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协《文艺报》,2021年10月15日第七版头条(半版)

文/温星,昆明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云南开明文学院副院长兼秘书长

谢华是儿童文学作家吗(文艺报温星吴然)(1)

“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

背靠汪曾祺先生亲笔题赠的诗歌书法作品,76岁的吴然老人意绪沉沉,感慨万端。“汪老”对面,是“文坛祖母”冰心先生手书的“小桔灯”。作为当代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吴然,宛若多年前那个纯粹依旧的小小少年,就这样端坐于昆明大观河畔自家书房中两位大前辈之间,任由回忆流淌,任由天真绽放。


百年经典与百年致敬

自2020年中即陆续推出的“中国儿童文学百年百篇”大系丛书,直至今年4月,方全部出齐,共21册,总主编为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原副社长、著名儿童文学家孙建江。吴然受邀,担任其中非虚构卷主编。前几天,最后几本样书刚寄来,我造访时,他正仔仔细细地逐一拆开塑封,并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书桌前。

“整整一百年的经典作品哟,这一大套终于齐了。只能堆在地上,我的书房太小了。”老先生向我解释,露出有些害羞的模样。旋即,便开始激动地介绍,该丛书按体裁分小说卷、童话卷、童诗卷、寓言卷、幼儿文学卷、非虚构卷,全方位立体地勾勒出了一幅中国儿童文学史画卷。他所负责的非虚构卷,有3册,包括散文和报告文学两类作品,以前者为主。

广大学生和家长们应该不会陌生,吴然,正是一位以儿童散文著称于世的当代名家。其作品,曾荣获第二、第五、第八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奖、宋庆龄儿童文学奖和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

即便如此,要在百年历史长河中遴选出百篇“最佳”非虚构作品,依然非常困难。“我记忆衰退得厉害,藏书较多,也没法全部一一去翻检。早年的许多好作品,网络基本搜不到,我用电脑也非常笨,基本不会,所以省图书馆都跑了好多趟呢。”

但是,吴然乐在其中,欣喜不断。持续数月系统地扒梳与整理中,他注意到一个现象,在不同时期,几乎所有现当代经典作家,不论主要写作领域是什么,都曾留下过不少可视为儿童文学的佳作。

“以孩子的视角或以孩子为对象来进写的,应该都可以算儿童文学。他们都有着一个永恒不变的内核,那就是都有着闪闪发光的对于真、善、美的追求和守护。”吴然说,汪曾祺先生就有不少充满着人性之光和童真之美的文章,也是中小学孩子们都能诵读的,比如,选入非虚构卷的散文名篇《葡萄月令》。

我俩的目光,皆不由望向书柜旁墙上汪曾祺先生那幅珍贵的手迹。

谢华是儿童文学作家吗(文艺报温星吴然)(2)

汪曾祺先生题赠吴然的珍贵手迹

1941年西南联大时代,青年学子汪曾祺先生多次徜徉于昆明莲花池畔,后以诗记之:“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此诗,广大读者尤其云南读者肯定非常熟悉,因为收在了先生脍炙人口的《昆明的雨》中。

1987年春,汪曾祺与邵燕祥等名家受邀采风滇西,返回昆明时,吴然与几位本土作家前往连云宾馆拜见。

“汪老的作品多数都读过,他是我的大偶像呀!”1997年5月16日,当汪老辞世的噩耗传来,吴然悲痛流涕。在一篇怀念文章中,他如是追记:“当时汪老没有外出,‘无事静坐’,专等我们似的。他招呼我们坐下。开始有点拘束,说到请他写字,他笑了,说写什么呢?汪老点了支烟抽着,看看我们的纸笔,说还是自己用惯的笔好使,可惜没有带来。他试了试笔,用行草第一个给我写‘莲花池外少行人’这首诗。给王洪波写的是‘无欲则刚’吧,换了字体;给李玉昌写什么已记不得了,给何真则画了一枝淡墨荷花,题一行小字……”

如今忆起,从不抽烟的吴然依旧激动难耐,且怀着一丝愧疚,“得了汪老墨宝,我很过意不去,因为整个过程中我除为他续了续茶水,竟连一支香烟也不曾敬他。”

