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陈桥迎接茶酒

明初杂剧《黑旋风仗义疏财》中,宋江想请李逵、燕青两人喝酒办事,李逵等不明就里,便胡乱猜测,不知宋江哥哥这回是要杀人放火,还是寻道君皇帝求招安。于是李逵有一段关于宋徽宗行踪的发噱唱词:

二末:莫不是护俺那宋官家去李师师家游幸?

帮:你猜不着,不是不是。

二末:莫不是护俺那宋官家上元驿里私行?

帮:不是不是。

二末:莫不是护俺宋官家黑楼子上听弹筝?

帮:不是不是。

二末:莫不是护俺宋官家赵玄奴家开小说杨太尉家按新声?

帮:都不是,你猜不着!

二末:既不是沙,却怎地唤您黑爹爹不住程?!

李逵唱遍宋官家在东京出没的高级娱乐场所,其中有一处说走就走的去处“上元驿”。

上元驿,又称上源驿,这是五代时的名称,后晋天福五年(940)改称都亭驿,宋沿置。都亭驿在东京祥符县南、官街之西的光化坊,是东京城内的顶级宾馆,接待辽国、金国使臣的指定场所,空闲时也可用于朝廷酺宴、习仪等活动,因此李逵认为宋徽宗可能去“上元驿里私行”并不荒唐。

南宋人王明清的笔记《玉照新志》卷六“陈桥驿”条目,将上元驿与陈桥驿、班荆馆混淆了:

陈桥驿,在京师陈桥、封丘二门之间,唐为上元驿。朱全忠纵火欲害李克用之所,艺祖启运立极之地也……后来以驿为班荆馆,为北使迎饯之所。

按这条记载,应该有一个上元驿、陈桥驿、班荆馆的线性演变过程。但考诸史籍,容易发现上元驿在宋代称都亭驿,与陈桥驿、班荆馆同时并存。三者地理位置也不相同,都亭驿在京城内光化坊,陈桥驿在东京陈桥门外东北三十里,班荆馆在封丘门以东。

不过宋室南渡以后,王明清混淆三地也是情有可原,毕竟陈桥门与封丘门(均为俗名)都是东京外城北门之一,陈桥驿与班荆馆虽然并存,但都在开封城东北,两地距离非常接近。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陈桥门时自注“乃大辽人使驿路”,就是说自陈桥门往陈桥驿乃宋辽两国交战或交聘的必经之路。而《宋会要》记载,南宋初年一次讨论接待金朝使臣仪程时,有臣僚提供了北宋时接待辽国使臣的“旧例”:

大辽国贺正旦使人赴阙,开封府少尹一员往陈桥迎接茶酒,于班荆馆赐御筵酒果。

显然,陈桥驿在班荆馆稍北,北宋接待辽国使臣,要派开封府的官员前往陈桥驿迎接,然后陪同至班荆馆举行正式的欢迎仪式或开展正式的外事活动,因此班荆馆称为“宋待蕃使之所”。如果使臣需要面见宋帝,迎接官员理应陪同使臣入京,将其安排在都亭驿就馆。陈桥驿与班荆馆、都亭驿虽然分处三地,但接待北国使臣的功能一致,难怪南宋人王明清将其混为一谈。

二、投鞭日午陈桥市

宋廷接待北朝使臣的专用驿馆是班荆馆与都亭驿,“迎接茶酒”的陈桥驿在外事活动中处于边缘的地位。虽然是宋朝的肇基之地,但一直到北宋末年,道君皇帝才第一次将陈桥驿改造成纪念宋太祖功业的场所。在此之前,史籍中似乎没有任何官府、文人或者民众在此奉祀、怀古或者祈福禳祸的记载。在将近二百年的时间里,陈桥驿只是南北攻伐的临时驻地或者宋人北行的途经之所,以至宋徽宗难过地说:

