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海明威在写给一位文学编辑的信中写道: “你读过柏瑞尔·马卡姆的《夜航西飞》了吗?在非洲时我和她很熟,从不怀疑她有朝一日会在记录飞行日志之外,拿起笔写写别的。如今所见,她写得很好,精彩至极,让我愧为作家。我感觉自己只是个处理词语的木匠,将工作所得拼装在一起,有时略有所成……由于我彼时正在非洲,所以书中涉及到的人物故事都是真实的。我希望你能买到此书,并读一读,因为它真的棒极了。”它真的棒极了,也许只是因为,她不是用词语在写作,她是用自由的灵魂在写作。
本报特约撰稿 丛 云
柏瑞尔·马卡姆,一生只写过一本书,《夜航西飞》。
柏瑞尔·马卡姆,1902年出生于英国,“我四岁那年来到英属东非,少年时光都光着脚和纳迪人一起捕猎野猪,后来以训练赛马为生,再后来驾驶飞机在坦噶尼喀湖,以及位于塔纳河与阿西河之间的干旱丛林地带中寻找大象。我一直是个快活的乡下人,直到我在伦敦生活一年之后,才明白需要用脑的生活多么无聊。无聊,就像钩虫,是挑地方的疾病。”
这是她在《夜航西飞》开篇的自我介绍,多么轻描淡写的履历,也许她觉得根本不需要强调,只需要娓娓道来:18岁成为非洲首位持赛马训练师执照的女性,1931年成为非洲首位职业女飞行员,1936年成为首位从东到西飞越大西洋的飞行员。
非洲生活
这一切的起点是因为非洲——
自童年时代起,非洲就是呼吸一般的存在,是我的生命源泉。
它依旧主宰着我内心最深切的恐惧,总是孕育着复杂而又无法解答的谜题。它是记忆中的阳光与青山,清凉的河水与暖黄色的灿烂清晨。它和海洋一样冷酷无情,比沙漠更加顽固不化。它从不隐藏自己的好恶。它不会有分毫妥协,却又对全人类奉献良多。
但是非洲的灵魂,它的完整,它缓慢而坚韧的生命脉搏,它独特的韵律,却没有闯入者可以体会,除非你在童年时就已经浸淫于它绵延不绝的平缓节奏。否则,你就像一个旁观者,观看着马赛人的战斗舞蹈,却对其音乐和舞步的涵义一无所知。
大旱导致父亲的农场破产,生活很早就教会了她重要一课——
我学会了如果你必须离开一个地方,一个你曾经住过、爱过、深埋着所有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离开,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尽你所能的决绝地离开,永远不要回头,也永远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是更好的,因为它们已经消亡。过去的岁月看来安全无害,被轻易跨越,而未来藏在迷雾之中,隔着距离,叫人看来胆怯。但当你踏足其中,就会云开雾散。我学会了这一点,但像所有人一样,待到学会,为时太晚。
接下来的描述充满画面感,隔着100年的时光,我们看到一个17岁的少女,孤身站在茫茫的非洲大地,怎样走上自主之路——
我有两只马鞍袋,一匹珀伽索斯(马的名字)。马鞍袋里装着小马的毯子、刷子,一把铁匠用的刀子,六磅重的碎燕麦,还有用来预防马匹的病的温度计。我用得上的东西有睡衣、马裤、一件衬衫、一把牙刷和一把梳子。我拥有的东西一直就这么些,我也不确定自己会需要些别的什么。
我的道路一直向北。这块土地上流淌着冷冽的泉水,山谷中长满蕨类,山坡上覆盖着苏格兰人歌颂的石楠。没有一块石头是我熟悉的形状,天空与地面像陌生人般相逢,阳光有气无力地照在身上,就像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和你打招呼。
这就是莫洛。第一眼看见的景象就预示了我以后对它的认识:一片严峻的土地,高而冷,在这里生活的人必须付出更多的辛劳,必须倾尽全副身心才能与它顽强的本性抗衡。
赛马师&飞行员
抗衡的结果,是柏瑞尔赢下人生中第一场重大战役,获得赛马训练师执照,在描述赛马比赛的段落里,你会知道她多么配得上这个职位——
