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始之前,要先说一说晏殊。

晏殊,又称同叔,工诗善文,以词闻名,宦海沉浮,官拜宰相,文政成就均占首席,一生六十余载,身上有不少标签,有人说他是“太平宰相”,有人说他是“富贵闲人”,当然,在世人眼中,他还是个名副其实的“宋词先锋”。

晏殊似乎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很顺利,少年得志,中年富贵,晚年安宁,所谓“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晏殊一生,活成了无数文人羡慕的样子。

在晏殊四十七岁时,迎来第七子,此子便是晏几道。

晏几道的情与殇(戏说晏几道荣光与凄凉)(1)

晏几道,又称叔原,世人多称小山,北宋著名词人,留有《小山词》流传至今,为世人称道。与其父晏殊合称“二晏”,两人之名,可比肩“三曹”、“三苏”。

如前所说,晏殊官拜宰相,而晏几道出生时,其父正如日中天,生于钟鸣鼎食,长于绮罗珠翠,“金鞍美少年,去跃青骢马”,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豪门贵公子。

赢在起跑线上,却在中途掉了队,纵观晏几道一生,有无上荣光,也有无限凄凉。

他出生优渥,无奈家道中落,未谙世事却不得不直面现实中的霜刀雪剑,一度陷入穷困潦倒之境地;他满腔才情,写得一手绝妙好词,心绪婉丽却也清高孤傲,狷介骄人的书生气注定难容于官道;他半生碌碌于仕途,却大都沉沦下僚,也曾无端遭祸,卷入政治风波锒铛入狱,沦为阶下之囚;他一生跌宕,在仕途风生水起之时却急流勇退,终于在花间词句中寻回自我。

晏几道的情与殇(戏说晏几道荣光与凄凉)(2)

晏几道一生,从“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到“从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尊对月空”,这种显著的心理变化,正是他与当世的和解。

正如他在《小山词》的自序:

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一个纯粹的读书人终其一生,在大起大落的凄婉中,从早年狂傲到暮年平和,从醉酒掩悲凉到悲欢如前尘,晏几道在荣光与凄凉之间不断重塑,实现了自我超越。

晏几道的情与殇(戏说晏几道荣光与凄凉)(3)

出身豪门,少有大才

北宋仁宗庆历年间,年近半百的晏殊迎来一生的权利巅峰,正是在这期间,第七子晏几道出生,老来得子,晏殊对其尤为宠爱。

生于钟鸣鼎食,长于绮罗珠翠,晏几道生在一个有着显赫政治地位及文化血统的家庭,自幼便锦衣玉食,享尽繁华。

得益于晏家优良的文学基因,晏几道自幼聪颖过人,继承了父亲优良的文学细胞,7岁就能写文章,14岁就参加科举考试。

少年晏几道表现出的非凡才能,可堪神童。

这世上从来不缺少神童,不管是初唐的王勃、卢照邻等人,还是同时代的仲永,皆天赋过人,名噪一时。

可历数几位就不难发现,这些人中善终者却很鲜见,英年早逝或者泯然众人,除了时代给予的一些客观因素之外,或许更多的原因源自于主观,千人千面,性格决定命运,此话可谓是真理。

晏几道此番家境,父亲位极人臣,范仲淹、王安石、韩琦、富弼、欧阳修,这些当朝名流均父亲门徒,交游甚广,身为副相的富弼还是他的姐夫。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不管以什么角度来看,晏几道的一生都可以过得无比顺遂,甚至不输父亲晏殊。

可事实上,晏几道一生境遇,却并非常人所料,当然这也是后话。

晏几道的情与殇(戏说晏几道荣光与凄凉)(4)

说来也奇怪,晏殊不管为人、为政、为文皆为当世之典范,其家教亦是严厉,据《晏公神道碑铭》记载:

其于家严,子弟之见有时,事寡姊孝谨,未尝为子弟求恩泽。

可以说,晏殊对于子女,都倾注了极高的期望,然而,一众子女,无论是在科举还是在政治上,在历史上都未能留下多少痕迹,都没能重现晏殊的政治辉煌,这或也成为晏殊一生唯一的遗憾。