其地今为传舍,往来蹈履,非所以称朕显扬祖烈之意。

陈桥驿最早出现在五代时期,在军阀混战、契丹凌辱的情况下,对陈桥驿的记录总是与战乱相关。后汉高祖刘知远在太原称帝(947年)后,进入开封建都,陈桥驿是必经之地。宋初所编《册府元龟》记载,刘知远所见的陈桥驿,“百姓桑枣空有余折,其庐室悉墙垣耳”。他对残破景象颇为吃惊,问左右这是灾荒还是战乱导致的,“因荒邪因兵邪”?臣僚们回答,“此契丹犯阙时杜重威宿汉军之所也”。刘知元非常感慨,发誓要征讨杜重威,拯救天下苍生:

上恻然嗟叹曰:“重威破国残物,一至于此,此而不讨,是朕养恶蓄奸,何以为苍生父母,副海内徯望之心也。”左右皆称万岁。

由于长期战乱,天下祈盼太平的心情日益迫切,日后赵匡胤陈桥兵变更被视为太平时代的开启,传说华士道士陈抟因此激动地从驴上滚下来,欢呼“天下从此定矣”。

史籍中再次出现陈桥,已是赵匡胤的侄子宋真宗亲征澶渊以及封禅泰山时的事情了。澶渊之盟标志着宋朝北境和平时代的真正到来,此后两国岁有交聘,陈桥驿便是离京北行的第一站,“国门一舍地,传舍犹当时”,这时沈遘使辽时《陈桥驿》中的诗句。

王安石嘉祐五年(1060)作为送伴使送辽国使臣归国,途中有诗《陈桥》:

走马黄昏渡河水,夜争归路春风里。指点韦城太白高,投鞭日午陈桥市。杨柳初回陌上尘,胭脂洗出杏花匀。纷纷塞路堪追惜,失却新年一半春。

王安石正月出使,二月在归途中,再次行至陈桥已是一片春光,不但杨柳初回杏花匀,集市至午间也未散去,早已不是五代时“百姓桑枣空有余折”的情形。

宋辽和平维持百年之久,徽宗朝战端再启,陈桥连同汴京一起沦丧。靖康之难中徽宗北狩,路经陈桥,不知是否亲见他为宋太祖修建的显烈观已经化为灰烬。

三、宋太祖黄袍加身处文管所

2015年7月20日中午12时,在朱仙镇年画作坊购买几幅宋人(有赵匡胤)年画,又在镇上的“二食堂”用餐,然后驱车赶往陈桥镇的“宋太祖黄袍加身处文管所”,寻访陈桥兵变的遗迹。

史籍称陈桥在开封城门外东北方向三十华里,刚好是今天开封市至陈桥镇的直线距离,从朱仙镇驾车至陈桥镇则需时1小时40分钟左右。当年陈桥驿在黄河之南,“走马黄昏渡河水”说明王安石的《陈桥》诗作于使辽归国途中。三百年前黄河再次改道,从此河水在开封与封丘之间流淌,今天走这段行程的最短路线需要经过黄河上架起的一座临时浮桥。车过黄河,对面有大货车驶过,浮桥剧烈起伏,印象深刻。

赵匡胤陈桥驿站(吴铮强寻宋陈桥驿)(1)

老板说这幅年画上的人物是赵匡胤(右)和杨业(左)

陈桥驿所在的封丘县,因汉高祖刘邦不忘赐饭之恩,封翟母为封丘侯而置县,封丘的地名则出自战国末年南燕君伯鲦祭祀儿子的祭台“慕子台”,又名“封丘台”。陈桥镇在县东南,黄袍加身处则在镇西北。

目的地前面的停车广场上有将军跃马的塑像,但没有标识马上将军就是赵匡胤。今天所谓“陈桥驿”是一座暮气的二进院落,正式的名称是“宋太祖黄袍加身处”,1955年公布为县文保单位,1986年又公布为省文保单位。门口坐着数位老者,那种落寞的神情似乎是倾诉的欲望压抑而成的死灰,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唱腔让人无厘头地疑心是在单循环播放豫剧《赵匡胤登基》。

