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是崇德的礼乐
撰文 | 李山 责编 | 廖玥
上一期说到，除了周初“大武乐章”热烈歌颂武王克商的功德之外，此后的《周颂》诗篇再也没有专门献给武王的歌唱了。为什么献给武王的颂歌这么少呢
西周祭祀观念的变化
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了解一下古代祭祀观念的变化。请看下面见于《国语·鲁语上》的一段文字：
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扞大肆患则祀之。非是族(类)也，不在祀典。
这段话告诉我们，古人祭祀死去的先王也是有分别的，“祀典”是专门给那些对后人有功德之人的。这段话可以部分地解释《诗经·周颂》中，为什么没有颂歌献给康王以下的西周各先王，他们缺少享有诗篇歌颂的巨大功德。
不过，就今天出土的刻写在青铜器上的金文资料看，西周康王以下的各王死后，都有专门的宫室如“康宫夷宫”“康剌（厉）宫”等来安放其灵。照此而言，到一定的时辰，按照一定的礼数向他们上些贡品应该也是有的。《诗经·小雅·天保》也说“禴祠烝尝，于公先王”，意思就是对于先公先王春夏秋冬都要祭奠如仪，礼数上无所或缺。
然而，这是相沿已久的老礼，各位先公先王可以得到老礼的祭祀，却未必能够享有诗篇的赞美。诗篇的赞歌，属于新的礼乐，是“新文化”。能否享受这样的“新文化”款待，就会像《国语·鲁语》所说的，看你是否“法施于民”，看你是否“以劳定国”，等等。
可是，读者或许还要疑问：武力战胜殷商，让周人获得天下，难道不是“法施于民”，难道不是“以劳定国”？这样的功绩还不够大？是的，按照西周提倡的文德政治的标准，武王在文德方面还是分量不够。
西周宗教观念的政治内涵
这实际涉又及到西周宗教观念的政治内涵。
宗教祭祀起源古老，宗教祭祀中对那些在人群发展上有大功德的先人予以更多的崇敬，也是很古老的传统。今南方一些兄弟民族所保存的祭祖仪式中，就有神职诵唱“史诗”的重要项目。所诵唱的“史诗”内容含有天地开辟、婚姻缔造、大洪水传说，以及祖先利用自然、征服自然的发明创造，此外还有祖先奇特“历险”神奇故事等（萧梅：《田野的回声：音乐人类学笔记》，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0年版，第32—68页。又，刘亚虎：《南方史诗论》，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3页），实际已经含有对人类生存所必须遵循法则的宣扬，以及对改善人类生活状况的祖先功德的讴歌。
然而，它们还远远不是西周王朝祭祀周文王和始祖后稷典礼的歌唱。那些古老的民族史诗对祖先的歌唱，主要侧重一切人类生存世界的开创和生活法则的确立，祖先也不是单独的某个人，不是某个祖先人物的生活经历及其所显耀的心灵品质。
祭祖是崇德的礼乐
到了殷商时期的祭祀，有大功德的个别祖先享受更隆重的献祭，变得更加清晰了。据甲骨文显示，那些重要的祖先，例如商汤、武丁等，所享受的牛羊及“人牲”祭品数量，是要明显多于一般先王的。（常玉芝：《商代宗教祭祀》[宋镇豪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库•历史考古研究系类》之《商代史》卷八]，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344—345页。）不过，甲骨文还同时显示，殷商时祭祖有一种新的“周祭”制度(常玉芝：《商代周祭制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第3页),即以五种祭祀仪式，周而复始地轮番祭祀所有的先公先王。这两方面的情形到西周也是大体延续了的，只不过不像殷商“周祭”那样花样繁琐而已。
更重要的变化，是沿着前一方面走的。其具体的表现就在对“功德”理解的显著变化。
如上所说，周武王率领族众战胜殷商夺取政权、建立新的王朝，其功业绝不在文王之下。然而，问题在于，西周祭祀歌功颂德的内涵发生了变化。征战杀伐夺取政权的事业，与努力获得“天命”眷顾相比，后者才被西周人视为更高的“文德”，得到更强烈的拥趸，表现为更隆重的祭奠。
读《周颂》的诗篇，这一点是很清晰的。《维天之命》高唱“不显文王，之德之纯”，《我将》高唱“仪式刑文王之典”，就连祭祀周文王序曲的《清庙》，也赞颂文王子孙“秉文之德”；至于始祖后稷，他的被歌颂，是“立我蒸民，莫非尔极”，是说他的恩泽所及，超乎周人族群。作为周人始祖，后稷被诗篇专门颂扬，是因其有“立我烝民”即天下苍生的功德。
周人之所以歌颂始祖的巨大功德，看一看下列《国语·郑语》的一段话就会清楚是为了什么。《郑语》曰：
夫成天地之大功者，其子孙未尝不章，虞、夏、商、周是也。虞幕能听协风，以成乐物生者也。夏禹能单平水土，以品处庶类者也。商契能和合五教，以保于百姓者也。周弃能播殖百谷蔬，以衣食民人者也。其后皆为王公侯伯。
这段话的大意就是从虞（舜及其后裔的邦国）开始的几个王朝，所以能主宰天下，都是因为祖上为人群立下大功。舜所以治天下是因为祖上（虞幕）“听协风”，换言之即在农耕所必要的天文历法建设方面，有重要贡献。夏禹是大洪水后平治水土，商代的始祖契（xiè）是在尧舜时期曾负责教化民众。至于周人的始祖，则是在大洪水之后种植庄稼。
周代的文献这样说，表达的是周人的如下的政治观念：周人所以能主宰天下，就是因为祖先积了大德。由此不难看出西周祭祀祖先的政治含义，祭祀祖先是为西周王朝政治确立法理基础。后稷的大洪水后种植粮食，是为天下，诗篇所唱“立我烝民”的“烝民”即是天下人，这才是祭祀特别需要“歌以发德”的事。由此不难理解，祭祀后稷实际是在为自己的政权宣示法理基础。宗教祭祀因此也是政治。
本文节选自《诗经应该这样读》
中华书局201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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