下肚,第四个也搁到他手里了。
因为少年老相,姜文甚至给姜武开过家长会。那一回,姜武的学校举行中秋晚会,同学们都登台表演,唯独他没选上。演出当天,他纵身上了屋顶,向舞台发射西红柿、茄子,以表抗议。
姜文到了学校,一脸沉痛地对老师说:“我这个弟弟啊,属于一鸣惊人那种,别看平时挺老实,真要搞事,经常会弄出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来啊。”
知弟莫若兄,很多年后,姜文不禁感叹:“姜武有点超出我的想象了。”
几乎每一位采访姜武的记者都会或婉转、或直接地问他一个问题——“是否觉得自己生活在哥哥的阴影之下?”
姜武憨憨一笑,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自己的答案:“不是阴影,而是阳光普照。”
作为兄弟,也是同行,两个人总是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无可避免地被拿来比较一番。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男主角马小军的名字取自姜文10岁之前的曾用名“姜小军”。姜文出生那天,正赶上父亲不在家,母亲也忘了取名,接生婆听说其父是抗美援朝的军人,便随口起了这么个名字。
姜文与父母
几年后,姜武出生,借鉴哥哥的名字,顺延而成了“姜小兵”。张艺谋说,姜武天生是要当司令官的人,当不了底下的兵。姜武对这样的说法不置可否,说自己可能是命中注定的配角,“小兵一个”。
作为同一条路上的先行者,姜文就像是姜武的灯罩,灯泡再亮,光芒也总是模模糊糊。
1987年夏天,姜文24岁,为了拍摄电影《红高粱》,跟随张艺谋到莫言的老家体验生活。莫言的母亲为一行人操持了一大盆西红柿炒鸡蛋,席上,姜文酒足饭饱,一抹嘴儿、一伸腿儿不小心把莫言家里唯一一只暖水瓶踢碎了。
左起:巩俐、莫言、姜文、张艺谋
在场人有些尴尬,一旁的莫言连连打圆场,“好兆头,好兆头,这电影肯定会火”。
第二年,电影上映,莫言一语中的,《红高粱》成为亚洲首部获得柏林电影节金熊奖的影片,姜文也成了街坊四邻口中的名人。
姜文,图源:电影《红高粱》
洪晃就住在姜家前边儿的胡同,那段时间她去找姜文玩,总是碰不上。有时候是交电费,有时候是换煤气,管事的人总是点名让姜文去,去了还轻易不让走,必须得唱一段,姜文二话不说,抡起煤气罐扛在肩头,边走边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出自电影《红高粱》)”。
几家欢喜几家愁,就在姜文风生水起的那一年,姜武高中毕业,报考北京广播学院(现中国传媒大学)名落孙山。
第二年,他又循着哥哥的脚印报考中央戏剧学院,再度落榜。
第三年,姜武已经23岁,报了北京电影学院。彼时姜文已经大红大紫,平日里兄弟俩好不容易凑在一起侃天说地,却从不聊业务,姜武也憋着一口气没告诉哥哥。
后来还是别人提醒姜文说:“你弟弟在考学,你怎么也不帮帮他呢?”他一拍大腿:“他没告诉我呀!”这才赶紧为弟弟联络辅导老师,又东奔西跑找来参考书籍堆到家里,每天督促姜武,“你看了吗?看了多少了?”
