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核桃馍哪里好吃(吃黑馍的记忆值得一看)(1)

从小念书吃黑馍

李立欣

粮食在屯,面在瓮,鸡蛋在罐,馍在盆......那是庄稼人的光景。

有那么几十年,看一家人馍盆里的馍,就知道一家人的光景成色,就知道家里的女人的活儿粗细。馍好,光景就好,那是底子。馍样好,婆娘讲究,那是心性。

我家的馍不好,不是因为女人不行,而是因为男人费馍。家里十三口人,六个全劳力,七个娃,一天到晚,锅头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气,三天一锅馍,半月一碨面,硬是把祖父的光景吃的算不过帐。麦子粜成玉米,玉米换成䵚黍,馍盆里一年四季是黑面馍,不是两搅面,就是玉䵚黍面蛋蛋,或者是䵚黍面花卷。有时候,馍里搅和柿子树叶,吃起来扯喉咙,拿在手里掉花花。日子久了,看见那馍馍,肚子饿,眼睛夯,没有食欲,还得吃。晋南人吃饭,离了馍还是馍,馍就是饭,吃饭就是吃馍。多吃几年馍,见识不一样,吃馍也算一种阅历。

陕西核桃馍哪里好吃(吃黑馍的记忆值得一看)(2)

人丑多作怪,黑馍多费菜。馍不好,油水少,饭桌上的盐就重了,咸菜是一家人的坐底菜,辣椒是吃馍的引子,油多油少,总是味儿,刺激了口舌,多多少少也能掩盖那些曾经丑陋的馍馍。

那年月,馍馍虽丑,口粮还不一定有,祖母常说:屯里的口粮,是“姐姐穿妹妹鞋——常是紧的。”

一天黄昏,祖父吃了馍,祖母又唠叨口粮的事,他闷声闷气地抽了十数八锅旱烟,眼珠子愣愣地盯着屋檐下的捶棉布石头,猩红的烟火忽暗忽明,像一只布满血丝的眼,浸着沉默的委屈与无奈。突然,他把烟锅子在石头上猛磕一下,磕出“嘎,嘎,嘎”的脆声,他收起烟袋,站起身,右手狠狠地在大腿一拍,硬硬地从嘴里吐了两个字:分家......

这,都是一九七三年的事了。

陕西核桃馍哪里好吃(吃黑馍的记忆值得一看)(3)

一家人,写了“字”,分了家。光景各过各,船小好调头,小家想小家的办法。虽说是分了家,其实就是分了一个面瓮,一只馍盆而已,锅灶还是那个锅灶,炭锨还是那个炭锨,蒸馍馍,锅头轮流着用,好比唱戏的台子,你方唱罢他登台,各家蒸各家的馍,用的是一碗酵子,发了面,揉了馍,虽大小有别,馍馍还是一家的味。

夏天,热。井窖,凉。蒸好的馍馍没了热气,装入布袋,口子一扎,绳子一绑,吊到红薯窖里,进入土法冷藏模式。一个窖口半根椽,上面并排绑了六根绳子,祖父心细,他把绳子系上布条,写上一二三四五,标上记号,谁家取馍,先看绳头,很像取邮包,看字错不了。有一回,一家人都在地里干活,猛雨说来就来,眨眼间,院子里起了水,等祖父跑回家,雨水就灌了窖,吊出的几袋子馍馍全都泡了泥水。祖母把馍馍摊了一案板,说:这是豆腐掉到锅灶灰里,吹不得,打不得。那两天,一家人吃的是洗了馍皮的馍,那滋味,吃一口都不想看。

陕西核桃馍哪里好吃(吃黑馍的记忆值得一看)(4)

有时候,窖里的馍馍也长毛,长白毛,父亲说,那是一种有益的菌,祖母说,那是馍老汉胡子,抹布一 抹,揉成馍花。后院是两棵花椒树,喇叭型得长,上面长满刺,也长满花椒,更长满叶子。掐了叶子,剁成碎末,一撮盐,把馍馍揉成花花,锅里一蒸,菜鸟变凤凰,那椒叶馍花伴着一种奇异的香味,让旧馍馍不至于下口难咽。冬季,馍馍不新鲜了,有干椒叶,揉一揉,拌一拌,味儿差不了多少。

