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性也规定了中国人的言说方式和写作方式。

言说和写作的语言都表现为文本。文本可能是一句话、一段话或者一篇文章。它或者是思想性的、或者是文学性的,另外还有日常性的。中国思想性的文本主要是儒道禅诸家的著作,是议论文;文学性的文本主要是诗词歌赋、戏剧和小说等;日常性的文本主要是格言、谚语等。

天人合一是一种哲学态度或命题(自然性语言思维表达方式)(1)

但任何一个文本都是由其基本的意义单位——语词构成的。汉语语词所依附的载体——汉字不是一种拼音化的文字,而是一种象形写意的文字。这使汉语语词自身便包括了物象和意象的特性。物象一般就是天地间的万物,日月、山川、草木和飞禽走兽等。物象大都有从形象化到符号化的过程,其中运用了简化、变形、组合等方式。

意象是思想所构筑的形象。虽然它并不直接存在于现实世界中,但需要借助天地万物来表达,也就离不开自然的物象。汉字语词这一独特本性当然使中国的思维的语言表达被自然所规定。这就是说,它的基本语词直接就是自然界的图像或符号,或者是它的衍生形态。

中国思想对于语词的运用也是非常独特的。它的一些基本语词,亦即关键词,如概念、范畴等,都缺少一些基本的定义,而代之以现象的描述。在各种现象中,自然现象又占据主导地位。

天人合一是一种哲学态度或命题(自然性语言思维表达方式)(2)

如儒家的仁。孔子并没有规定仁是什么,而是说仁者爱人。同时在对于仁者和智者的比较中,他指出仁者爱山,智者爱水。又如道家的道。老子认为它不可言说,而只能勉强地言说它。道可以在一些自然现象中显现自身。再如禅宗的智慧或者佛性。慧能解释道,智如日,慧如月,智慧常明。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思想对于其核心语词一般都是借助于自然事物予以说明。由此便形成了以比喻为主要修辞手段的语言表达方式。在一些经典文本中,“如同”、“仿佛”、“似乎”和“好像”等词频繁出现。在这些语词的一端是被说明的事物,另一端则是用来说明的事物。这些事物基本上是自然现象。比喻的言说是中国思想自然性语言表达的典型方式。

在中国思想中,自然性语言表达式还贯穿于其文本结构中。在一些文本中,人们一般先言说自然,再言说人事。根据这种情况,这些文本结构可称为天人结构。文本的天人结构实际上是存在的天人合一和思想的天人建基的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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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思想性的语言文本直接地表达思想。它一方面言自然之理,另一方面言人类之理。

儒家的文本结构发展经历了一个过程。《论语》是语录体,它记录了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其话题大多是针对某个事件。它具有随机和随意的特点。与此不同,《孟子》是对话体,它是孟子和人们的讨论和争辩。它是真理和谬误的斗争。其间,主题性的问题会突显出来。

在这两种原始儒家的经典文本中,天人结构尚隐蔽于其中。但此后的儒家文本的天人结构则非常显明。《周易》的卦序就是从天地阴阳到人类男女,同时其解说的文字也是从天道到人道。至于宋明儒学将其主题确定为天人关系,并构建了宇宙论和心性论。于是,其文本结构便突显了关于天的言谈与关于人的言谈。

道家的文本在天人结构的表现方面比儒家更加突出。这在于,道家比儒家更极端地将天人关系作为了自己思想的主题。虽然老子和庄子的文本形态不同,前者是诗歌体,后者是散文体,但其言说结构很相似。一般而言,它们首先是言天之道,然后是言人之道。当然,人之道可以区分为圣人之道和常人之道。圣人之道是顺从天道的,而常人之道是违背天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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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禅宗的文本看起来是言明心见性的,似乎没有天人结构。其实不然。在慧能的《坛经》中,天人结构是隐蔽于文本之中的。一方面,佛性和自性是作为人的天性存在着,它只是被人为地遮蔽。因此,觉悟就是去蔽。另一方面,佛性和自性是不可言说的,它需要借助事物、特别是自然物来表达。

不过,人们一定要注意这种表达的工具性。在禅宗后来的发展中,文字禅把佛性与语言的游戏推向了极端。各种形态的禅宗文本明显地借助自然现象说明禅理。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人们用天地万物说明心灵的无限禅意。

与思想性语言的文本不同,文学性语言、尤其是诗意性语言的文本似乎与思想无关,只是写景抒情。其实不然。它们是关于人的存在和世界的本性的直观,因此是思想最亲密的朋友。如唐代诗人中的杜甫是诗圣,他抒发了儒家的仁爱之情;李白是诗仙,他吟唱了道家的自由精神;王维是诗佛,他言说了禅家的寂静之音。可见,他们的诗歌充满了儒道禅的思想。

中国文学的主体是诗歌。诗歌虽然可以分为抒情、叙事和戏剧等类型,但言情却是其根本性的。但中国的诗歌一般不是直接言情,而是借景抒情。于是写景和抒情就成为诗歌文本的核心。写景一般就是写自然之景,如天地山川、春花秋月。抒情就是抒发人类之情,如人的喜怒哀乐、生死离别。在一些古典诗词、如唐诗宋词里,文本的上半部分是写景、下半部分是抒情。这几乎成为了一个基本的文本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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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诗歌文本的天人结构之外,诗歌写作的手法也是充满自然性的。传统诗歌的创作都讲赋比兴等。赋是直陈其事。但事有人、有物、有社会、有自然。比是以彼物比此物。但人们大多以自然之物比人类之物。兴是兴起与发端。诗人往往先言自然之物,再言人类之物。在赋比兴等写作手法的运用过程中,也可以看到言天与言人的密切关系。

诗歌和其他文学性文本的天人结构还有一个更高的要求,亦即合乎自然性。文学作为艺术,虽为人作,但要宛若天成。它要如实地表现事物与情感。弃人工斧凿、雕琢藻饰,倡质朴,讲本色。文学性文本的自然一方面要如同人的自然一样,如身体的精气神;另一方面要如同天地的自然一样,如行云流水。

除了思想性和文学性语言的文本,日常性语言的文本也值得深思。虽然中国一些熟知的、流行的谚语、格言、箴言多种多样,但除了一些民间经验智慧外,大多是儒道禅思想的日常语言化。它们包括了为人处世、接人待物、心性修炼等方面的智慧。它们都具有简单明了的文本形态:一句话,或者是一段话。

尽管如此,但其文本结构也是天人之言,借天理说明人理。如有一句著名的格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其中已说出的话为:借自然界的海和山说明有容乃大和无欲则刚的道理。其中要说出的话为:人要如同海和山一样有容乃大和无欲则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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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文本中,我们可以看到,天人的相互诠释。一方面,天地拟人化。海和山就其自身而言是没有任何意识和意图的,但人们将其赋予了类人的特性。海是有容的,山是无欲的。另一方面,人天地化。人要如同天地所展示的天理那样去生存,如同海样有容乃大和如同山样无欲则刚。

自然性语言表达有着明显的限度,它既显现也遮蔽。一方面,它将不可说变成可说的;另一方面,它让可说的表达阻碍了不可说的沉默。

天人合一是一种哲学态度或命题(自然性语言思维表达方式)(7)

本文作者系武汉大学哲学教授,著有系列学术专著“国学五书”(《论国学》、《论老子》、《论孔子》、《论慧能》、《论儒道禅》,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与发行)。本文图片来源网络,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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