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秘密。谁杀了我,我就能占据谁的身体。校花得意洋洋地看着,我被她的追求者轮番按入便池里。她不知道,她那具婀娜的身体,马上就是我的了。

1

腥臭浑浊的水充斥着我的感官。在我喘不上气快要溺死在肮脏的便池里时,有人揪住我的马尾辫,狠狠将我拽了起来。我咧着唇角,肥厚的嘴唇哆嗦,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哥哥,思年……在哪?我害怕。」我是个早产脑瘫儿,走路摇摇晃晃,说话的时候五官扭曲,很困难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丑陋怪异的外表并没有影响我的智商,我和重组家庭后的哥哥——姜思年,一起考上重点高中。但这没有改变我从小到大被欺凌的命运。小学时,班里男同学会把鼻涕抹在我辫子上,把死虫子藏在我课本里。看我被吓哭了,他们放声大笑,「臭气球又哭了!像个大怪物!」长年服用激素类药物,导致我又矮又胖,他们会夸张地捏着鼻子从我身边走过,仿佛我身上有股恶臭。「臭气球」是伴随我小学六年的外号,其实那时候我占据姜文淑的身体不过几年,没有完全了解人类的感情。我懵懂地看着他们恶意嘲笑的脸,心里并不难受。可我名义上的哥哥「姜思年」,却每回都像个炸开羽毛的小公鸡,挡在我的面前,和欺负我的那些男孩厮打。回家时,他漂亮如同瓷娃娃的脸蛋,便会青一块紫一块,纤瘦的臂膀上更是被几个野孩子咬得鲜血淋漓。看到姜思年身上的伤,我懵懂未开化的心智,会闪过一丝难过,仿佛被人拧了一下。我挤动着肥硕的五官,口齿不清地问他,「哥哥,疼不疼?」我记得姜思年的眼睛藏着月牙般,清亮柔和,隐隐透着泪光的哀伤。他比我高出很多,摸着我发黄毛糙的头发,「哥哥不疼,文淑也要勇敢起来。」当了很多年的人类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我这样的身体缺陷,会一直受到欺凌羞辱。拥有姜思年这样成绩优异、容貌卓越的哥哥,更是一种错误。姜思年比我大一岁,和我不在一个年级。他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时时刻刻保护我。文淑,也要勇敢起来。我透过额间发丝滴下来的便池污水,盯着厕所门口,穿着改短的校服裙、撩动栗色长发、盈盈站着的校花何茉。听到我叫「思年」的名字,她柔美的脸牵起一抹恶毒厌恶的笑。「臭肥猪,你盯着我看什么?」「别妄想姜思年能来女厕所找到你,他们班正在考试!」她走到我面前,白皙的小腿在改短的校服裙下面,白得晃眼。我盯着她纤细的脚踝,脑海里闪过从未有过的疯狂念头。如果,我能占据她这具健康完美的躯体就好了!我再也不会受到冷眼霸凌!能昂首挺胸地接受别人的打量!更能名正言顺地陪在哥哥身边。

