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在德国法兰克福书展上
我收拾着妈的遗物,似乎收拾起她的一生。我想着,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地结束了,结束在一筒所剩不多的牙膏和一柄还残留着牙膏的牙刷这里。不论她吃过怎样的千辛万苦,有着怎样曲折痛苦的一生。
大概是二十多年前吧,读张洁的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这是一篇一看到题目就能打动人让人想要继续看下去的文章。当然,打开阅读之后,就更是一发而不可收。
初看之时,并不知这篇令人读来潸然泪下数千字的散文,只不过是提取了张洁在母亲去世后写的同名书中极少的一部分,如今我也到了当年张洁写这本书的年纪,比起当初,感受显然不一样了。翻开整部书细细来读,感受更为真切,读来缕缕引发叹息。
回看整部长达十万多字的同名书,张洁从八十岁的母亲确诊脑垂体瘤开始,写到她在面对母亲要不要进行脑垂体瘤手术前后的纠结,母亲术后看似带来的希望却又最终离去的无奈和绝望,母亲去世后的悲痛欲绝和自我反思。更多的是从母亲生病这几个月的生活片段扩展到了母亲艰难的一生,那些母女相依为命五十四年时光中每一个记忆深刻的片段,母亲为了“我”无私付出的那些过往,一笔一画都诉诸纸间。
张洁和母亲,1953年摄于西安
张洁一边诉说,一边在自问:当一个人的生命进入到临终,至亲之人该以怎样的方式陪她度过最后的时光?面对垂垂老者已然病入膏肓,他们不能说或者为了不想麻烦儿女不愿意说,甚至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时候,怎样理解他们的痛苦和无奈?儿女们又能给予他们怎样的关怀和照顾?怎样让老人在最后的时光里活得既不痛苦又保持尊严?
父母到了耄耋之年,儿女们通常也到了中年往老年迈进的年龄,工作和生活双重压力加在一起,深感力不从心,又如何想方设法来更好地照顾年迈的父母,让他们在离开人世前能够过得更好?这虽然是张洁本人的体会和感受,更可能是所有面对此类的问题的人的终极考问。书中有意无意还提到了普通人面对医疗资源不足的就医困境,中年人的面对诸事的无力感,也是一言难尽。
1935年春,张洁母亲婚后第三天
掩卷之后,我陷入了深思。
都八十岁了,要不要做手术?
张洁母亲患的是脑垂体瘤,因为脑垂体瘤压迫神经,视力越来越差。其实这是一个渐变的过程,刚开始发现视力不好的时候,定点医院的医生一直误诊为是白内障,后来确认是脑垂体瘤的时候,已是八十岁的高龄。医生诊断,不做手术,很有可能不久就会失明,做手术呢,八十岁高龄,很有可能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相熟的医生在晓之以利害明白告诉她:“所以我们一般不考虑接受八十岁以上老人的手术。”
1942年冬,张洁母亲年轻的时候
医生会将手术中所有的可能都告诉患者家属,这是医院方面的惯例,是为防万一出事的时候患者家属不来闹事。可是,医生毕竟见多了,这样的话语一旦落到病人子女的耳中,还是觉得如同晴天霹雳,难以承受。要不要做手术就成了两难。张爱玲说:“人到中年时常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一睁开眼睛,周围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性命悠关之际,既无兄弟也无姐妹的张洁无法作出选择,最后,一筹莫展的她将选择是否手术的权利交给了病中的母亲。
我无法瞒住任何时候都比我明白的妈,只有照实对她说:“不手术也没什么关系,顶多就是失明,我再请一个阿姨专门服侍您。我也可以充当您的眼睛。虽然大夫说在脑手术里这是最简单的手术,只相当于普通外科手术里的切除盲肠,但您的年纪毕竟大了,何必冒这个险呢?”妈说:“别、别、别,我一定要手术。我可不愿意那样活着。你不签字,我自己签去。”我说:“您签字不管事。”妈说:“好孩子,你就听妈这一次话吧。”妈这样说,我就没辙了。
我一辈子都没听过妈的话,而后的事实证明,都是我错了。这一次,我听了她的,或许又错了。
1946年6月,张洁(前中)和母亲(后中)及母亲的友人在陕西宝鸡
其实妈坚决要求手术还有无法衡量的大爱在里面——一旦她觉得再不能呵护我,不但不能呵护,反过来还可能成为我的累赘的时候,就宁肯冒着下不了手术台的危险,也不愿那样活着连累我。
术后看似好,是否潜藏着什么?