几乎同时,我俩都想到,刚刚过去的2020年,正是汪先生诞辰一百周年,而再过几天(5月16日),又恰逢先生忌辰。

“我们应该向汪曾祺先生这样的大家致敬,也向百年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历程致敬!当然,最应该致敬的自然还是今年的建党一百周年,没有党这百年曲折与辉煌的发展历程,便没有这一切。”吴然肃然,缓缓说道。


《小桔灯》与“太阳鸟作家群”

生于1945年的吴然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思维清晰。从事儿童文学者多数长寿,比如,被尊为“文坛祖母”的冰心先生,生于1900年,逝于1999年,与整个二十世纪相始终。

不妨说,正是吴然与冰心的缘,成就了一个曾著名的儿童文学平台,那便是《春城晚报》的《小桔灯》。

1980年,晚报创刊伊始,吴然担任副刊“大观”责编。1982年6月版面上开始增加儿童内容,为此,他想向冰心约稿,“先生曾寓居昆明,对昆明的印象既深刻又美丽,她肯定会愿意的。”

通过北京一朋友,辗转发出邀请。不久,一则题为《忆昆明:寄昆明的小读者》的短文,便一路南下,飞上高原,飞进编辑部,飞到欣喜若狂的吴然手中。

1985年10月,吴然再次向晚报编委会建议创办儿童文学阵地。名字都想好了,借用冰心家喻户晓的名篇,就叫“小桔灯”。刊名,请先生亲笔题写。为表示感激,吴然代表晚报,以一小座大理石画屏相赠,同时,还附上了他前一年出版的处女作《歌溪》。

冰心很快便回了信。吴然双手捧起已然泛黄的信笺,满脸幸福地向我“炫耀”——

吴然同志:

《歌溪》和大理石一架均拜领,感谢之至!给儿童写散文不容易,要有童心。您的散文小集,朴素自然,我很欣赏。

代我谢谢春城的小读者!

笔健

冰心

谢华是儿童文学作家吗(文艺报温星吴然)(3)

冰心为《春城晚报·小桔灯》题写刊名,横竖各一版

当年11月17日,《小桔灯》创刊面世。在《见面的话》中,吴然满怀欢喜:“亲爱的小读者,愿《小桔灯》以温柔之光温暖你,照耀你,陪伴你;愿《小桔灯》成为你的知心朋友,成为你的忠实伙伴。”

愿景如斯,美好如纯真的童话。也就是那些年,云南的儿童文学犹如文学百花园里娇嫩欲滴的一枝新芽,开始迎着高原之上的七彩阳光吐蕊绽放。

“神奇、美丽、丰富,这是徐迟先生诗中的云南,全世界都对这样的云南交口称赞,心向往之。云南儿童文学作家们幸运地生活在这片土地,在一种独特的灿烂的民族文化氛围中创作……”1990年5月,“九十年代中国儿童文学展望研讨会”于昆明召开。大会发言中,吴然在总结前人研究基础上,将这个始终“向着太阳飞翔”的群体称为“太阳鸟作家群”。之后,又系统分析、阐述,写出了《试论云南儿童文学“太阳鸟作家群”》一文,发表于上海《儿童文学研究》和台湾《儿童文学家》。

时隔40年,我阅读这一载入云南当代文学史册及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史册的重要文献。在系统了解云南儿童文学早期源流的同时,留意到一个有趣的“细节”,吴然全面论述了云南现当代儿童文学的重要作家及相关作品,如晓雪、乔传藻、沈石溪、彭荆风、张昆华、李钧龙、普飞、湘女……等等,却把自己彻底忽略了。

“其实,吴老一直是群体中最重要的主角之一,他不懈的关心和指导,也成为了我们后辈成长的动力之一。”该群体中当年最年轻的“小鸟”、后来成为昆明市文联主席的汪叶菊说。类似评价,在汤萍、蒋蓓等多位云南本土儿童文学作家口中,我也反反复复听到。

“他是云南儿童文学的‘提灯人’。”昆明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冉隆中则直言。他对吴然的“命名”和评论,被诸多媒体报道广泛引用,“吴然,是云南本土儿童文学岗位上,历经半个世纪 依然宝刀不老的坚守者。时光会改变人的容颜,不能改变的是吴然对儿童文学的痴迷和对小读者的钟爱,他的童心、童趣,他的谦和、善意,他对美的敏锐发现,对 诗意的开掘追求,贯穿在他全部创作中,所有生活细节里。”