2

「死肥猪记住了,以后少缠着姜思年!哪怕你只是他继妹也不行,看到你这张脸就恶心。」何茉喜欢姜思年,她曾拿着情书偷偷向我哥表白过。姜思年每天都会等我放学,那天精心打扮过的何茉走过来,还没拿出手里的情书,姜思年就拉过我的手,面色冷淡地从她面前走过。何茉跺着脚,在后面连声唤姜思年的名字,也没换得哥哥回头。从那天起,她恨上了我。何茉重重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我疼得五官扭曲,两只手撑着便池才站稳。这一脚,她踹裂了我的脾脏,能感觉到体内涌出的鲜血。她咯咯笑道:「用里面的尿照照自己,还好你不是思年的亲妹妹,你看你这副样子,配站在他身边吗?」「哥哥说过,不喜欢心肠歹毒的女孩……何茉你比我更恶心。」我吐出嘴里的血沫,扯开嘴唇,忍着剧痛一字一句慢慢说完。何茉变了声音,「死肥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试试!」「你恶心,空长了这张脸……可惜了。」我缓缓支撑起身体,转过身看向脸色阴翳的何茉。「姜文淑是你自找的!」她面色扭曲,拍了拍手,「继续把她按进去,让她喝个够!」何茉是校董的女儿,又是受人追捧的校花。不需要她动手,她带来的追求者,卖力按住我的头,重新把我按入便池。在腥臭的水里,我露出期待解脱的笑容。在成为姜文淑之前,我当过虫子,也曾是树上的一片叶子,河里的一滴水。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但,谁杀了我,吞噬我,我就能占据它的身体。我做虫子时,被行动笨拙的姜文淑无意踩死,我进入姜文淑的躯壳,成了她。拥有了姜文淑的记忆,慢慢产生了人类的意识。繁星密布的那个晚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姜思年。我们挤在狭小的凉席上,周围都是虫鸣声。他背对着我,瘦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后背耸动地低声哭泣。我好奇地凝视着姜思年的一举一动,学着他抽鼻子的动作,却流不出眼泪……他听到我的「哭声」转过身,睫毛上的泪珠犹如忧伤的冰花。姜思年拉过我的手,掌心湿漉漉的,一半是眼泪一半是汗水,我学着他的动作,握紧他。两个孩子紧靠在一起,说悄悄话。「我没了妈妈,你没了爸爸,爸爸说以后你是我的妹妹,要我保护好你。」我凝视他的唇角,模仿他说话,「保护好……你……」他含着眼泪点头,「文淑不哭了,哥哥在这。我们的爸妈都在星星上,哪天我弄丢了你,就让星星砸死我。」「哥哥……」我疑惑地轻声重复。姜思年浸润月光的眼睛微微发亮,他抚摸我的眼睛,为我擦去不存在的眼泪。我也学着他的动作,去擦拭他湿漉漉的泪眼。年幼的姜思年睡着后,我仍是盯着指尖,忍不住好奇尝了尝,人类的眼泪温热又咸涩,是我尝过最苦的味道。便池中的我停止了呼吸,凌乱的黑发在肮脏的水中如幽暗的海草飘散。只是一瞬间,我又苏醒过来。如我所愿,我闻到自己精细保养的头发香气,厕所里冰冷的风吹过我的纤细脚踝,我成了霸凌我的人,占据了何茉的身体。

3

几个追求者,都是同一学校的学生,他们见「我」不动了,吓得脸色惨白。「茉茉出人命了!怎么办?」我看到了何茉的记忆,她只是想带人教训侮辱我一番,没有想闹出人命。我复杂地看了一眼曾经住过的躯壳,我用姜文淑的身份,陪姜思年从年幼到成熟,长达十多年的岁月。寒冬时挤在一个被窝中窃窃私语,盛夏时哥哥为我扇风驱蚊,我枕着他柔和的目光睡着。他从没有嫌弃过我是自理能力很差的脑瘫儿,喂过我吃饭,偷翻过邻家的墙,只为摘个熟透的甜杏子给我。这一切,都随着姜文淑的死亡,永远消失了。我眼眶微红,只能看着自己曾经肥硕的背影,哑声说:「……先把她搬出来。」此刻,我只能用何茉的身体活下去,等待下一个杀死我的人出现。这是个不能被发现的秘密。姜家是重组家庭,矛盾重重,我继父在工地上出了事,长年需要治疗吃药,摆平这样的家庭很容易。成为何茉后,我才发觉现实如此残酷,只要站在金字塔顶端,便能为所欲为。我指挥着他们,搬出姜文淑的尸体,苍白浮肿的面容惨不忍睹,嘴角挂着一丝旁人无法参透的诡异笑容。这是很怪异的感觉,我在凝视自己遍体鳞伤的尸体。主导这场悲剧的凶手何茉,在我占据她之后,她永远消失了。我连恨也找不到对象,一瞬间迷惘混乱充斥着我大脑,尖尖的美甲捏紧戳入掌心。在我没从身份转变回过神之际,从里面反锁的女厕所大门被人用力踹开。姜思年眼神阴暗凌厉,像是要将我千刀万剐。我唇边的笑容僵住,一寸寸化为灰烬。他从此不再是我哥哥,不会再对我露出温暖的笑,不会再揉我头顶帮我擦去眼泪。「思年哥……」我情不自禁地冲他背影叫出声。姜思年的背影挺拔而无情,他只是僵了一瞬,快步朝厕所隔间里面走去。我鼻尖发酸,两只手微微颤抖。很快,我听见里面传来他低沉愠怒,仿佛要撕毁一切的低吼声。他看见了我的尸体。我死了,死在何茉手里,可我又成为了何茉。惨叫声,嘶吼声,从炼狱传来,响彻整个厕所。几个参与者,被失去理智的姜思年按在地上,他一拳拳砸下,满手鲜红,不知疼痛疲倦。他后背肌肉绷紧,肌肉线条凸显得可怕。仿佛将这些人送去地狱,就能换回姜文淑。「哥……」我下意识这么叫他,「停手吧!这些人不值得你毁掉前程。」我其实还活着,就站在你面前。瞳孔发颤,我涂着唇彩的嘴唇颤动,却说不出这个秘密。深究下去,我也不是真正的姜文淑,我是占据她身体的怪物。细碎的黑发遮住姜思年死气沉沉、幽暗冰冷的目光,他不在意衣领上的血污,缓慢僵硬地走到我面前。纤长、青筋毕显的手抬起,死死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抵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她做错了什么,要折磨她?你们该下去,用命换她的原谅!」他指节骨骼作响,潮红如血的眼睛流下眼泪。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姜思年哭,哪怕小时候为我和别人厮打得伤痕累累,他也没哭过。我在姜思年手下拼命挣扎,我死在他手里,就会占据他的身体。姜思年便不复存在了。可是他的手指不停收紧,我的意识渐渐模糊……