晏几道坐拥无人能比的政治资源,却也未能如晏殊所愿在仕途上大放异彩,究其根本,可以从少年时期晏几道所表现出的疏狂、清高的个性找到答案,“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纵然相府文人雅士络绎不绝,可晏几道他却压根不去面对那些达官显贵,或者在面对的时候毫不掩饰自己对浑浊仕途的不屑。

晏几道的情与殇(戏说晏几道荣光与凄凉)(5)

青年风流,纵横诗酒

彼时北宋一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富,歌台舞席,竞赌新声”,没有战争威胁,国家富强,自然歌舞升平。文人雅士们特别热衷于词的创作,与歌伎有着很密切交往。

盛世浮华,歌台舞榭,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柳词犹如一股歌坛流行风吹遍北宋千家万户,少年晏殊自然不避于俗,他不谙世事,不问仕途,游走于花街柳巷之中,热衷于诗酒风流之道。

一首《生查子》将当时纸醉金迷表露无疑:

金鞭美少年,去跃金骢马。

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

消息未归来,寒食梨花谢。

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

彼时晏几道,约莫二十出头,翩翩公子,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又精通音律,善作妙词,自然为歌管舞袖、明珠玉璧环绕,享尽人世间最奢华绮糜的佳筵盛典,有过无数明眸善睐的女孩子喜欢。

他在《鹧鸪天》中再现了当年的情景: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当时的晏七公子,与柳七公子无异,而父亲晏殊,对柳永那些“艳丽之句”却格外鄙视,自然对儿子晏几道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而流连于舞榭歌台的晏几道不知道,命运的操盘手已经悄然而至。

晏几道的情与殇(戏说晏几道荣光与凄凉)(6)

家道中落,门荫入仕

一切美好戛然止于晏殊的去世。

晏殊的葬礼非常隆重,仁宗皇帝亲临丧仪,百官前来吊唁,宾客如云,川流不息,相府最后的荣光和热闹,随着纸钱的烟雾缭绕瓦解飘散。

还未及冠的晏几道,还没有意识到,他将一脚从繁花似锦的春天踏进萧索凄凉的冬天。

话虽如此,但对晏几道来说,其实一切都还没有那么糟糕。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晏殊的离世固然对这个家庭是个极其沉重的打击,在短时间内,晏几道依然享受着相门公子的政治地位,以及丰厚的物质生活。

父亲去世时,他的六个哥哥已步入仕途,两个姐夫也官位显赫,朝中重要部门的官吏大半为晏殊昔日堂中的座上客,更有一班能臣是晏相爷亲手提拔,尽管晏殊逝世,尽管人情冷暖,但至少,晏几道要想在朝廷谋职,为将来做打算,依然是轻而易举的事。况且仁宗对晏殊感情颇深,爱屋及乌也会将恩泽撒向他的幼子。

晏几道的情与殇(戏说晏几道荣光与凄凉)(7)

与其他拥有显赫身份的世家子弟一样, 晏几道在他父亲去世之前借助恩荫入仕,他的第一份官职是太常寺太祝。

据《晏公神道碑铭》记载:

其薨也,天子尤哀悼之,赐予加等,以其子承裕为崇文院检讨,孙及甥之未官者九人,皆命以官。子八人:长日居厚,大理评事,早卒;次承裕,尚书屯田员外郎;宜礼,赞善大夫;崇让,著作佐郎;明远、衹德,皆大理评事;儿道、传正,皆太常寺太祝。

官员子女通过门荫入仕,这本来是权力世袭的表现。但宋代统治者通过另一种方式化解了这种矛盾。政府规定荫补入仕者,必须通过相应的考试,才能获得选官资格。“文臣初出官有铨试之科,武臣初出官有呈试之法,其试中者,始得放行参选”,不仅如此,萌补官员在任用、升迁上受到很大限制。比如,荫补官员(文臣)只能得到八品及其以下的低级差遣,初官不得担任知州、知县、通判等亲民长官,只能担任偏远州县最低级的监当、主簿、县尉等。在升迁上,荫补官员要比科举出身的官员慢得多,大多数人终其一生,老死“选海”。

