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康复的燕隼被放归大自然。
康复师伪装成一朵花,给雏幼鸟喂食。
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的笼舍里,一只猎隼正在恢复健康。
周蕾在放飞一只康复的红隼。受访者供图
周蕾正在检查大鵟的翅膀。受访者供图
国子监的柏、西山的黄栌、北海的白皮松。这些被散文家汪曾祺记录过的北京一隅,也是猛禽停留过的地方。它们在北京上空盘旋着,同样俯瞰过国贸附近像森林一样的摩天大楼,三里屯如白昼一样热闹的夜,和南锣鼓巷那些弯弯绕绕、已然成为北京地标的胡同和巷。
在这座古老的国际大都市,有50种猛禽与2000多万人生活在一起。北京最常见的猛禽,红隼,会在居民楼的空调架子、建筑大楼的广告牌,甚至阳台的花盆里搭窝。一个市民经过,指了指红隼的窝,兴奋地和女儿说,“你看,鸽子!”
大多数在北京生活的人,对猛禽知之甚少,无论是猛禽的脾气,还是它们在自然界的地位。猛禽是当仁不让的空中王者,性子烈,经常独来独往,和老虎、豹一样,处在自然界食物链的顶端。
即便是和鸽子体型相近的红隼,也能以堪比F35战斗机的速度,从高空俯冲,抓地上的鸡、松鼠。
就算是周蕾这种热爱动物的“老北京”,在没有去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工作之前,也不知道,在面积仅占中国不到0.2%的北京,有超过一半的全国已有记录的猛禽种类。
甚至说,与北京数千年的城市史相比,猛禽出现在北京的时间更长。在全世界9条鸟类迁徙通道里,北京是其中两条通道的重要节点——西南部的西山往东北绵延,东南则被冲刷出大面积延伸至渤海的平原地区,形成“北京湾”地形。
每年春天,有的猛禽从中国南方飞到“北京湾”,有的从南亚飞来,有的甚至从非洲中南部一路向北,途经此地。这里食物丰富,植被丰茂,西山的迎风坡会形成强大的上升气流,有利于猛禽乘风飞翔。对它们来说,这座人人向往的首都,不过是它们迁徙路上的一个加油站。
1
即使是纵横天空的王者,在途经北京时,也免不了在这个城市跌跌撞撞。
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的康复师周蕾见过猛禽各种各样的受伤原因:因高压电线失去一条腿;撞上建筑高楼的玻璃幕墙;掉进刚刚刷漆的塑胶跑道上、居民楼附近的粘鼠胶上;从玻璃窗误入大楼,困在楼道里,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还有一只游隼,在俯冲时撞上疾驰的火车,失去一半翅膀。那可是猛禽界飞行速度纪录的保持者,俯冲时速超300公里。
即便在受伤时,猛禽依然是一副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样子。躺在手术台上,大多猛禽会坚持与康复师搏斗,用尖尖的爪子和嘴连抓带咬。那是它们最厉害的武器,一只雕鸮伸出爪子,能将人类的手掌扎穿。
周蕾每天都要和这群强势的“病人”打交道。送来救助中心的猛禽大多受了重伤,“但凡它自己能重新飞起来,也不可能被人类发现,送来我们这里。”
周蕾记得,有一只金雕,送来时翅膀有陈旧性骨折,瘦得皮包骨头,连挥爪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但面对一步步靠近的康复师,它依然会保持着野兽对人类天然的警觉,哪怕被逼到角落里,仍用大大的眼睛瞪视,威胁周蕾退后。
只有当治疗结束,康复师退场,这只金雕才会流露些许病人模样:脖子180度往后转,脑袋埋进后背的羽毛里,开始休息。它睡一阵,醒一阵,梳梳羽毛,观察周围的环境,然后继续睡觉。