4

在窒息前一刻,我虚弱地抬起手,抚摸上姜思年苍白破碎的面容。发颤的指尖擦去他的眼泪,在他阴暗惊异的目光中,我尝了指尖的泪——真苦。「哥,我是……」文淑。不等我艰难喘息着把话说完,教导主任就赶到厕所,门外围满乱哄哄看热闹的学生。姜思年没能亲手杀了我,他像是丧失理智,被仇恨击垮的行尸走肉,那双猩红的眼空洞地望着我。直到被赶来的老师用力拽开,他发疯地推开那些人,再次冲到我面前,要我偿命。我无力地瘫倒在冰冷的瓷砖上,瓷白的地砖间血水一缕缕化开,洁白和鲜红交织,写出罪恶的故事。耳朵嗡嗡鸣响,安静的教学楼下拉起警笛声。最后,姜思年被强行注射镇定剂带了出去。我这个始作俑者,却没有受到谴责,他们围在我身边,七嘴八舌问我有没有受伤。姜文淑的尸体被抬走后,我也被送去了全市最好的医院。再见姜思年是十天后,姜文淑的葬礼上。我穿着修身考究的西装裙,除了脖子上一圈绷带,挑不出一点瑕疵。我的身边站着两个高价聘请来的律师,我新换的校董爸爸,凸着肥硕的肚子,打着领带,一脸精明市侩。只是短短十天,我曾经的母亲变得头发花白,灵堂上盘旋着她的哀哭。我搜寻了一圈没有见到姜思年,心中止不住失望。也是,我转变了身份成了施暴者,带着律师气势汹汹而来,他不会想再看我一眼。哥,我走后,你会伤心多久?我私心地想看到你为我悲伤,又希冀你早点将我遗忘。灵堂正中摆着我的黑白遗像,青春年华也难以遮掩我的肥硕丑陋。我想到了什么,轻抚过何茉这张新皮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待遇也是千差万别。我的新爸爸,走过场地来到我的遗像前,态度淡漠地上了香,敷衍安慰了我爸妈两句。他的态度,让我妈情绪失控,冲上要和他拼命,很快被他带来的保镖拉开,推搡倒地。律师恰是时候出场,拿出了协议,他们指着我说:「何小姐还在上学,仍是未成年,受法律保护,再者说也不是她一个人导致姜同学的死亡,姜同学是早产脑瘫儿,本就发育有缺陷……」死亡,对我而言是件寻常的事,我不会死,只是换个宿主寄居。有时候我没法完全体会到人类的感情,除了姜思年。他是我成为人后第一眼所见的人,他教会我说话,让我体会到被保护的感觉。像是我当虫子时,安宁地躺在叶子间享受阳光。他是我人间的阳光。我的新爸爸扔出一张支票,「这是一百万,抚慰你们丧女之痛。」何家不缺钱,我的新爸爸却很小气,出事后只肯拿出五十万调解,是我劝他多给些钱。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让我曾经的家庭多得些抚慰金,让他们的生活好过一点。我曾经的妈妈哭得喘不上气,说什么也不要他的钱,只要文淑回来。可我回不去了……坐在轮椅上的继父一言不发,他觉得一百万够了,哆哆嗦嗦伸出手,想要捡起地上的支票。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按住了继父的手腕,是姜思年。