后半年,天气短,上学天黑,下学天黑,馍馍要在学校吃。早上,书包里被塞一块馍,到了学校,书本一掏,书包就成了馍布袋,下课铃声一响,集体尿尿,回来吃馍,你吃我也吃,大家都吃,手里的馍馍你黄我也黄,乌鸦不笑猪娃黑。张三坐在座位上吃,李四站在屋檐下吃,掰着吃,啃着吃,吃着闹着,闹着笑着,笑着吃着,鼻涕流着。那吃相,很土气,很乡下,但不一定丑,因为孩子的童年充满天真,不懂得矜持,还不太会装。笑是灿烂的笑,吃是生态的吃,虽吃得不专心,但吃得开心,至于啥味,不记得,反正啃了,嚼了,咽了。像打吊针,滴进胳膊里的,咸的,苦的不知道,反正进了身子里是能量。

陕西核桃馍哪里好吃(吃黑馍的记忆值得一看)(5)

上课的钟声一响,那声音有磁场,孩子们像铁钉一样被吸进教室,入了座位,嘴巴里的馍馍还没有咽下,一喊“起立”,就有人打嗝,看那小脸,看那身子骨,很像瓦罐里的黑豆芽,长不高,伸不直,身细脖子长,没个水气。

牛马靠草料,养娃靠丑馍,丑馍总是难下咽,得想着法儿吃。一天,某豆芽娃剥了馍皮,馍心儿揉成馍花花,用擦鼻涕手绢一包,放在板凳上,另一个板凳在上面使劲一压,打开,圆饼状,摇身一变,老暖鞋变新皮鞋,模样没了丑馍的影子,却多了几分形体诱惑,咬一口,似乎比馍馍好吃,可那确实还是那个丑馍。就像李二蛋,就算衣袋上别八只钢笔,还是那个不识几个字的李二蛋。但李二蛋家的馍馍好,他爹是贫协,生产队里管钥匙的。那年冬天,李二蛋的馍馍丢了,他就哭,哭得人哄不下,就像灵前装哭恓惶的女人,越劝越来劲。后来,老师说:你今儿个的书不背了......他便立刻不哭了。回到家,给他爹说,丢馍了就可以不背书,爹眼睛一瞪叹道:好我唻吃馍娃呀,书,明儿咱不念了......

陕西核桃馍哪里好吃(吃黑馍的记忆值得一看)(6)

李二蛋实在不爱背书,天一昏,身子冷,缩在屋檐下,仰起头,眼珠往上翻,越是背不下书,越觉得肚子饿,肚子一饿,把会背的字句也忘了,班里走一个同学,他目送一个同学。黄昏里,老师坐在屋子里的炉子边,腿搭着腿,嘴刁着烟,一边烤着馍馍,一边摆弄着火苗,那烤馍味儿伴随着墙上的影子,是李二蛋童年里的魔。

一天,城里工作的父亲回来,包包里有半个他舍不得吃的白馍馍,祖父说那是“洋面馍”,奇香。拿到学校,一下子把李二蛋的馍馍给比爬了,他似乎心里很失落,他说他娘明天就给他蒸“头茬面”馍馍,那馍馍像雪一样白,大伙都在想,像雪一样白的馍馍多好吃呀......或许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儿压根就不是大家一起吃白馍馍,而是自己吃白馍,大家吃黑馍。

陕西核桃馍哪里好吃(吃黑馍的记忆值得一看)(7)

后半年,农闲人不闲,红旗地头一插,平田整地,水土保墒。地里起大灶,十多个婆娘,一天蒸了三百多斤玉䵚黍面馍馍,埝根的芦苇席上像秋天里落下的桑树叶子,一片金黄。一日,队里的灰驴生了个死驴,下午就被刮了皮,第二天,六尺口面的大铁锅在地头撑起,煮了三个时辰,上面二斤辣椒面子一撒,红红的一大锅。头二百号人涌过来吃驴肉泡馍,那场面,那劲头,算个热闹。男人蹴埝头女人蹲地头,吃集体有一种快感,集体吃是一种享受。干了一晌的活,米汤随便喝,黄馍管够吃。二蛋爹口重,一顿捏了八个馍,三根葱,光秃的脑门浸出了汗,越发乍亮。咽了最后一口馍馍,他舌头在嘴里嘴外不停地舔着,像吃了浆糊的猫。馍花沾在胡子上,落在桌子上。旁边的大婶说:他叔吃馍嗓门粗,掉下的馍花花都可以喂一顿鸡。二蛋爹一听,嘿嘿一笑,拍了拍胡子,把桌子上的馍花布拉到手心,头一仰,馍花往嘴里一倒,说:馍花喂鸡,头发越稀....... 身边的人说:头发稀了剃光头,麦苗稀了死人愁。

那年景,天旱,地贫,庄稼不长,布谷鸟叫得都没精神。地头的麦苗又低又稀,看不见个穗儿,很像二蛋爹头上的头发。

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庄稼地分了,天年雨水好了,麦子收成好了,黑馍也就吃到头了。

这一算,吃黑馍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近四十个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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