对于“太阳鸟作家群”,乃至对于云南儿童文学的发展,《小桔灯》副刊影响几何,贡献几多?当我抛出这个问题,谦逊如吴然,流露惶恐,连连摆手。但其实,谁都知道一个专门的发表平台对写作的重要性,这是常识。

儿童教育研究与文学创作并行的余雷,便如是论定:“吴老师在有限的版面上发表过很多年轻人的作品,为培养云南儿童文学新作者群体做出了极为重要的支持。”


“课本名家”与“白发男生”

然而,1997年10月,《小桔灯》停刊,“卒年12岁”。彼时,无论是实际主编吴然本人、还是版面的影响力,都在全国有口皆碑,那么,何以如此?!至今念及,吴然仍困惑而又痛苦。

回溯来路,吴然儿童文学生涯的正式起点,是1973年发表于《云南日报》的短章《海花》。时任责编张昆华,在题目后括号加注的“儿童文学”4字,让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呀,原来我写的就是儿童文学!原来这样的文章就是儿童文学!

到1984年出版第一本儿童散文集《歌溪》时,这个“年轻人”已卓然不俗,郭风在序文中称其作“既朴素,又写得生动,富有儿童情趣和教肓旨趣……是写给孩子们看的真正的儿童散文。”

郭风不吝赞美。言犹在耳之际,第二年,吴然到云南怒江采风,便写出了后来被反复收入全国统编及各地小学语文教材的《民族小学》。此后的岁月里,他还曾多次深入神秘的怒江“直过民族”地区,创作出大量作品,其中包括获奖无数的小长篇《独龙花开》。

进入教材,“发表”于全国孩子们的课堂上,流淌在孩子们的唇齿间,其难度可想而知,其意义尤为特别,对于绝大多数作家而言,这都是一份难得的“光荣”。

谢华是儿童文学作家吗(文艺报温星吴然)(4)

迄今,吴然优美而又精短的儿童散文,竟有多达近六十篇次被选入国内各种及日本、韩国、马来西亚等国的小学语文教材,堪称进入课本最多的当代作家之一,一位不折不扣的“课本名家”。

我有一个侄女,在昆明上小学四年级,她在课本上册第二课学到的《走月亮》,作者便是吴然。“月亮走我也走”,我想起了这首老歌,课文所写,究竟是人在走,还是月亮在走呢?未曾读到文本之前,我便饶有兴致。吴然翻出作品,乐呵呵地给我讲了起来,那神情,我猜跟面对的就是一个小学生没多大差别。

他说,《走月亮》的灵感来自于《浮生六记》。从中,他读到“吴(今江浙一带)俗,妇女是晚(农历八月十五夜)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 。“走月亮”,多么灵动、多么美好的画面!刹那,儿时与母亲踏月夜归的记忆泛起于脑海,一篇精短的亲情散文便一气呵成。

由此文的写作,吴然还总结出了从事儿童文学的一条经验,那便是多阅读,且阅读要“多吃杂粮”。因为,《浮生六记》属于与儿童文学毫不沾边的“闲书”“杂书”,但对于拓展作家的视野而言,却很有价值。

由于近年来开始侧重于儿童文学研究,昆明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冉隆中与吴然相交日甚。他曾多次策划“‘课本名家’进校园”活动,陪着吴然走进昆明、曲靖、昭通、大理等地城区及乡村小学。于是,他多次听到过孩子们的诵读,比如这篇《种水》,“哟,水珠们是种到地里去了吧!地上能长出小草,长出小树,长出小花朵、小蘑菇,也能长出亮晶晶的水珠吗?哦,我把水珠种到地里去了!”活泼的语言,趣味的想象,让孩子们不由读了又读。

每次,冉隆中总会被深深地感动,感动于孩子们对“课本里的吴爷爷”的崇拜与热爱,亦感动于吴然面对孩子们时从内心汹涌而出的童心与虔诚。“有小学处,就有吴然的小读者。”他感慨地说。