因此,有的官宦子弟并不愿意荫补入仕。

诚如苏轼在《赵德麟字说》中所说:

宋有天下百余年,所与分天下治民者,皆取之疏远微侧,而不私其亲。故宗师之贤,未有以勋名闻之者。

晏几道应该清楚这样的趋势,但他并不在意,他不屑科举,家族的地位和个人的才华,在很长的时间内给他造成错觉,这种自满而狂傲的情绪使他在至关重要的人生选择上走上了异于宋代文人的另一条道路。

蒙荫入仕,这本来是晏几道的幸运,但晏几道的思想性格,尤其是他的人生信条使这种幸运,最终转变为不幸。

晏几道的情与殇(戏说晏几道荣光与凄凉)(8)

官途中折,牵连入狱

荫补入仕,下品小官,因为家族的光环,晏几道在一个闲职上也过得格外逍遥,大多时候,也还是沉浸在贵公子的诗酒风流之中。

不过,生在宰相家庭,晏几道对政治也有自己的看法,在他的诗作中,比重极少。

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

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

——与郑介夫

郑介夫,就是郑侠,是他的酒友,还是王安石的门生。

神宗熙宁七年,熙宁变法浩浩荡荡,新旧两党明争暗斗不可开交。

同年,与王安石决裂的郑侠绘了《流民图》和《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上奏,随图还附有一篇短文:

窃闻南征北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势,山川之形,为图来献。料无一人以天下之民质妻子,斩桑坏舍,流离逃散,皇皇不给之状,图以上闻者。臣谨按安上门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览,亦可流涕。况乎千万里之外,有甚于此哉!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郑侠上对。

在《流民图》中,百姓贫苦无依,直指变法弊端万千,神宗观后,潸然泪下,但王安石坚持变法不可中断,坚持除去一切阻挡变法的力量。

于是郑侠下狱,而晏几道因为那首诗,遭受牵连,锒铛入狱。

风浪滔天的时代,晏几道尽管游走于边缘,却也免不了湿了鞋。

虽然很快被释放,但经过这一政治风波,有辱门楣的狱难让晏家荣光黯淡了一半,“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秋草凋零,夕阳迟暮,晏几道的生活陷入一片萧瑟凄凉。

仕途遭此风波,晏几道的思想发生了不易察觉的变化,他对官场腐朽的记忆尤为深刻:

眼看飞雁手携鱼,似是当年绮季徒。

仰羡知几避缯缴,俯嗟贪饵失江湖。

人间感绪闻诗语,尘外高踪见画图。

三叹绘毫精写意,慕冥伤涸两踟蹰。

——观画目送飞雁手提白鱼

晏几道的情与殇(戏说晏几道荣光与凄凉)(9)

身在官场,不涉政治

仕途打击颇深,原本对仕途没有好感的晏几道转身投向了诗酒圈子,他和黄庭坚、王谹在寂照房聚会酬唱,与沈叔廉、陈君龙厮混在灯红酒绿里,为歌伎写词,博红颜一笑: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临江仙】

那些年,晏几道献词韩帷、应诏作词,无不体现出他残余的政治抱负,他用词作谋求仕进,对于晏几道而言,已是难得的低姿态,可最终还是因性格所致,即使所作之词深得皇帝喜欢,可他依然没有走通这条捷径,始终落沉一生,久居下位。

虽身在官场,却不涉政治,成了晏几道避祸的智慧。

1086年,司马光废新法,旧党得势。1094年,宋哲宗恢复新法,新党得势,1102年,《元祐奸党碑》诏立,旧党遭遇惨重打击。1105年,新党蔡京升为左相。1107年,蔡京权势炽盛。

北宋政坛动荡不断,晏几道完美避开。

他亲亲眼目睹政治倾轧,对官场黑暗保持警惕,但是他并没有抽身离开,而是始终置身其中。

对待官场表现出如此矛盾的态度,或许是出于两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晏几道在出狱后真真切切感受到门厅涣散、亲朋离散、家财散尽的打击,为了维持生计,必须置身官场来保证基本的物质支撑。