没有经历过亲人手术的人,或者说没有亲自侍候过亲人手术的人,想必临阵之时,都会觉得手忙脚乱、忐忑不安。在推着车送母亲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张洁表面上在微笑着对母亲说:“别担心,您最喜欢的甲大夫会一直守在您身边。”可是,在她心里却觉得,这微笑下面掩盖着的,就像是在骗母亲去送死。
1950年,张洁母亲(左二)和陕西蔡家坡扶小的同事们
那一刻,谁能确信这位八十岁的老人上了手术台还下不下得来?可是,母亲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手术。她不要活着成了失明之人,那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怕到时候连累女儿。
一个可敬的老人,果断地为自己作出了决断,打消了女儿的疑虑。
手术后没几天,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便结的现象消失了,手也不抖了,眼睛也清亮了,嗓子也不哑了,也不昏睡了……而且一停止了输液,马上就想吃东西,喝上了张洁朋友送来的稀粥,看起来吃着很香的样子。
张洁五岁,在柳州。
那一刻,病人和家属似乎都觉得苦尽甘来的时间到了。张洁说自己曾经志得意满地说:“妈,我真高兴我(在手术单上)签了字,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
事后证明,那时实在是高兴得太早了。
手术后醒来,如何面对病人的折腾?
术后的那天当晚,睡梦中的母亲总是用手在身上抓和挠。张洁担心母亲抓和挠会抓掉手上的输液管,就用绳子将她的手绑在了床边的护栏上。那种抓和挠,一定是术后的难受导致的,将她的手一捆,看似安全了,不会再抓和挠了,可是,妈一定更难受了,迷蒙之中,这种难受却又说不出来,这种陷入沉疴人的憋闷、烦躁,如同坐监狱一样。事后回想起来,简直是残忍。
她太想病人快点好了,想着只要母亲和自己一起努力,就会很快回到健康时的状态。所以,一切在常人看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自理小事,都会逼着母亲尽快去适应,忘了这是一位年过八十刚刚经历过脑手术的病人。
张洁九岁
术后导尿管拔掉之后,为了刺激病人小便,也为了防止老是挪来挪去的不便,张洁尝试着将便盆放在母亲身下。可是,母亲却总是努力要将之挪开。张洁说你怎么这么不理解我的疲累?母亲不说话,或许她想说,你可知道我这样的难受?否则为什么要那么费劲地挪开?可是,母亲啥都没有说。
甚至,妈一会儿躺下,一会儿起来,我都觉得她过于随心所欲,不为疲劳至极的我考虑。所以,我在扶她起来的时候,难免气哼哼地将她往前一推。她总是恨恨地发出“哎呀”一声,那就是对我如此待她最严厉的批评了。
有人说,病人会折腾人,哪个病人真心要折腾人?折腾人说到底只是表象,那背后一定是他们自己在困顿中的无奈和无助。想要求助却又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上的痛,就像溺水之人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却胡乱地抓来抓去总也抓不到。
她的不回应,都在抵触什么?