5

只是十天未见,少年像是猛然长大,被现实变故磨砺锋利。灵堂中的青烟笼罩他苍白消瘦的面庞,以前纯澈的瞳孔消失无存,只余下冰凌的寒霜。我忍不住上前一步,多想再喊他一声哥。姜思年注意到我的动作,抬起单薄的眼皮,眉心冷蹙一分,用仇视的眼神从我身上划过,冷而恨,寻不到其他。原来,姜文淑死了,青葱温柔的姜思年也跟着死了。我们的关系,回不去了。姜思年捡起地上的支票,唇角讽刺地压了压,「一百万,就可以买一条人命?」我新爸爸不自在咳嗽一声,「你还在上学,有些事情不要闹得太难看……」继父拉住姜思年的手,也像是害怕他冲动。我以为他会撕掉这张耻辱的支票,没想到他只是若有所思点点头,捏紧了手中轻薄却沉重无比的纸张。在新爸爸带着我转身之际,身后传来少年冷淡戏谑的嗓音。他在烧纸腾起的暗影里竖起手指,面无表情,「一百万,一条人命,我记着,你也记着。」「我会还你们一百万,买她的命。」姜思年的目光穿过烟雾,冷冷静静地落在我身上。离开姜家前,我借故想上厕所,实则是想见他最后一面。狭窄的弄堂里,姜思年倚靠在斑驳的墙边,嘴里竟叼着烟。记忆里的姜思年,听话孝顺,没有过这样满身利刺,叛逆的模样……我甚至怀疑他也被别人占据了身体。我捏着裙角,在他冰冷审视的目光中走近。「哥,我……」我被人轻易地捂住嘴,压在了墙角,逆光的姜思年满身压迫,他垂下的眼睛明明白白写着仇恨。「何茉,我只有文淑一个妹妹,她死在你的手里,这笔账我一定会向你讨回来!」「别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哥』这个称呼,这个世上,只有文淑能这么叫我。你的嘴脏,脏了我的耳朵!」眼睛一眨,我不明所以地流下眼泪。这是我当人后第一次流泪,我愣怔着,来不及分辨其中的感情。见我流泪,姜思年松开手,虎口间碰到我眼泪的地方,他垂眉用烟头烫去这块皮肉。「何茉,别再纠缠我,你对我的喜欢是诅咒,它害死了文淑,让我家庭破碎。」姜思年抬起眉眼,眼底漆黑澎湃的情绪,如刀割得我体无完肤。「如果知道会有今天,我宁愿辍学去打工,也不要碰上你。」阴暗的弄堂里,姜思年转身离开。何家司机找到这里,按动喇叭催促我快点上车。我捡起地上石子,在姜思年站过的墙角,刻下一句话——思年,我是文淑。风中残留他唇间薄荷的烟味,我转头离开了生活了十几年的姜家。希望他能看见。

6

回国已是五年后,我的校董爸爸害怕这件事对我的前途造成影响,重金送我去国外留学。可笑的是,他不知道他原身女儿早已不在,他费心费力供养的是我这个被霸凌而死的姜家女儿。回国第一天,我被邀请参加同学聚会。高档包厢里陆陆续续只到了十几个人,没有意外,姜思年没有出现。我小口喝着白开水,神色矜持地藏住眼底失望。五年后的姜思年会是何种模样?一定更加优秀耀眼。不止是姜思年,当年参与过厕所霸凌的人都消失得干干净净。身边何茉以前的闺蜜,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我,同我说话,「茉茉你眼睛瞄来瞄去,不会是在找姜思年吧?你在国外待了五年,还没忘记他呀?」我抿着杯沿,用睫毛遮住眼底的光。她压低声音,「你可千万别遇上姜思年,他入了最高检,重启当年霸凌事件调查……当年你的那些追求者,害死姜文淑的那些人,都以不同理由入狱了,下一个可能就是你!」「他学了法律?」我万分诧异,我记得姜思年对电脑很感兴趣,想报考的是计算机专业。按他的成绩,完全能保送清北。「你不知道他妹妹死了,姜思年完全变了一个人,谁都不敢和他走近说句话。他拒绝了学校的保送名额,自己考上了政法大学,在大学提前修完学分毕业,直接进了检察院。」何茉的闺蜜啧啧感叹两声,「姜思年真是个天才,别人十年才能抵达的高度,他只要一半不到的时间,为了那个脑瘫妹妹,他简直是疯了。」「何茉,这对你可不是件好事……」五年时光,他不仅没有忘了姜文淑,还在为她不惜一切地复仇。而我却是他下一任复仇目标。我喉咙发涩,手中高脚杯一晃弄湿了衣袖,「……我去下洗手间。」踩在厚软的地毯上,我有种失重感,酒店垂下的水晶灯下,在一片耀眼的光辉里我看见了姜思年。他穿着暗灰色的西装,单手插兜,细碎黑发下的眼睛反射着璀璨的灯影,冷而矜傲,剔透疏离。我怔怔望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到一丝熟悉温暖的影子。可是,没有……我有些疑惑,短短五年时光,人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大的变化。他知道我会参加同学聚会,为什么还会过来?弄堂里发生的事情,仿佛就在昨天,我低下头想匆匆从他身边经过,高跟鞋太高,地毯太软,擦肩而过时我扭了脚。修长有力的手握住我臂膀,不等我回过神,姜思年松开了手,仿若无事地从我身边离开。我诧异地抚摸残存他体温的地方,眼底涌起涟漪。是不是姜思年看到了我刻下的字,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这样欣喜若狂的念头没有存在太久,就被狠狠击碎。……回到何家,我打听到关于姜家的近况。在我离世后没多久,我继父也病重去世了,我的妈妈饱受打击精神时好时坏,由姜思年赡养。明天恰好是继父的忌日。买来继父生前最爱吃的青团,我赶到姜家老宅,所有的物件还摆在原来的位置,只是落了一层灰,很久无人住过了。我怅然看着香案上摆着的两张黑白遗像,一张是曾经我的照片,另一张是继父。「爸,思年这些年过得好吗?」「我听说人死后会有灵魂,住在星星上,你要保佑思年……」刚上完香,房间里传出声响,我诧异转过身,看见昏暗光线下站着高挑的姜思年。