每年夏季是猛禽繁殖期,也是周蕾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2018年6月,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前所未有地接收了93只鸟宝宝——幼鸟纷纷出巢,刚刚学飞,遇上一场大雨,掉到地上,飞不起来了。
“就像幼儿园的老师一样。”周蕾形容自己,夏天,当她推开救助中心的笼舍时,要面对一群孤僻、不省心的幼鸟。
雏幼鸟绝不会肩并肩、“哥俩好”地站在一条圆木上玩,而是各自管各自的。领地意识早已嵌入它们的基因,在一片天空里,通常只能有一个“王者”。有时,周蕾还得防着它们打架。
这位微胖、脸圆圆的女士,已经当了10年猛禽康复师,练就了连男人都惊讶的臂力。北京猛禽救助中心要求康复师必须能举起并移动20公斤重物,因为救助中心里,秃鹫体型最大,双翼张开超过3米,康复师至少要拿得起20公斤的东西才能控制秃鹫。
一位男性志愿者回忆,周蕾是个胆大心细的女人。有一次为大鵟治疗,他走进笼舍时心里有点怵,担心下手抓错位置,被大鵟攻击。但周蕾走上去,用毛巾蒙住大鵟的眼睛,再抓住鸟脚,双臂拢住翅膀,然后把大鵟端起来,将最尖锐的爪子和嘴朝外。
“那可不是抓鸡啊,但周蕾一分钟内就控制住了。”他回忆。
这一套常人看起来有些危险的动作,周蕾已经做过许多次。
“我和动物有缘分。”她在北京西直门的胡同里长大,小时候出门时,身后跟着一群兔子、鸭子和鸡,像个“小司令”;和大学同学去公园散步,别人身边围着一群小孩,她身边围着一群狗;她硕士研究的是昆虫,经常去山里、公园里低头找虫子。
直到来到北京猛禽救助中心,这个从小有动物缘的女人才开始触摸到空中的王者。尽管对方经常瞪着大眼睛,用与身型极不相符的力气使劲挣脱她的怀抱,但她依然喜欢与这群骄傲的猛禽相处。
“和猛禽在一起,很单纯。它们心里有什么事,讨厌你或是烦你,会马上表现出来。”每次接鸟和放归,她也跟着去,感受猛禽熟悉的大自然的风、空气与蓝蓝的天空。
某种程度上,猛禽也拽着她,去了解这座城市。为了接鸟,她跑了13724公里,去了297个北京的角落,有时候,是在犄角旮旯的村子里,有时候,是在所有人都知道的颐和园。
2
无论心里多喜欢,面对猛禽,周蕾总是摆出冷漠的模样。
给猛禽喂食物,她直接推开笼舍,扔了东西就关门;喂鸟宝宝时,她戴上面罩,穿上网纱,打扮成一棵树、一枝花,绝不会让鸟宝宝看到她的真容;她把排水管锯下一小截儿,给猛禽做了一个玩具,扔进笼舍后,她只趴在门外的缝隙上偷偷看。
她要和猛禽保持距离,因为一旦距离过近,猛禽容易出现反常行为。比如,有一些被人为驯养过的猛禽,听到她的脚步声后,会凑来门前。还有些猛禽,跟狗一样,见到人也不怕,反而跟过来用嘴啄人的鞋子。
“它毕竟是野生动物啊,如果看到人就凑过来,天然认为人会给它提供食物,它就再也回归不了蓝天了。”周蕾解释。
她印象最深刻的例子是,一只红隼从小被人类饲养,喂食牛肉、羊肉,被送来救助中心时,几乎站不起来。它胸着地,翅膀塌在地上,经过X光机拍片,身上有40多处骨折,很快就去世了。
周蕾推测,它得了软骨病。猛禽在野外更爱吃小鼠,尤其是在生长期,小鼠的皮毛骨骼能给鸟宝宝补充钙质,一味吃牛羊肉,反而会让猛禽幼鸟缺钙,患上软骨病,稍微一使劲站起来,骨头就断了。“见过那种病例后,我就会觉得,保持理性距离挺好的。”
人类饲养的猛禽很容易患上脚垫病。在猛禽界,重度脚垫病是最难治的慢性病,相当于人类的癌症,是全世界鸟类学家、动物医学家至今都没破解的难题。一旦感染上脚垫病,猛禽的爪子会变得粉红、肿胀、破溃发炎,影响足部功能,最后威胁到生命。
周蕾护理过那些得了脚垫病的猛禽,大多曾被人类饲养在笼子里:在那个有限的空间里,猛禽只能长时间站着,足部和栖木反复摩擦,很容易被细菌感染,就像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高跟鞋,容易出现豁口。
