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具有可怕的巨大力量的，其实就是这一股子情欲！
人在可能产生的所有欲望中，这被说成是最低贱、最可恶的欲望，在这种道义的法则下，人们一面表示满意服从，同时又总想着突破它，或者为突破它而苦闷。"
——《地狱之花》
1902年，法国作家爱弥尔·左拉在自己巴黎的寓所里意外过世，结束了他一生精彩而有意义的"斗士"人生，不止为后世留下丰富的文学巨著，也为文学史添上一抹亮丽的自然主义流派的不朽风姿。
左拉
同年，一个出生在日本仕宦家族的少年，以永井荷风之名写下小说《地狱之花》，似遥遥相和地纪念着这位心中推崇不已的"精神导师"。当然，他也凭借此文正式踏足日本文坛，闻名于世。
出生在19世纪末的永井荷风，正经历着日本前所未有的社会大变革进程，而处于大变革风尖浪口的永井家，不免被时代的滔天巨浪裹挟着逐流而下。
但许是人性使然，许是时代的压迫桎梏，这个本应长成翩翩贵公子的少年，却意外地"反骨"，似从骨子里带出来的潇洒肆意和敏感任性，让他历经数次退学、开除等学业上的起落。
后更是因为在父亲对他寄予期望之留学后回归"实权之路"的选择产生分歧，遂而开始变本加厉地肆意躲入文学的唯美浪漫世界，试图摒弃身世的枷锁。
而自小受到优良的传统汉学和和式教育的他，更是在文学的世界里畅游地如鱼得水，拜师学作文，习俳句，甚至在歌舞伎作家福地樱痴之下"委身"为门徒，只为从地心中之文学愿景。
直到遇到法国自然主义流派创始人及代表左拉的创作思想之后，似彻底震撼与动摇了永井荷风的内心精神世界。
这种充满了"理性"的文学倾向，所奉行的正是一种中正平和，不偏不倚的绝对客观地去描绘现实真情，正是当时那个在他眼中充满虚伪和假劣时代社会里，最为缺少的"真相"。
于是，《地狱之花》应运而生，这本包含了永井荷风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理想之国"的小说，写就的是一个在时代的桎梏之下，勇于冲破世俗既定规则回归人性，直面自身本能欲望，追寻自由的坚强女性教师的故事。
更是一则对那个充满复杂矛盾，保留传统与全盘西化对立的大变革时代黑暗的揭露寓言，当"地狱之花"盛放在那个世界，光明被遮蔽，恶念丛生，一个真实的善恶人间在永井荷风的笔下，向我们开打。
其实很难想象，出生在传统仕宦世家的永井荷风会如此推崇左拉的自然主义之风。
因为单就其受传统儒家汉学与日式融合后的古典传统教育来说，即使身在"明治维新"后的大变革时代里，在社会"西化"改革的影响中，也至少能恪守多年来被灌输的基本日式道德理念。
但很显然，或许是年少的体弱多病，或许是自小长于森严古板的外祖家，这些都让他的内心精神世界陷入一个矛盾而冲突的一元价值观的框架中，不得解脱。
直到他遇见自然主义流派，这个讲究直面"客观真实"世界的创作、思考理念思想，于是年少意气风发的他，选择用《地狱之花》来直面自己，直面人们心中最深处的"恶"——欲望。
是的，少年难免书生意气，尤其正是青春年少，叛逆与渴望被"看到"在相互渗透着发酵。
于是人性的复杂与追思在他的笔下，成为一个可以不计善恶勇敢直面的"镜子"。
永井荷风说：
"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
那些世俗的情绪与烦恼，与其逃避，不如面对，所谓命运，所谓宿命，不过是多样人生的表达方式，或许唯有摒弃社会道德对善与恶的普世标准，去做一个真实的自己，才是一个人对命运驾驭的最好体现。
而做真实的自己，首先要承认与面对自己真实的情感，不管是作为被道德约束的"人"的情感，还是作为被本能支配的"动物"（兽）的欲望，都是自身真实之情。
于是，他的文学人生，从直面人性男女的欲望开始，所以在《地狱之花》里，关于男女欲望表达的两边极端，成了立体而鲜明的人物们的表演舞台。
故事里，最具代表性的，我认为不是主角园子，而是那个多情奔放的缟子夫人，她象征的是一类正视自我本能欲望，并很好地追寻自由的本能欲望，并驾驭操控欲望的人。
她即便活在一个黑暗而不公的"地狱"世界里，却仍然学会"独善其身"，活在当下，只要有一丝希望都能牢牢抓住，最终得到自己想要的金钱以及幸福。
尤其是缟子夫人的人生态度更为肆意可贵，她说：
"社会上本就那么多可悲和叫人不快的事，如果要让自己精神不愉快，那是得不偿失的，我常常这么对丈夫说......我认为哪怕多有一刻愉快的时间也是好的。"
而相反，主角园子则像个地地道道的"两面派"，当然，或许正是当下永井荷风复杂矛盾思索的投射。