那年北电初试的表演题目是:围着一把椅子绕三圈,然后坐下来说一句,这叫我如何说起。
姜武没绕圈,张嘴就来:“老师你知道吗?做一个名演员的弟弟有多难……”只见考场上这个与姜文颇为相似的男孩滔滔不绝、一气呵成,说得七八个考官老师直抹眼泪。
考试当天,姜文正在北影厂拍摄电影《大太监李莲英》,当他拉着导演田壮壮开车过去的时候,弟弟已经进了考场。姜武从考场出来见到姜文,告诉哥哥“应该能进二试”,后来也真的如愿。
1990年,屡败屡战,姜武终于勉强追上了哥哥的脚步。
姜武正式从艺的那几年,也是姜文初执导筒的日子,但是姜文却有意避开与弟弟合作,“人家老说他是‘姜文的弟弟’,他可能会不舒服”,而姜武因为不想让哥哥为难,也从未自荐。
兄弟间的关照总是无须多言的。一次,姜文到横店拍戏,路过上海,路上得知弟弟也在上海。临上飞机前,姜文特地拐个大弯到片场看了一眼,再赶忙调头。
1994年,张艺谋筹拍《活着》,找姜武出演忠厚的“二喜”一角。姜文得知后问老谋子,“能行吗?”张艺谋说:“甭管了,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姜武,图源:电影《活着》
后来,陶虹出演万方编剧的电视剧《空镜子》,推荐姜武出演男主角,姜文又问道,“你怎么不找我呢”,嘴上是酸的,心里却美滋滋。
姜武与陶虹,图源:电视剧《空镜子》
1999年,姜武搭档“老爷子”朱旭、濮存昕,在《洗澡》中出演有智力障碍的小儿子“刘二明”。
电影上映后,有一天,姜文独自走在街头,一个路人忽然冲上来,指着他的鼻子问:“你就是《洗澡》里面那个傻子吧?!”
姜武,图源:电影《洗澡》
姜文一愣,没有生气,而是笑了,他知道,是时候跟弟弟合作了。
那一年,姜武第一次出现在姜文导演的作品中,在电影《鬼子来了》里出演一个群众角色“匪兵甲”,虽然总共只有半分钟的戏份,但镜头的两端,兄弟俩相视一笑。
姜武,图源:电影《鬼子来了》
随父母到北京那年,姜文10岁,姜武6岁。在此之前,一家人跟着父亲所在的解放军部队驻扎在贵州省的一个边陲小镇。
在闭塞的西南山区,有两种办法窥见外面的世界:一是每周放映两次的电影,二是从镇上穿过的一条铁路。
那几年,姜文学着放映员的样子,用手电筒斜打在信纸上假装放电影,纸上一笔一划写着“八一电影制片厂摄制”;而姜武则爱上了看火车疾驰而过,风中留下一股煤烟味儿。
长大后,姜文的电影和生活依旧没有分开,姜武也仍是“生活第一,工作第七”。
姜文一辈子的爱与愁都与电影有关,他始终在用电影记录一个又一个往日旧梦,在他的电影中,女性角色带着强烈的个人风格,是一道奇美的风景线。
刘嘉玲,图源:电影《让子弹飞》
跟他合作过《让子弹飞》的刘嘉玲说:“他特别细腻,特别懂女人,有一些感觉,你会觉得,他怎么会懂?”
而姜文却说:“女人对我来说一直就像神一样的存在。你也弄不懂是怎么回事儿,但是你还老得想弄懂。”
在女人的问题上,他似乎永远保持着一种近乎决绝的追逐和探索。
1986年,23岁的姜文遇上31岁的刘晓庆,他初出茅庐,她红极一时,两人在湘西的小镇拍摄谢晋导演的《芙蓉镇》。一天,拍完一场雨戏,谢晋导演递给姜文一坛小米酒,姜文抱着酒追上走在前面的刘晓庆,说:“晓庆姐,我们晚上痛饮一番,如何?”
