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54年我调进北京人艺,到2013年于是之病故,我们交往了近六十年,他与我是半师半友的亲密关系。7月9日是他92岁的生日,我真想跟是之说说心里话,也想跟大家说说心里的是之。
那是1958年夏天,话剧《茶馆》首演即受到众多观众的好评,并且很快就形成了“一票难求”的轰动。剧作者老舍先生看完是之扮演的主要人物王掌柜后兴奋不已,回到家后心情仍然久久不能平静。为此,他在夜不成寐的情况下,挥毫写下了一帧条幅:“努力如是之者,成功其庶几乎?”
然而,在是之收到来自《茶馆》剧作者又是著名作家的表彰条幅之后,竟然一声不吭,既没有向旁人显露,更没有装裱起来张挂在家里,而是牢牢地锁进了自己写字台的抽屉里。这一锁就是30年之久,此后是之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就连与他接触较多的朋友们也是一无所知的,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想想看,这件事如发生在当今,完全会大力宣扬,由此提高知名度。而在是之这里竟然变成压根儿没发生似的。请看,是之的不尚张扬、谦逊低调之品格不是悠然可见吗?
同样,是之在1954年春天《雷雨》的演出中扮演周萍。得知周恩来总理看戏以后批评他的台词听不清楚的意见后,心里很是不好受,但他却丝毫没有加以掩盖,而是立即动手写出一篇文章——《恩来同志批评我的台词不清》,马上拿到一家报社去发表,以警示自己一定要克服的缺点和毛病,并希望同行和广大观众共同来进行监督与帮助。其严格谨慎、“高调”律己,质朴纯真的风格不又是同样悠然可见了吗?
一件事是受到了表扬,是之把它深藏了多少年而不曾外露;另一件事是受到了批评,是之却立即把它写成文章,并在报纸上公之于众,广而告之。如此品格,是让我为他击掌点赞佩服一辈子的。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年仅23岁的是之在老舍的名剧《龙须沟》中,因成功扮演了主要角色程疯子而一炮打响,受到北京市文联的嘉奖,奖品是一套灰色布质的中山装。黄宗江高度评价他的表演:“这出戏奠定了北京人艺的基础,也奠定了于是之的基础。”显然,这是指民族化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和道路之艺术基础。
那时,是之不但要到龙须沟边上的老街坊们那里深入生活,还要天天写上一篇演员日记。由于他非常熟悉城市平民生活,在排练开始前就充分发挥想象力,创造性地写出了一篇6000多字的“程疯子自传”,把程疯子的家庭、地位、经历、文化、性格、思想、感情、习惯等一一细致道来。真实可信地写出了程疯子整天那“疯疯癫癫”的病态之个人原因和社会原因。
老实说,是之挥笔写出的这个人物自传,是完全可以当作一个优秀短篇小说来读的,可见他下的功夫之大。
然而,好景不长,道路坎坷又曲折。仅仅三年以后,是之在《雷雨》中扮演周家大少爷周萍,由于对人物生活很不熟悉,无法展开想象,而且越出不来戏就越紧张,表演越生硬。如他自己所说:“程疯子成功了,后头就是《雷雨》的周萍,惨败。足见演员是骄傲不得的。《龙须沟》里的人物几乎都是我童年时的街坊四邻,《雷雨》里的就不行了,特别是周家的人,他们从未在我的生活里露过面。为了排戏,也曾找了家名门望族去看了几次,谈了谈,只觉得听着新鲜,引不起我任何举一反三的想象来。戏组里的同志们也用他们所记得的生活启发我,同样无效。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就像一块湿劈柴,怎么也燃不起火苗来。”后来,戏组的工会小组在每周星期四的工会日里,拿是之当作重点,力争帮他突破。但是,这种“隔靴搔痒”式的帮忙,只能是越帮越忙。万般无奈,是之竟然对导演哀求说:“干脆你教我好了,你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吧!”最为严重的时候,排起戏来由于紧张站位不对,导演竟然上场用手使劲掰动着他的双脚,但并没有掰动。为此,是之在众人面前羞愧难当,面红耳赤,连连摇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想想看,是之是一个要求自己很严格又自尊心极强的人,他如何能受得了啊?在这种情况下,是之完全丧失了排戏和演戏的信心,他甚至出现了要马上辞职,改行去做共青团工作的念头,认为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块能演戏的材料”。是之还极为难过地认为“自己这么年轻就成了浮名过实的没有出息的人……”
“冬天既然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可惜,是之是经过了“六年半”的“冬天”,才迎来了“春天”的。那是在梅阡导演根据老舍的小说改编的剧本《骆驼祥子》完成以后。是之并没有申请扮演主要角色骆驼祥子,而是立即写了申请扮演次要角色人力车夫老马的报告。同时,申请报告包括了他对于人物的既有深度又有广度的想象和全面理解。是之经过艺术创作上的徘徊之后,终于欣喜若狂地再一次找到了“大海里游泳”的美妙感觉,再一次找到了当年扮演程疯子以前的那种强烈的创作欲望和激情。他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住在北京城里的一个大杂院贫民集中居住的地方,院子里就有一位拉洋车的车夫,附近就有一个专门给车夫租洋车用的车厂子。是之和邻居拉洋车的车夫们朝夕相处非常熟悉。那些车夫们有个“请会”组织(一种民间自发形成的经济互助形式,大家把血汗钱集中起来,以解决穷哥儿们一时的急需之用),有需要发个通知,记记账本这类事,都要找是之帮忙抄抄写写。为此,是之又一次在生活积累的启发、激励下,全身涌动着饱满的、热烈的、不可多得的创作热情与灵感。他甚至觉得如果不扮演老马,不把这个自己熟悉的、贫穷的人物送上舞台扮演好,那就会有一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感觉折磨自己,也愧对当年的那些老邻居们和那些同甘共苦的人们。是之在创造老马形象的时候,真是有一种得心应手的感觉,从一举手一投足,到一个表情、一句台词,无不引发出观众的丰富联想和深刻感悟。这个只有两场短戏,二三十句台词的小角色,最后在舞台上呈现出来的艺术容量,是能够写出一篇出色的短篇或中篇小说来的。一位戏剧评论家称赞为:“难能可贵的是,这里于是之是从生活走到生活,而不是从后台走到前台。他的身后,有着一片可以引人充分联想的生活空间啊。”
是之也说过这样可以发人深思的话:“老街坊车夫老郝叔早已作古。他无碑、无墓,所有辛劳都化为乌有。他奔波一世,却仿佛从未存活在人间。说也怪,人过中年,阅人遇事也算不少,但对老郝叔,我老是不能忘记,总觉得再能为他做些什么才可以安心似的。”
是之在晚年的时候,认真地说过这样一句话语——“小势可造,大命难违。”这句高度概括人生经历的感悟,是不是很值得我们大家深长思之的呢?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梁秉堃
监制:尹文胜
编辑:杨萌
流程编辑:孙昱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