园子更像是一个被寄予作者希望的"模板"。
她在故事里，其实代表的是如永井荷风一般，被儒家汉学与日式古典传统杂糅的日本"上层"道德规范束缚，却又因为时代历史进程的原因，同时接受着"西化"思想的熏陶，从而难以拿捏分寸，导致内心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观感失衡的一类人。
于是园子在黑渊先生家遇到的"恶意"之后，会一边"理性"地以一个中立的身份去认为：
"对于黑渊家所犯的罪行，社会给予的惩罚是否得当呢？......然而，社会是不是一直这样公平地惩罚每个有罪的人呢？"
进而引申到对现实社会现象的"正义"批判与疑惑：
"一国的首相横行妓院，至今还在玩弄尚未成年的少女肉体；政治家几度凌辱妇女却满不在乎；教育家隐瞒丑恶的受贿罪不以为耻。
社会不照样对他们放任、宽容，他们的地位和名誉不是并未受损吗？"
但另一边却是把这些想法深埋，并未宣之于口，因为她骨子里被"定型"灌输的传统道德教育让她难以挣脱，于是故事里，想法转瞬即逝，回过神来的园子，依旧淑女而温顺地做一个普遍的道德模范，去迎合着外部的世界。
其实如果以故事里核心的"欲望"两极作为意像来说，园子就像是一个内心装有并认同自由本能欲望态度，但外部世界与家族教育的传统道德观念又被时时刻刻束缚着本能欲望的对立矛盾体。
好在，既幸运又不幸的"地狱之花"在园子人生中盛放，即使只有一丝光明，即使只能以孱弱的身躯对抗，她依然胜利了。
人性中本就有着情欲的交织，只不过一部分人选择压抑本能，一部分选择看清之后自由地直面欲望，于是最后，园子在作者的笔下站了起来，完整了自我精神世界的重建，人性得以圆满，人生得以获得幸福。
"园子昂首阔步踏上车门，头顶上的天空像水晶一般，悬缀着美丽、可爱、光辉的希望之星！"
1853年，"黑船事件"的突如其来，让闭关锁国长达二百余年的日本被迫打开大门，被迫迎接西方世界的全面侵蚀。
而随之而来"明治维新"，更是让那些"上层的老爷"们，被西方进步、革新等"先进"理念洗脑，开始彻底沦为"全盘西化"的俘虏，且试图用全面的模仿，期望让日本可以达到那个"世界"的辉煌之貌。
但很可惜，这个从暴力派系争斗、流血斗械暗涌和速成措施"成功"中建立起的空中楼阁，终于还是在一片喧闹之中，轰然倒塌。
但经此一役遗留下来的种种驳杂、浅薄而扭曲的观念与思想，无一不是继续在侵蚀着那个时代社会中的人们生活。
正如《地狱之花》故事里的男男女女们一样，他们对自我本能的欲望，或选择压抑窥视，或决定自由直面，或曲折理解成长，其实归根到底，都不免受制于那个，大变革时代日式传统文化与西式资本文化的交融碰撞后的驳杂观念影响。
主角园子正是这个大变革时代之下的牺牲品。
这个看似有着西式的教育，也在言谈举止和基础思想中带着一丝对现实的理想批判，但依旧受制于本身家族言传身教的日式传统伦理的潜移默化的女孩，终究还是凭借自我微弱的力量，赢得胜利，但未来也在这里戛然而止。
现实的残酷，是作者永井荷风本人在未来才能真切体会的，于是在这本《地狱之花》里的真实"地狱"世界，看似充满着难以调和的"恶"的矛盾悖论，实际上，正如园子的结局，他赋予的是一种希冀的美好愿景。
那个时代，正如故事里园子的"批判"一样，首相玩弄少女，政治家凌辱妇女，教育家理直气壮地受贿等上层社会的腐朽，早已深入人心，但视而不见的并非普世的人们，而是属于那个大变革时代的必然之殇。
不管是鼓吹"全盘西化"的明治维新也好，还是恪守传统的后期反弹也罢，其实都是一种带着极端的"不完全"社会实验。
上层人们跟随着大变革一步步爬向更高，更无耻，更黑暗的巅峰，而下层的普通人则只能被迫跌入深渊，为他们上升之路铺就"地狱之花"。
挣扎和抗争的结果不得而知。
但或许，正如《地狱之花》园子的结局，终究未来尚未来临，不管是怎样的，只要做个真实而真诚的自己，那么在那个不远的未来世界里，就可以得到美好的幸福吧。
正如永井荷风的跋：
"若想造就完美、理想的人生，我坚信必须首先对人的这个阴暗面进行特别研究。
所以，我要毫无顾忌地忠实地描写伴随祖先遗传和境遇而产生的众多的情欲、手腕、暴行等事实。"
写在最后：或许，《地狱之花》仍旧显得如少年般反叛与稚嫩，天真而美好，但是终究情绪化的故事里，饱含的是那个时代里难能可贵的"自然之风"，值得一看。
因为时至今日的我们，还是一朵羞于直面与难于承认自我黑暗的"地狱之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