另一方面,晏几道仍然是有政治追求的,他不愿出卖自我、换取名利,长期的坚守开始有了一定的回报,晏几道找到了与自己和时代沟通的渠道,也在一定层面上,找到了自己最好的归属状态。

晏几道的情与殇(戏说晏几道荣光与凄凉)(10)

名声渐起,急流勇退

官场无波无澜,在词坛却名声大噪,晏几道所作之词被世人所认可,一时之间,求词者甚众,慕名结交的人也越来越多。

当时权倾朝野的蔡京都慕名求词,晏几道欣然作词,却尽是描绘节日风光之句,无半点歌功颂德、奉承趋附之言,晏几道始终保持着传统文人的骨气,由此可见一斑。

在王灼的《碧鸡漫志》中有记载:

叔原年未至乞身,退居京城赐第,不践诸贵之门。蔡京重九、冬至日遣客求长短句,欣然两为作<鹧鴣天>:

九日悲秋不到心,凤城歌管有新音。风雕碧柳愁眉淡,露染黄花知靥深。初过雁,已闻砧,绮罗丛里胜登临。须教月户纤纤玉,细捧霞觞艳艳金。

晓日迎长岁岁同。太平箫鼓间歌钟。云高未有前村雪,梅小初开昨夜风。罗幕翠,锦筵红,钗头罗胜写宜冬。从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樽对月空。

竟无一语及蔡者。

名声渐起,仕途也正在势头之上,晏几道却未趁势而上,反而急流勇退,此时的他,在得到一定的认可之后,心态上反而变得更加从容,从文人的角度来看,此种不冒进的做法,实在少有。

晏几道的情与殇(戏说晏几道荣光与凄凉)(11)

安然而逝,词名传世

晚年的晏几道,痴心于词作之中,他将一生所作,整理成《小山词》:

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馀,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见闻、所同游者意中事。尝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窃以谓篇中之意。

所思所感,尽在其中,垂范百世,传诵千年,有人将其归为风月情词,有人奉为婉丽词宗。

些柔情蜜意,一直温暖着晏几道人生的不幸;这些婉约诗词,一直装饰着晏几道跌宕起伏的人生。经略天下也好,醉卧花丛也罢,人生注定各有天命,生命终究是不断失去的过程。

某一天,在生命的尽头,回首过往,有故事可以追忆,有情缘可以回味,便已足够。

1110年前后,年逾古稀的晏几道安然而逝。

此时再回顾晏几道一生,充满了悲剧色彩,而细数开来,却有三大“罪状”不得不说:

出生相门,家境优渥,背景资源为人所羡,却不知利用,无光耀门楣之功;

文才天就,词作绝妙,独步天下人尽皆知,却不屑科举,无大展抱负之用;

迷恋风月,挥金如土,家财散尽穷困潦倒,却不求财禄,无奉养孝亲之贤;

正如好友黄庭坚的评价:

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四个“痴”字,极好的概括了晏几道的一生。

晏几道的情与殇(戏说晏几道荣光与凄凉)(12)

晏几道之“痴”,似乎也不难理解:

青年晏几道流连风月,效仿柳永作婉约词,未得父亲欣赏,成年之后,仕途不顺,仕进不成,填词、仕途都没有得到认可,这种并不一帆风顺的处境和他幼年时极好的家庭环境所带给他的一切形成鲜明对比,极大落差带来的失衡深埋于心底。​自小产生的“优越感”,或者说是自满情绪,其背后其实暗藏着“自卑”,在这样复杂的心理驱使下,使他不受世俗约束,生性高傲,不慕势利的性格特点逐渐形成。

而时至暮年,晏几道的词作得到了世人的认可,一定程度上使他积压已久的情绪得到了舒展,加之生活经历不断打磨,性格逐渐从高傲向平和过度,重新找回“自信”的晏几道,最终实现了对自我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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