一些伤害以爱为名,还有一些伤害纯粹出于利益。一只大鵟,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等到康复师赶到时,伤口已经发臭,没多久它就死了。后来给它拍片才发现,大鵟的脑袋里,有一颗弹珠——毫无疑问,是人类给了它致命一击。
甚至说,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的成立,也由人类的贪欲间接促成。1998年冬天,北京国际机场缉获了400只猎隼,偷猎者把猎隼的眼睑封上,塞进丝袜里,整齐地摆放在行李箱中,准备运往中东。在那时,北京没有一个专业的救助机构,能帮助这400只猎隼回归蓝天。
这推动了北京师范大学和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合作,成立猛禽救助中心,让生活在这座城市的猛禽有一个救助、康复的基地。
周蕾清楚,一切治疗的最终目的是让猛禽重回蓝天。从2001年至今,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接救39种、5607只猛禽,放飞了3056只,平均放飞率54.5%。
一个在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工作过多年的志愿者,见过救助中心的猛禽那种不搭理人、活蹦乱跳的模样。有一天清晨,她一时兴起去动物园里看雕鸮,阳光恰好照在一只雕鸮的脸上,它眯着眼睛仰头看太阳,脖子处有一道清晰的伤口,血顺着脖子往下流。
“那会我就想,这种又漂亮又强大的动物应该回归蓝天。”
3
雕鸮是世界上体型最大的猫头鹰。在野外,光是一个冬季,它能吃上百只老鼠,甚至能猎捕豪猪、狐狸、猫或苍鹰等其他猛禽。它有一双犀利的橘黄色大眼睛,帮助它在黑夜里看清猎物。
掉进中国科学院第三幼儿园(东升分园)那只编号220305的雕鸮,同样有着漂亮的花褐色羽毛。被人发现时,它已经飞不起来了,只好张开翅膀,极力地保持着身体平衡,在幼儿园的秋千旁走来走去,像一个一瘸一拐的老人。尽管从体型上预估,它至少两岁,与这家新开的幼儿园里30个小班生年龄相仿。
3月14日早上,它瞪着那双大眼睛,与围观的幼儿园师生们对峙着。谁也没有胆量往前一步。幼儿园老师滕菲和它对视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能感觉到对方的恐惧、警惕、防御。
赶来的周蕾像谈判专家一样打破了对峙。她用毛巾捂住了雕鸮的眼睛,让这只初来乍到的猛禽暂时放下防御的情绪。小班生一拥而上,凑到周蕾跟前,近距离观察这只雕鸮:那花褐色的羽毛摸上去像是上好的丝绒,却有几处明显的磨损;头部神态最像猫,小朋友给它取名“大猫猫”。
“它会怎么飞回天上啊?”小朋友问。
“等它康复了,毛巾一撤,咻一下就出去了。”周蕾回答。
“它爱吃什么啊?”又有人问。
“爱吃鼠。”周蕾模仿着雕鸮吃鼠的神态:吃小鼠时,它叼起小鼠,脖子往后一仰,咕噜就咽下了;吃大鼠时,它用爪子控制住老鼠,再用嘴巴啄,三两下也能吃完。
没有人知道在掉落之前,它在天空里经历了什么。周蕾给它做了体检,发现它的左侧股骨有陈旧性骨折,右侧尺桡骨有开放性骨折,白细胞高。最初到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时,它一直不愿进食,需要康复师人工喂食,直到第66天,才恢复自主进食。
幼儿园老师说,雕鸮能掉在幼儿园,是一件幸运的事。那会儿,幼儿园对面的西小口公园草木枯黄,旁边还有正在施工的工地,如果掉在这两处地方,不一定有人能及时发现这只与草坪颜色相似的猛禽。
治疗期间,30个小班生给周蕾打过3次视频电话,排排坐在一起,举手问周蕾“大猫猫”的术后恢复情况。他们的提问千奇百怪,比如,如何给雕鸮接骨?