7

我有些紧张,不知道刚才说的话,他听见了没有。要是他追问起来,我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好在,姜思年什么也没问,黑发下深邃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他走到我身侧,也给继父上了香。他的目光在青团上停了停,问:「你怎么知道我父亲喜欢吃青团?」我能感受到姜思年身上压抑冰冷的气息,可是,我不明白他为何不高兴。就像我占据了人的身体,也不算是真正的人,我模仿他们的举动,模仿他们的七情六欲,有时却不懂真正的爱恨。我所做的一切,只想让姜思年高兴,却事与愿违。低着头,我摩挲着指尖,不敢去看姜思年审视穿透的目光。「刚才你用左手上香,」姜思年钳制住我的手腕,冷眼垂眸,「何茉你也是个左撇子吗?」何茉当然不是,只有曾经行动不便的姜文淑喜欢用更灵活的左手。我茫然不知应对,傻傻坠入姜思年静水流深的眼底。他松开我的手,声音骤然没了温度,「何茉你装精神分裂有意思吗?装成死去的文淑,就能逃过法律的制裁,获得受害者家属的原谅?」他以为我是装的……我含糊扯了下唇角,眼睛火辣辣地生疼。「抱歉。」我小声嗫嚅,「以后我会尽量不出现在你面前……」我代替姜文淑得到他十几年的呵护,我知道做人太贪心会遭报应。现在,或许就是我的报应。到了晚上,我想起手提包落在了姜家老宅,踩着星空,我推开空寂的老宅院门。黑洞洞的夏夜,我又一次遇上了姜思年。心口一跳,我本能转过身要走。他却低哑挽留,「文淑别走,回来……」我们俩僵持在院子的两端,直到「咚」的一声姜思年栽下去,我才发现他喝醉了。喝醉的姜思年,眸光很暖很软,我们又回到了儿时,他背着我在樟树下转圈,听我咯咯大笑,摘下樟树的小白花戴在我耳边。「文淑。」「我在。」「文淑。」「我在……」他一遍遍叫我名字,我不厌其烦一遍遍回答。再听不到姜思年的声音,他倚靠在门边睡着了,柔软的黑发在水月下犹如蔓草,唇角挂着满足安宁的浅笑。「思年……」我迟疑地轻轻叫他,「你住在哪里?」酒醉的姜思年迷糊指着老屋破旧的房间,那是我们冬天挤在一起睡过的地方。我轻易背起了姜思年,把他放在老屋腐朽的床板上。碰到床板的姜思年惊醒过来,嗓音发闷地说:「把窗关上,别让星星看见。」「你害怕星星?」「爸爸妈妈住在星星上,我弄丢了文淑,星星会掉下来砸死我……」酒醉的姜思年拖着哭腔,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我突然想到何茉闺蜜说过的话,姜思年似乎有心理问题,这五年陆续都在看医生,晚上睡觉必须把窗帘全部拉上,出门必须打伞,不让自己看到星星。「你没有弄丢文淑,她还在这。」我爬上床,贴近姜思年纤瘦的背。「不对,其实我也不是真正的文淑,她来姜家的第一天,我占据了她的身体……思年,我是个怪物,你会怪我吗?」酒醉的姜思年听不到我的话,轻轻哼了一声。我胆大起来,放纵自己从后面抱住他精瘦的腰,「思年,最后一晚……」