在每次活动留下的资料照片中,一头银发的老先生总笑得合不拢嘴,被佩戴着红领巾的少男少女们簇拥着,连满脸的皱纹也闪烁着阳光与朝气。难怪,有媒体送老人家一个雅号——“白发男生”。


“浅语的艺术”与神秘的云南

在文学界,常有人认为儿童文学属“小儿科”,很肤浅,不少“正统作家”“严肃作家”甚至对儿童文学同行颇为不屑。在我看来,这是一种难以成立的怪论。为孩子们写作,自然须写得“浅”,但这种“浅”,以对孩子的深度观察和对生活的深度体察为大前提,“深入”,方能“浅出”。吴然的散文语言,自然“很浅”,因为他的读者群体多为中低年级学生,其作品入选最多的,也是小学三四年级教材。

关于这个特点,小学语文研究专家、儿童文学博士王林曾有一段论述。

他以吴然入选人教版三年级下册的《珍珠泉》为例,发现写作上很少用成语。他分析,成语在文章中是双刃剑,在概略、准确表达的同时,可能失掉丰富性。比如《珍珠泉》第一自然段,如果用“山清水秀”“曲径通幽”,原文的丰富性和形象性会大打折扣。写水泡时,也没用“五光十色”这样的成语,而是细致地去描写,“太阳筛下一束束金光,照在水面上,照在正在升起的水泡上,一直照到水面和潭底青褐色的石头上。水面和潭底,金色的光斑和银色的光斑交错着;水泡闪亮闪亮的,射出红的光,黄的光,绿的光,紫的光……”有了这些具体、生动、色彩丰富的描写,才有了“珍珠泉”。

被誉为“台湾当代儿童文学之父”的林良先生,曾高度凝练地将儿童文学概括为“浅语的艺术”。在我看来,吴然之写作,恰是对此理念的深刻践行。从其人,到其文,吴然的浅显与直白、谦逊与透明、纯粹与纯真,无不让人如沐春风,印象深刻。即便对于我这个年轻整整三十岁的后辈,他也常以“温星兄”相称。我并不从事儿童文学写作,但深知他在云南乃至全国该领域的地位。

谢华是儿童文学作家吗(文艺报温星吴然)(5)

生于1953年的昆明儿童文学研究会名誉会长陈约红,仅比吴然小7岁,属同辈名家,却将其尊奉为旗帜和领路人。“这么多年,吴老师始终是云南儿童文学作家们的精神支柱,是我们的力量源泉。他总以他的毅力、他的创作、他的行动,鼓舞着我们,带动着我们,激励着我们……”

谦逊如吴然,当听到我转述陈约红的评价时,依然流露惶恐,依然连连摆手,依然带着一丝害羞的神情。我想,他75岁沧桑胸膛中跳动着的那颗赤子之心,依然是最初的小小少年。葆有童心,便是他文学与人生双重境界的不二法门。

也正是这种心态,让他常常能轻松地“幻化”为一个民族小女孩儿、一只小动物或者一颗水滴,以童话的思维、童真的视角,描绘出充满童趣的一个个小故事,从而,一次次走进课本,走进课堂,走进孩子们的心里。

“我这点成绩嘛,其实也不算啥。我觉得,很大程度上,都是云南这片神奇大地的赐予吧。”虽是自谦,倒也不无道理。吴然出生于曲靖宣威乡下,那是滇东北的一个极贫小山村。父亲工作辗转,他以自幼多病险些夭折的孱弱之躯与父颠沛,但从不觉半点苦。工作时,写作后,他更是几乎跑遍了云南,充分体会到了云南民族民间文化的多样与多彩。

是日,采访结束,已近深夜11时,我满怀愧疚,蹑手蹑脚地告辞。吴然老先生执意披衣相送。

“‘云南’这两个字,我总觉得弥漫着一种不可言喻的神秘、浪漫与芬芳。”昆明大观河畔夜风如水,银发与月光交相辉映。老人依旧兴致高昂,我俩依然在月下边走边聊,“正因为如此,我以孩子们的视角,为孩子们,写下了这些浅浅的文字。这,便是我终身的使命吧。”

谢华是儿童文学作家吗(文艺报温星吴然)(6)

注:原文5700字,实发3700字,详见中国作协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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