那晚的酒,喝得尽兴,后来的八年,爱得尽情。
左起:姜文、刘晓庆、谢晋
1994年,两人和平分手。又过了八年,刘晓庆被捕,姜文不吝金银为她请来四位著名律师,面对四处投来的探询目光,他说“一日情谊百日恩”。
与刘晓庆分手的同一年,姜文与法国学者桑德琳的女儿出生,取名姜一郎。
姜文与前妻桑德琳、女儿姜一郎
十年后,异国夫妻结束聚少离多的婚姻,桑德琳哭过、闹过,最终与姜文生命中的第三个女人——周韵,成为朋友。
姜文曾说“电影世界比现实生活美好”,而这个问题到了周韵这里,他却慌了手脚,急忙改口说“现实生活也美好”。
姜文与周韵
2005年秋天,周韵第一次出演姜文的作品,《太阳照常升起》。电影拍了整整一年,最后那场婴儿出生在铁轨的戏,出镜的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姜太郎。
姜文与周韵的大儿子姜太郎,图源:电影《太阳照常升起》
关机那夜,姜文带着大家高唱《国际歌》,从没那么高兴过。
3年后,两人的二儿子姜次郎也呱呱坠地。几年前,有一篇流传甚广的文章,标题为《姜文教子:最好的营养品是苦头》,讲的是拍完《让子弹飞》,姜文消失了一年,带两个儿子到新疆阿克苏历练。有人把文章转给姜文,他认真读完后说:“承蒙高抬,绝无此事,但意思我是认同的。”
对于下一代,姜文大多数时间扮演着严父的角色,虽然没有沿用母亲的棍棒教育,但会时时警告“你这样会有危险”,而姜武则算得上是慈父。
女儿小时候喜欢在车里睡觉,他就开车在北京城兜圈子。入行之初就做起了副业,他说,不希望自己走后,孩子成为蜗居一族。他说,“我不是姜文,可馨和可凡(姜武的两个孩子)也不是一郎(姜文的女儿)。”
姜武有过几个不同的嫂子,但妻子只有一个,从16岁起就没有变过。
姜武与妻子宋妍
彼时,两人是高中同学,“那时候,她是化学课代表。我有事没事传些纸条给,借问题目之便和她接近。那段时间,也没别的事可干,就是整天想她,上课就盯着她看。”
1994年,姜武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决定走入婚姻。有人劝他,“做演员的还是晚点结婚好,以后你要考虑公众形象。”
姜武却说:“做演员怎么了?无论以后怎样,我都要让人们知道,我有一个好妻子,我很爱她。”
从相遇那天到如今,姜武与妻子已经相守了37年。家中有人做客,夫妻二人会奉上秘制的佳肴,但若是来人问起男主人这些年拿下的奖杯,他却要回忆半晌。哥哥的爱情充斥着荷尔蒙的魔幻,而他的日子是柴米油盐的味道。
姜文上学早,他读大学时,姜武还是初中生,老师让写《我最崇拜的人》,别的同学都写文艺名流、科学巨匠,只有姜武写起了自己的哥哥。
作文的最后,他写道:我哥所走的道路,不就是我前进的一面镜子吗?
一直以来,姜武都在望着哥哥的背影向前,也长成了姜文可以托付后背的人。
兄弟俩的少年和青年时代都住在内务部街五5号(又称11号)大院,那里曾是清宣宗第六女的府邸,据说曹雪芹也住过,在那个特定的年代里,“六公主府”被改成了个大食堂,姜家的五口人就住在大食堂一角的两间平房。
姜文执导的电影《邪不压正》在内务部街取景
一家人一住三十多年,二百多年的老宅子一下雨就漏电,“非常不安全”。姜文挣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二老买了新楼房。但老人家念旧,难舍老宅,姜文一时间束手无策,姜武听说后便把自己的家安在了那栋新房的隔壁,又雇了几个工人,抡着大锤在两套房的隔墙上砸出一道门,房子合二为一,儿孙承欢膝下,问题迎刃而解。
乔迁的那天,姜武跟哥哥说,给他们一家也留了房间,“有空多回家”。夜里,姜武在枕头底下摸到一个信封,里面有10万块钱,还有一张纸条,“是兄弟,不啰嗦”。
母亲说:“大儿子是孝,小儿子是顺。”两人加在一起才是“孝顺”,缺一不可。
2009年,由姜武主演的贺岁片《我的唐朝兄弟》热映,好事者打出《姜文OUT姜武IN》的标题,姜文得知后一笑置之。后来被人追问,说:“原来我们家有一个顶梁柱,现在我们家有两个顶梁柱了,那不更结实了吗?”
那一年,电影《让子弹飞》秘密开机,扮演“武举人”的演员因故退出,姜文便给姜武发短信。
——“嘛呢?”
——“家呢。”
——“胡子还在吗?”
——“在。”
——“给我演个角色。”
——“妥。”
电影里,武举人的最后一句台词是:“需要兄弟的时候,你吆喝一声,兄弟立马出现。”
图源:电影《让子弹飞》
写词的是姜文,说词的是姜武。说完这句话,姜武就回家接孩子放学了,从头到尾,兄弟俩谁也没提过片酬,后来有人问起,姜武露出标志性的憨笑:
“没办法,他是我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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