8

重回何家后,我接受了相亲,并在暗中收集校董「爸爸」这些年贪腐、利用职权的证据。在酒吧里,我见到了左拥右抱的相亲对象——赵渊。黑色深 V 的西服开到最大,露出里面蜜色胸肌,右耳戴着红宝石耳钉,只差在脑门上写上「纨绔子弟」。我整理好裙子坐下,「抽个三分钟时间,我们走下相亲流程。」赵渊笑着露出雪白的犬牙,挥手让身边的莺莺燕燕先离开。「你是何茉?」「是……」我冷眼看他,「你是赵家二公子,年纪 28?」他笑着摊开手臂,「28 后面加个 0。」我顿住了目光,镇定喝了口汽水,「赵公子不想相亲,没必要编聊斋。」在我起身时,赵渊不疾不徐道:「你也不是真正的何茉。」我浑身僵硬,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坐下,我们聊一聊,同类朋友。」我坐下,赵渊摘下墨镜,露出他那张俊俏到邪气的脸,「说说,这是第几具皮囊?」闪烁暧昧的灯光下,我眯起眼睛靠近,「你到底是谁?」这个世上有捉妖师?赵渊也顺势贴近,一只手揽上我的腰,「你可以寄居不灭,而我这具躯壳可以永存不死,何小姐,我们是天生一对。」「假如哪天我活够了,可以杀了你,让你占据我这副不死的皮囊。」他的话让我一瞬震撼犹豫。这个世上,不止我一个异类。成为姜文淑产生意识后,我开始厌倦更换皮囊,人会产生感情。感情像是蜘蛛丝,黏腻撕扯不掉,又无比细微,轻微的改变都会引起怀疑。好在我大部分时间是在国外,何家人还没有对我起疑。「不信我的话?」他笑得像只狐狸,眯起眼尾,拿出餐刀递给我,「可以试试。」我没有犹豫,对着他这张风流勾人的脸划了下去。一道血痕肉眼可见快速愈合,连带着刀尖的血也跟着消失。赵渊翻了个身,掐住我的腰,「何小姐真粗鲁,我们做个交易?」「你知道的,人类只能活几十年,我二百年间频繁换伴侣也会累的,难得能遇上何小姐这样的异类。」他笑着舔过唇间,「嫁给我,等我在红尘活厌了,把这具不死不灭的躯壳换给你。」我凝望他弧度上挑的眼睛,忍不住问:「世上除了我们,还有其他异类存在吗?」赵渊俯下身,暧昧地贴着我耳朵,「何小姐想知道,就嫁给我……」没等我推开他,熟悉冷怒的声音响起,「你们在做什么?」没料到会在这遇上姜思年。我和赵渊同时回答,答案都让姜思年脸黑。「相亲。」「做成年人该做的事情。」赵渊微笑摩挲下巴。姜思年的脸色冷得可怕,向来浅色的瞳孔完全冻住。他抓着我手腕,那样紧,紧得我生疼,我却没有一丝抱怨挣扎,乖乖地跟着他出了纸醉金迷的酒吧。捏着我的手腕收紧抬起,动作娴熟利落,一个反身就把我抵在墙角边。……他是把我当成那些犯人了。姜思年从口袋里摸出烟,单手点上,青灰色的烟抚摸他冷厉的面容,瞳孔中火星光电忽明忽暗。「来这做什么?」他已经问过我一遍,像是不信我的话。在他面前,我从不敢撒谎,我老实重复:「相亲。」姜思年咬着烟蒂的唇抿成一条线,「别离他太近,赵渊这个人有问题。」我垂下眼瞳,赵渊有问题,我也有,我们都是异类,才最适合走近。「那姜检来这做什么?」想到酒吧里妖精一样的美人,还有那些女人看姜思年的眼神,我嘴里发苦。「查案子,办公务。」他言简意赅地说完,脸色依旧冰冷。「姜检问完话了,能不能松手……」我讷讷出声。小时候,我犯再大的错,姜思年都会帮我扛着,没有罚过我,更没有这样对过我。心尖的拧痛又出现了。姜思年松开手,摁灭了唇间的烟,「眼睛红了?很痛?」我寄居在人类躯壳里,对七情六欲懵懂,对肢体间的接触却分外敏感。姜思年的表情,冷淡的语气,握紧的手指……都让我很痛很痛,痛到想掉眼泪。我多想再听他说一句,「文淑哭了就不漂亮了,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可是,我等到的是他连名带姓喊我名字。「何茉,五年前你欠我的旧账,还记得吗?」