赵匡胤陈桥驿站(吴铮强寻宋陈桥驿)(2)

文物保护单位碑

赵匡胤陈桥驿站(吴铮强寻宋陈桥驿)(3)

“陈桥驿”门前

宋徽宗为“显扬祖烈”而建的显烈观毁于宋金战火之后,明清时期此处或仍是驿站,或者另修建了东岳庙,具体情况不甚明了。据新修《封丘县志》,明天顺年间(1459)赵晃与天坛山紫薇宫道士王道然等人共修东岳庙,清顺治十六年(1659)、乾隆九年(1744)又有两次重修。直至光绪十三年(1887),应该在东岳庙内修建了宋太祖黄袍加身大殿,陈桥兵变的历史记忆再次浮现。建国前夕,东岳庙改为学校,拆去大门、照壁,东西房改为教室,但保留了“宋太祖黄袍加身处”、“系马槐”等碑碣。1978年以来,当地县、乡两级政府与社会各界多次对陈桥驿进行修葺,学校被迁走,建筑大概是恢复了清光绪年间的规模,保护面积扩大到2万余平方米。院落内除了一组二进建筑,还有西边一片面积相当大的、荒芜的池塘绿地。

赵匡胤陈桥驿站(吴铮强寻宋陈桥驿)(4)

“陈桥驿”“显烈观”匾额

走近大门,可见“陈桥驿”“显烈观”两块匾额,除楹联外,又挂着“宋太祖黄袍加身处文管所”的招牌。进入第一进庭院,壁照正反两面分别是陈桥兵变的壁画与文字介绍。

中间空地左右各有一通石碑,这就是此处最主要的文物了。西面“宋太祖黄袍加身处”碑,碑阴是金梦麟的《题系马槐》,诗曰:

黄袍初进御,系马耀军威。翠盖开皇极,清荫护紫薇。风声惊虎啸,日影动龙飞。千古兴亡地,擎天一柱巍。

东面“系马槐”碑,乾隆年间河南府尹张松孙所题。“系马槐”碑边上有石马及“古槐”一株。据说当年赵匡胤栓马的古槐是这里唯一的宋代遗物,高约4米,周围5.4米需三人合抱。顺治《祥符县志》也记载,宋艺祖黄袍加身处“今有系马槐,大二十围,枝条虬曲空洞,甚为奇观”。今天所见古槐虽也“虬曲空洞”、也有绿叶,但似真非真,已是人工修葺过的残物。

赵匡胤陈桥驿站(吴铮强寻宋陈桥驿)(5)

照壁、系马槐、正殿

石碑周围,西配殿匾额“应天顺人”,东配殿匾额“天道攸归”,里面陈列着仿制古兵器、仪仗以及陈桥兵变的图片说明之类。正殿称为赵匡胤登基大殿,门楣悬瘦金体“显烈”匾额,大殿中供奉赵匡胤鎏金塑像。第二进更为宽阔,不过各殿大门紧锁,不知所谓,只是院子中石狮由玻璃罩保护,或是从别处移来的文物。

赵匡胤陈桥驿站(吴铮强寻宋陈桥驿)(6)

“宋太祖黄袍加身处”碑

赵匡胤陈桥驿站(吴铮强寻宋陈桥驿)(7)

正殿内赵匡胤塑像

庭院内还有古井及各处角落中树立的石碑。这些石碑以“保护文物”为主旨,其中“重修山门厢房碑记”记述了1992至1995年间,省文物局拔款18万元,县拔款3万远,并集资3万元,由县博物馆馆长李天锡主持修建山门、厢房的过程,参与者又有县博物馆副馆长魏怀林,文管所副所长唐洪龙,以及工人高继周、刘太功、孟宪堂、齐太余、唐庆亮等人,坐在山门外守护文物重地的老者或许就有碑中所述的人物。