周蕾拿起两根吸管,对着屏幕解释,“猛禽的骨头是中空的,就像这两根吸管,我会在中空处打进一个钢针,等两根骨头慢慢愈合了,再抽掉这根钢针。”
幼儿园老师对周蕾这个回答印象深刻,她说,只有认真观察生活和儿童的人,才能用儿童能听得懂的话,解释相对复杂的动物医学手术。
如今,30个小班生已经升入中班了,他们依然在等待220305回归蓝天的那一刻:他们给它制作了绘本、图画,记录这次遇见,还有学生给它搭了窝,挂在幼儿园天台各个角落。一位家长说,“我小时候是抓鸟玩,我的孩子却在保护鸟。”
他们希望再多一些运气,看到雕鸮到幼儿园的上空转一圈,报个平安。
4
有时,与猛禽的重逢,称不上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周蕾曾经连续两年救助过同一只燕隼,第一年,它只是一只幼鸟,学飞时落巢了;第二年,它被防鸟网缠住,又再次被送来猛禽救助中心。
还有一只燕隼,9年前曾被人捕捉后非法饲养,在救助中心养伤20天后重回蓝天。上个月,它被人发现躺在一个居民小区楼下,左翅受伤,断骨和伤口内长了数不清的蝇卵,散发轻微腐臭味。它没有挺到能重新飞翔的时刻,被送来救助中心的第二天,就死了。
“我更希望这是一群‘白眼狼’。”周蕾说。放飞时,她宁愿猛禽能不带有对人类任何感情地、没心没肺地翱翔。
一只猛禽在哪里生活成长,能从它胸肌的颜色判断出来:在野外求生的猛禽,胸肌是鲜亮的、比牛羊肉更淡一点的红色,而人工饲养环境的猛禽,胸肌上大概率会附了一层肥油,微微发白。
每次放飞前,周蕾要给猛禽“减肥”:她跟在猛禽后面跑,猛禽想躲人,只好拼命在前面飞,“被迫运动”。有些小鸟飞几圈后,站在枝头就开始喘,发出“呼呼”的呼吸声。还有只金雕,被周蕾轰急了,扭头回来瞪人,想吓唬周蕾。
这些专业的、长时间实践过的猛禽救助方法,越来越被重视。南京市红山森林动物园、西宁野生动物园邀请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的康复师去培训、宣教,同样展开合作的还有唐家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周蕾能明显感觉到,打电话来为猛禽求救的救助人,对猛禽的态度有了变化。以前有个救助人,明明把猛禽送到救助中心,还会发朋友圈嘚瑟,“发现了一只鸟,该怎么吃?”但现在,更多救助人会打电话跟进猛禽的救助进展,“还能不能活?”
保护猛禽成了市民的共识。有一个装修团队发现红隼在阳台搭了窝,宁愿暂停装修,等红隼繁衍期结束后再启动;还有户家庭,看到红隼在空调架子上搭窝,忍住不开空调,生怕外机声影响红隼生活。
周蕾接过一些热心市民的电话,发现猛禽幼鸟落巢,都催着周蕾赶紧把鸟接走。她有时会建议,先试试人离幼鸟远一点,说不定过一会,幼鸟扑哧扑哧翅膀,又能重新飞起来了。那是最理想的雏幼鸟救助方法,能让它们在成鸟的庇护下成长、学习飞翔。
这个建议往年通常被拒绝,“快点接走吧,别伤着了。”
但在疫情防控严格的近几年,这个建议意外地能被市民接受。有的市民甚至打电话回来,兴奋地冲周蕾喊到,“我一离它远一点,它真飞走了!”
慢慢地,更多市民学会和猛禽保持距离,让鸟自己先飞一飞。
5
在北京上空,各种类猛禽维持着一个相对稳定、偶尔波动的种群数量,按部就班地在固定的迁徙路线飞翔,不和人类争夺空间。这是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邓文洪20多年鸟类研究的发现。
天坛和国子监的松柏,曾是长耳鸮最喜欢的栖息地。每年10月,西伯利亚的寒流一路南下,长耳鸮会成群结队地从东北、内蒙古飞来北京越冬。而北京城相对温暖,人类生活区域往往能吸引大量老鼠,那是长耳鸮最爱吃的食物。
但最近十几年,天坛和国子监变得“越来越吵”。先是游客涌入,在公园里跳健身操、练空竹,再是大规模的灭鼠行动,直接让长耳鸮失去最容易捕捉的食物。
灰喜鹊和喜鹊也是打扰长耳鸮的“冤家”:习惯夜行的长耳鸮要在白天补眠,喜鹊却爱叽叽喳喳,看到熟睡的长耳鸮,总爱过去啄它一口,骚扰一下。
邓文洪说,天坛的长耳鸮曾经历过一个饮食变迁,老鼠变少了,它们改吃蝙蝠、鸽子、斑鸠,但这些新食物相比老鼠更难捕捉,而且蝙蝠的数量也在减少。慢慢地,长耳鸮逐渐离开了天坛。
它们去往距离北京市中心更远的地方,十三陵、通州次渠。那里有大片的油松,而且更加安静。邓文洪曾看到,在次渠的居民区两公里外,有8只长耳鸮栖息在一棵树上。
邓文洪还发现,往年,迁徙的猛禽会在百望山附近落地栖息,但如今,猛禽越来越少出现栖息的行为,更爱在空中盘旋。
另一个明显的趋势是,一些极少进入人类生存环境的猛禽,也慢慢从山里进城,尤其当冬天食物不足时。雕鸮就是其中一种。