我怎么能将这样的比赛和音乐做比较呢?但又为什么不呢?某个在贝多芬大理石雕像的注视下端坐于扶手椅中的完美主义者,会不会被这个想法吓一跳?我想会的。
但如果有人刚学会音符和节拍,不想重复过去的麻木不仁,想为一首狂想曲寻找新的主题,他可以在随便哪个入口买张票,看看马是如何奔跑的。他能做到我无法做到的事,他将改编、重组、再现马蹄声,它们像雨点般落下,像雷声般轰隆作响,像渐弱鼓点般慢慢远去。他会找到适当的乐器重现观众的呼声,为寂静找到休止符。他会在无序中找到节奏,让叹息逐渐加强。如果他听得足够仔细,会找到适合英雄主义表现手法的段落,然后用一阵狂野的节奏演奏出高潮,并用一系列泛音织就激昂的旋律。
然后,看上去是一些巧遇一些机缘,不如说是一颗不羁灵魂命中注定的选择,柏瑞尔飞上了天空——
即便在有航道的地区,即便有仪器的帮助和无线电的指引,夜航依旧是种孤独的工作。而飞越牢不可破的黑暗,没有冰冷的耳机陪伴,也不知道前方是否会出现灯光、生命迹象或标志清晰的机场,这就不仅仅是孤独了。
有时那种感觉如此不真实,相信别人的存在反而成了毫不理性的想象。山丘、树林、岩石,还有平原都在黑暗中合为一体,这黑暗无穷无尽。地球不再是你生活的星球,而是一颗遥远的星星,只不过星星会发光。飞机就是你的星球,你是上面唯一的居民。
开始这样的飞行前,正是对这种孤独的预料比身体可能遭遇的危险更令我忧虑,也让我怀疑这份工作究竟算不算世界上最好的差事。而结论永远是:不管孤独与否,它都让你免遭无聊的荼毒。
1936年从东到西飞越大西洋是人类飞行史上的一次壮举,柏瑞尔在书中把它写成了散文诗——
天已经黑了,我正飞行在南部爱尔兰上空。有来自科克郡的灯光,湿漉漉的,它们都被爱尔兰的雨水浸透了。我凌驾于这一切,保持干爽。我凌驾于这一切,飞机轰鸣在一个潮湿的世界,但这一切并没有让我伤怀。我感到独处的圆满,逃离的愉悦。每当我看见灯光,想象着人们在灯下行走,就感到自私的成就感,仿佛我逃避了责任,将雨水带来的小愁绪留在了他人的手里。
距离我离开阿宾登已经超过一小时了。经过这么些时间,英格兰、威尔士还有爱尔兰海已经被抛在身后。长途飞行和时间流逝是一回事。但有那么一个时刻,时间停止了—距离也一样。就是那个时刻:当我驾驶蓝银相间的飞机从机场起飞,当摄影师举起相机对焦,当我感觉到飞机抵抗自身重量并战胜地面引力。最后,只需听从操纵杆升降舱的指示。计划书上那些一成不变的参数说:飞机必须要飞,因为数据已经验证过。所以飞机起飞了,一旦升空,一旦它屈从于游戏规则,它会说:“好了,我飞起来了。现在,我们去哪儿?”——答案让我畏惧。
“我们要去距离这里三千六百英里的地方—其中两千英里是连绵不绝的海洋。一路上大部分时间是夜晚。我们将趁着夜色西飞。”
于是科克郡被抛在我身后,前方是柏哈芬的灯塔。它是最后一座灯塔,站在最后一片陆地上。我看着它,计算着它闪烁的频率—每分钟闪好多下啊。然后我经过它,飞向海洋。
现在恐惧已经消散了——不是被克服的,也不是靠说理摆脱的。它消失了,因为有些别的东西替代了它的存在:自信与依赖,对脚下那片土地与生俱来的依赖——如今已转化为对飞机的信赖,因为大地已经消失不见,没有其他事物可做寄托。
有人诟病柏瑞尔的书不够完整,那位在她小时候离开她的母亲呢?那三段婚姻呢?那些绯闻呢?那个在1929年生下的儿子呢?不都应该是一部自传应该有的部分吗?感觉不过瘾的后来者拾起这些旁枝末节,写出诸如《绕日飞行》,力图让柏瑞尔的人生展现得”更丰富“。就好像《走出非洲》的电影再壮观,主题还是纠缠于得不到的爱,《走出非洲》的文字却更辽阔,展开的是大时代图卷下的失乐园。任何添加都显多余,我们只需要清晰地去看到柏瑞尔走出的那条路:1919年,她17岁,决定靠自己去生存,后来,她不仅是生存,而且在创造,因为她“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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