赵匡胤陈桥驿站(吴铮强寻宋陈桥驿)(8)

重修山门厢房碑

四、“应天顺人”及“欺他寡妇与孤儿”

任何一部宋史,都要从陈桥兵变开始讲起。但陈桥兵变无论如何重要,本质上都是一场兵变,成功而且完美的兵变。在宋徽宗以前,宋代朝野似乎从未为兵变举办过任何纪念活动,陈桥始终是一传舍而已。

讲陈桥兵变,有两个不得不讨论的问题,宋太祖赵匡胤事先是否知道兵变计划?宋太宗赵光义是否参加了这次兵变?一般的答案,是肯定前者而否定后者,这就意味着黄袍加身不仅是兵变,更是政治阴谋,阴谋中又有阴谋。成功的政治阴谋应该如何书写?这往往是史官无法承受的挑战,熟读宋史者皆知,为此贬官者有之,抑郁而终者有之。

因此,讳莫如深、视而不见,才是宋人对待陈桥兵变最正确的姿态,宋人的陈桥诗中绝不出现兵变之事是最基本的政治规矩。

打破这种规矩的,是中国历史上最富有“自我作古”精神的宋徽宗。在曾谠的建议下,道君皇帝于大观元年(1107)以御笔下令在陈桥建造一座宏伟的显烈观,陈桥驿馆的墙上涂满了大大的“拆”字:

艺祖皇帝启运创业,应天顺人,践祚之初,寔自陈桥。方策具载,粲然可考。其地今为传舍,往来蹈履,非所以称朕显扬祖烈之意。可以其地建立道观,赐以名额,仍赐“显烈观”为为额。所有驿舍,仍移于侧近系官地,先次拆移修建,疾速施行。

御笔中宣示了陈桥兵变的政治意义在于“应天顺人”,修造显烈观是为了“显扬祖烈”,由此开始堂而皇之地纪念陈桥兵变。显烈观修成于宣和六年(1124),两年后即毁于战火。这个过程中,政治阴谋、道教崇拜、军事灾难,这些宋王朝的黑暗能量,巧妙地融汇在一起了。

直到元代,文人的陈桥诗作中才会出现黄袍加身的历史事件,比如张宪《陈桥行》完全是兵变的叙事诗:

唐宫夜祝邈佶烈,忧民一念通天阙。帝星下射甲马营,紫雾红光掩明月。殿前点检作天子,方颐大口空诛死。重光相荡雨金乌,十幅黄旗上龙体。中书相公掌穿爪,不死不忍秘鸿宝。画瓠学士独先几,禅授雄文袖中草。君不见五十三年血载涂,五家八姓相吞屠。陈桥乱卒不拥马,抚掌先生肯坠驴。

不过,不要以为宋亡之后,陈桥兵变的历史记忆就变得如何美妙了。明代笔记《识小录》的“陈桥驿”条目,讲的是宋朝“欺他寡妇与孤儿”的孽报故事:

陈桥驿,在开封府北,今为大梁驿,即宋太祖黄袍加身处也。宋亡时,陈宜中遣使如伯颜军前涕泣求平,伯颜曰:“汝国得天下于小儿,亦失子小儿,其道如此,尚何多言?”后人咏之曰:“当日陈桥驿里时,欺他寡妇与孤儿。谁知三百余年后,寡妇孤儿亦被欺。”嗟呼!此犹是敌国之欺也,宋太祖自欺其君,而太宗即欺其嫂与侄,若宋后之不成丧,徳昭之不得其死,又现前孽报矣!

寻宋的途中,所见多是贤人忠烈、文人君子的风流功业,或者沧桑宝贵的文物遗迹。相比而言,第一站就应该寻访的陈桥驿才能揭示宋朝历史文化的真正底蕴。那里发生的一切,与风雅或忧患的士大夫精神,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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