9

我在发抖,惶然对上他冷暗的浅灰色瞳孔。我是姜文淑,我是姜文淑,你的妹妹……这样的话,说一百遍也没人会信吧!我拥有寄居永生的能力,却被困在不同的躯壳中受罚,画地为牢。嘴唇微抿,明明想着不许哭,却又一次当着姜思年的面,哭红了鼻尖。原来身体并不完全受我控制,人类的悲伤优于理智,没法隐藏。姜思年眼中闪过惊愕,他有些乱了阵脚,握起我的手腕贴近唇边,轻轻吹过。「吹一吹就不疼了,不哭了好不好?」眼前挺拔的姜思年和记忆中重合,「文淑不哭,哪里疼我给你吹一吹。」一时间想笑又想哭,人类的感情复杂到我无法处理。姜思年等我平静后,从口袋里掏出银行卡,头顶的天昏沉得像要下雨,他黑发下的眼睛先一步润上水色。是这些年,我想也不敢想的柔和。「这里面有一百万。」我身体冷了下去。他说过会还回一百万买我的命。姜思年握住我冰冷僵硬的指尖,塞进卡片,「是我的工资卡,买你不许相亲。」在我错愕的眼神中,他捏了捏我耳尖,「听话。」……被姜思年碰过的耳尖,到了何家还红着,我照例问保姆,爸爸在不在家。得到确切答复后,我走入他的书房反锁上门,搜集他电脑里的重要文件。不得不说,我的新爸爸十分偏宠何茉,才会酿出五年前的悲剧。他所有的密码都是我的生日,从没有怀疑过我会背叛他。几天后,我完成所有罪状搜集,刻录成光盘寄到了姜思年的最高检察院。何盛被提起公诉,而我坐在听众席上,看他脱去光鲜的西装,穿着囚服被审判。我是实名举报,听到我的名字,何盛转过脸,面容灰败龟裂。终于,当年参与霸凌的人统统进了监狱,无一漏网之鱼。狱警给我打来电话,何盛有些疯了,他不吃不喝用命做要挟,必须见我一面。在探监室里,我见到了形容灰败的何盛。金色框架眼镜后折射出他恨入骨髓、愤怒不解的目光。「你这个白眼狼,从你出生起我就对你不薄,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高中出了那样的事,要不是我出面压下来,你能在外面逍遥快活?」「你回报我这个亲爹的是什么?你是不是对姜思年那小子还余情未了?他是利用你,你看不出来?这些年他拼命坐上更高的位置,都是为了给姜文淑翻案!他把我送进来,还能和你在一起?你蠢得无药可救!」我在何盛阴冷的目光下,微笑点头,「你说得都没错,你对我很好,用一百万解决掉一条人命。」我俯身靠了过去,「可是,我不叫何茉,我叫姜文淑,你觉得我会感激你吗?」「啊——」从何盛喉咙里迸出最惨烈的嘶吼。他扑上来,想要撕开我这副皮囊般,可他什么也做不了,被狱警死死摁住。探监结束前,何盛发出桀桀怪笑,令人毛骨悚然。「不管你是何茉还是谁,我留给你的烂摊子,绝不会让你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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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盛的话很快成真了,一个又一个催债电话打上门。何家的豪车被拍卖,我们居住的别墅也被查封,但还是远远不够还上何盛欠下的窟窿。他是个溺爱何茉的好爸爸,除此之外,也是个一无是处的烂赌鬼。何盛利用校董的身份,拆东墙补西墙,将欠下的债务一拖再拖,如今他入狱了,所有人都上门讨债。他们盯着我的脸,甚至想让我进夜场帮忙还债。何茉自幼丧母,由家中保姆照顾长大,出了这样的事后,保姆让我住进她家躲一阵子。躲解决不了问题,何盛的债主都是极有身份的人,迟早会找上我。走投无路时,我接到了赵渊的电话。「何小姐,你我的婚事考虑得如何?答应嫁给我,我可以帮你还清何家所有债务。」赵渊的声音低哑磁性,一贯的玩世不恭。我捏着手机,久久无言。姜思年的银行卡还在我这,里面有何家当年给他的一百万,继父病重入院他也一分没动过,可是这些钱,也只是杯水车薪,还不了何盛的欠债。只有赵渊有这样的能力!「何小姐做不了决定,我们不妨挑个时间见一面。」我如约赴宴了,高档奢华的餐厅里,赵渊也是左拥右抱,见了我才示意身边的女子先离开。见到我,他不慌不忙擦去脸上的口红印,才笑着开口:「何小姐惹上的麻烦不小,为什么不换个皮囊,一了百了?」我直视他的眼睛,照实说:「我不想利用这个能力。」我不想在不同的躯壳里辗转,不想这样无休止地借助别人的身份活下去。赵渊切着三分熟的牛排,血沫沾红他的唇,他笑得残酷又优雅。「是因为姜思年?我记得当年的案件,闹得很大,你这具身体害死了他的妹妹。你觉得他会毫无芥蒂,接受你的真实身份,对你产生感情?」「我不知道……」看见我茫然的样子,赵渊站起身,怜惜地揉了揉我的头发。「你还没习惯当人。人是最简单,也是最复杂的生物。」「你爱姜思年吗?」赵渊凝视我脸上的神色。爱?爱是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对姜思年是何种感情,我喜欢他依赖他,就像是虫子不能缺少阳光,叶子不能离开树梢,水滴不能脱离大海。这是爱吗?「你果然不懂,什么都不懂,何苦要招惹这些只有短短几十年寿命的人类?和我在一起不好吗?」赵渊叹息摇头,「像我们这样永生不死,从不是神的赐福,而是诅咒。等你看他老去,亲手埋葬他入土,而你永远存在,便能体会刺骨的孤寂。」他竖起指头,「我有过四任妻子,她们发现我的异样后,有的老死在我怀里,有的接受不了我不会老去的事实,偷偷离开,没有谁能永远陪伴我。」「姜思年死后,你会做什么?换具躯壳继续活着,重新爱上别人?」我无助摇头,脑海里一片混乱。赵渊轻轻按住我肩膀,眼底有光芒闪过,「只有我们才适合在一起,你换了无数皮囊我都能认出你,而我不老不灭,这是上天最好的设定。」