2017年1月,一只雕鸮连续两天闯入了香山公园的一户家庭,偷吃鸭子。等人走进圈子里才发现,雕鸮正待在鸭圈里,像是吃撑了、打着饱嗝的模样。
周蕾曾去过一个养鸡场,一只雕鸮踩着一只鸡的尸体吃得正酣,旁边还有一群鸡东倒西歪地躺着——它们被这只突如其来的雕鸮吓死了。
这也让猛禽与城市的纠纷越来越多。北京猛禽救助中心为此向政府主管部门提出建议,于是,在2009年实施的《北京市重点保护陆生野生动物造成损失补偿办法》中,北京市将猛禽造成的圈养的家禽家畜伤亡也纳入补偿范围。
北京市民或许应该感谢猛禽依然愿意留在这个城市。毕竟,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除了小鸟小猫,还要有猛禽这种顶级消费者,维持着群落的稳定性。邓文洪举例,一些城市野猪泛滥,主要因为缺少大型食肉动物,比如狮子、老虎,也包括猛禽。
每一只飞过北京上空的猛禽,都是国家一级、二级保护动物。它们的数量太少了。
研究猛禽是一件苦差事。邓文洪曾经爬上树,想观察猛禽的鸟巢,却被这群不好接近、有极强领地意识的动物攻击头、胸、腰,最后他从树上掉下来,身上还多了几道血痕。而且,猛禽的繁殖和生活多在悬崖峭壁、高空中,有的猛禽是夜行者,想接近它们着实不易。
“人类对猛禽的了解太少了。”周蕾说,全世界范围内,相比其他动物,猛禽的病例数据积累较少,有时兜兜转转也找不到病因。而且,猛禽不会示弱、表达。她只能从血检报告、X光机报告上推测猛禽的病史。
有时猛禽死亡了,她解剖尸体检查病因,才发现肝脏早已破裂淤青,或是内脏上有霉菌病灶,那是目前猛禽体检里无法得知的病因。
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首都师范大学也和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合作,开展科学研究。比如,一篇刊登在Nature上的论文,使用了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提供的两只游隼的大脑样本,研究的主题是,游隼受气候驱动的飞行路线变化和基于记忆的长距离迁移。
那是关于人类对鸟类的终极发问:鸟是如何记住那么漫长的路线,完成迁徙的?
6
每次放飞猛禽,周蕾总会挑在迁徙季节之前,让它有足够时间和同伴相聚,一同迁徙。
一个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当志愿者,在校园内放飞猛禽。她看着猛禽越盘越高,成了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北京三环的天空里。
还有志愿者说,有一次放飞时,猛禽雀跃地在天空里盘旋了一圈、两圈、三圈、四圈,“我也想跟着一起飞。”
周蕾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放飞,是在怀柔的一个悬崖边上,她第一次放飞一只金雕。那属于大型猛禽,成语“大鹏展翅”形容的是金雕,小说《射雕英雄传》里也是金雕。
金雕不像红隼轻盈,能在空中悬停,它需要借助悬崖口的上升气流起飞。周蕾把它放出箱子后,它先助跑了几步,跑到悬崖口,脚一蹬,身体跃入空中,顺着气流就盘起来了。
两只附近的乌鸦或许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飞过来想把金雕赶走,它们用爪子踩一脚,然后飞走,又飞回来再踩一脚。站在地面上的周蕾为金雕的命运捏了一把汗,怕它会再次掉落。那是一只经历过骨折,也不擅长打群架的鸟。
没想到,那只金雕根本没理会乌鸦的侵扰,它环顾了四周的环境,然后一展翅,飞往层层叠叠的山林深处了。
“要努力活下去,不要畏惧困难。”周蕾看着它的背影,忽然回想起金雕送来猛禽救助中心的第一天——已经不知道在野外饿了多久,瘦得皮包骨头,头始终垂着。
周蕾不敢让它一顿吃饱,只能少量多餐,“那会我想,即使它活不过第二天,那也是很正常的。”
但第二天,她走到金雕的笼舍前,趴在门缝上观察,金雕听到了人的脚步声,扭过头,甩出那炯炯有神的唬人眼神。经过一夜的休整,它已经缓过来了。
参考书目:
《濒危猛禽》张志浩 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
《天空王者:飞过北京上空的猛禽》张鹏 中国林业出版社
《丛中鸟:观鸟的社会史》[英]斯蒂芬·莫斯 北京大学出版社
责任编辑:杨杰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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