可是,张洁还是很快地发现了问题:术后,母亲似乎是不会站了。从那以后,直到母亲生命的最后,她一直在为能让母亲的站起来做各种各样的努力,且备受打击和煎熬。
张洁送女儿出嫁
术手第一次下地,妈吓得大张着嘴,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两条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无论如何都挺不起来。
“妈,不怕,您两手搂着我的脖子,我两手抱着您的腰,您的腿一蹬就站起来了。”
可是,这样的动员对母亲来说根本就没有用。
母亲不肯自己站起来,张洁就逼着她自己想办法站起来,她自己不上前搭把手,甚至也不让家里的小阿姨搭把手。她鼓励母亲通过自己的努力重新回到以前的样子,可是,母亲既显得力不从心,又看上去极不愿意配合。甚至,她上厕所,没人拉也不“肯”站起来。为了让母亲能够站起来,张洁故意在母亲上厕所的时候将厕所门开着,母亲气急,家里还有张洁的老公在。
张洁母亲79岁生日
逼到这份上,仍旧没有办法自己站起来。越鼓励越不行。
偶尔被发现能够自己站起来,对于张洁来说,简直是绝顶的鼓舞。下次再碰到她不肯站起来的时候,就更不肯拉她了。那时总觉得母亲的不肯站,是思想问题,不是身体问题。
可是,有一次,妈不但没从椅子上站起来,反而从沙发上出溜到地下,如鱼得水地在地上爬了起来。她这样做的时候,似乎已进入无意识状态,有一种大撒手的解脱和魂游已远的渺然。
这简直就是往深渊里坠。我绝不允许!妈非得活下去不可!那时,我要她活下去的愿望,可能胜过她自己。我没有扶妈,反而冷酷地说:“好吧,就当这是床,就此练练怎么从床上坐起来。”
妈在地上爬来爬去,翻来翻去,连从地上坐起来都不会了。爬到长茶几前就用两条胳膊撑着茶几,两条腿软软地斜蹬在地上,一点劲也不使。仅仅靠着胳膊上的力气,把上半身撑了起来。这怎么能站起来呢?要想站起来必须两条腿使劲才行。不一会儿妈的劲就使光了,浑身累得发抖,像一匹跌倒在地驾不动辕的老马,不论驾车的车夫怎么拿鞭子抽它,它也爬不起来了。
这是这本书里最打动我的文字,看着看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八十岁母亲的挣扎和五十四岁女儿的绝望,在无声地流淌……
张洁母亲和女儿摄于美国
生活中,每天有多少这样即将走向生命终点的绝望在上演?每天又有多少这样绝望的女儿在挣扎?
所以,张洁说:“其实,一个人在五十四岁的时候成为孤儿,要比在四岁的时候成为孤儿苦多了。”
然后,所有努力和挣扎,终究没有换回老人的生命,即便是勇敢地顶住了手术,却最终在术后一个月离去。
就医的困境,如今都改善了么?
书中真实的记录,是在三十年前。做手术一床难求,找大夫层层托人,看病贵超过承受能力。至今应该也没有任何改变吧,或者某种程度上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1990年,张洁和母亲在长城
因为母亲年迈,术后需要陪护,要找个单人病房。除了等空位,就是找人疏通关系。张洁性格直率,她在书中毫不避讳地写出了所托关系的层级。当然,也源于她人缘好,她所在的单位虽然没啥钱,关系还是有的,也有人愿意帮忙。
手术前张洁的母亲对家中的小保姆说:“你张阿姨还算有点地位的人,办起来还这么难。没地位的人怎么办?住个医院真难哪,把你张阿姨累坏了。”张洁的母亲真是个明白人。
是的,同问:“没地位的人怎么办?”好医院就那么几所,名大夫又那么少,普通人两眼一抹黑,想找名医手术,根本不可能。
张洁和母亲1990年去美国探望张洁女儿,摄 于旧金山。
另外,张洁虽然在照顾母亲的时候忙和累,但相比于别人,她的职业还是自由的,她的时间完全可以自己安排,比如说母亲决定动手术,她就做好了半年不写稿的准备,这对她显然也没太大的影响。现实中,如果是一位既要工作养家,不能请假却又要照顾病人的人,又将如何面对?
1991年,张洁在日历上记录下母亲最后的日子。
至于钱,那个年代大家收入普遍偏低,家中也没啥积蓄。母亲手术,张洁所在的作协借给她一万块先用上,最后,母亲住了一个多月院,手术连住院一共花费了5千出头,退回了4900块。我算了一下,91年我的月薪大概是200多块,5千多在如今看来钱不算多,在当时却相当于两年的工资了。不过,张洁她母亲住的是单人高干病房,比普通病房会高出许多。
1990年,张洁母亲的最后一张照片。
还有一些细节,比如说,手术室的大夫恰好是文学爱好者,是张洁的粉丝,给张洁和前来陪伴她的朋友提供了休息室。她当时的丈夫位居高职,出入有专车,在安排专家会诊和带病人出行方面也提供了许多方便。这些都是普通人所没有的。一句话,换作是普通人,生这样的病,一定是难上加难了。
这部读后感我自去年张洁离世后重读她的书开始写,断断续续写了好些时间,看看写写,写写停停,却总觉得还有很多未能说尽的东西。正像张洁在这本书的后记中写道那样:“我始终不能定稿,每读一遍,就有不能尽善尽美的缺憾。忽然一日悟出,就是我再写上一年,也不可能尽善尽美。不如就此停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