11

回到保姆家的楼下,有辆黑色的车子等待已久。里面的人打开窗户,是姜思年清冷的面容。「去了哪?」我吞吐片刻才说:「见了一个朋友。」「你怎么找到了这……」我引开话题。姜思年冷声说:「先上去。」我乖乖打开车门坐上,才想起问他,「要去哪?」「我的家。」一路上姜思年开得很快,从后视镜能看见他冰冷、弧度绷得很紧的侧颜。我又惹他生气了。这一路车窗没关,停车后我打了个喷嚏,姜思年开车门时,解下风衣外套披在我肩头,板着脸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难闻的味道终于没了。」我低头嗅了嗅衣领,没有闻到他提到的难闻味道。姜思年走在前面,长腿舒展走得很快,我只能抛下心中疑惑,跟着他走进一间公寓。开门后,姜思年冲里面唤了一声,「妈,我回来了。」保姆推着我曾经的妈妈从卧室出来。保姆见到我,和蔼的脸上露出笑容,「夫人你瞧,这是姜检带回来的女朋友。」我耳根不自觉泛红,半天没回过神,我成了姜思年的女朋友?我妈妈见了我,却瞪大眼眸,见鬼一般害怕,声音发尖地朝姜思年问:「你怎么带她回来了?她是凶手!」姜思年眉心锁着,像在思索怎么向她解释我的身份。我先一步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握着她发抖的手,轻声说:「妈,是我,我是文淑啊!」可是我的安抚没有起作用,她更加害怕不安,整个人坐在轮椅上摇摇欲坠。她挥舞着手,赶我离开,嘴里尖叫:「不是的!你不是文淑,你是占据我女儿身体的坏东西,你把我女儿还回来!」尖利的指甲打过我的手,留下一道伤口。保姆见状赶紧推着我妈离开,歉意道:「夫人又发病了,她发作的时候会这样,不认识人。」等卧室门关上,我怅然无措地站在原地。姜思年握着我的手,察看伤势,「疼吗?」「妈妈她精神不好,有时说胡话,是我的错,不该突然带你回来。」我望着姜思年为我擦拭伤口的柔和眉眼,忍不住说:「如果她说得没错,我是会占据别人身体的怪物,你会怎么对我?」还会把我当成姜文淑?让我心安理得拥有他所有的重视呵护?姜思年沉默了,在他沉默中我慢慢抽回了手。手机的铃声打破僵硬局面,我看清屏幕上的短信。——陪姜思年在一起?非要逼他堕落,让他变成自己最痛恨的人吗?——快点回来吧,我命定的新娘。手握紧衣兜里的银行卡,薄薄的卡片嵌入掌心,自虐一样让自己清醒过来。我整理好情绪,走回姜思年身边,说:「我看上了最新款的包包,想买。」姜思年眸光沉沉落在我握紧的手机上,「我的工资卡在你那,密码是文淑的生日。」我笑着撒娇,「里面的一百万我不想用,姜检工作这几年,一点私房钱都没有吗?还是舍不得给我用?」姜思年掏出另一张银行卡,「这是给妈妈治病的备用金,所有的积蓄都在里面,密码也是文淑的生日。」顶着姜思年深邃的目光,我还是接了过去。登录后,只有十万,是他给妈妈看病后剩下的所有积蓄。

12

来钱最快的方式是出卖良心,而姜思年放弃自己的热爱,考入政法学院,为的是送所有罪犯入监狱,接受最公正的审判。不能弄脏了他。我倚靠着银行冰凉的墙壁,大口喘息。有两条路摆在眼前,舍弃这副皮囊,抑或是和赵渊结婚……回到保姆家,楼道下面停了好几辆车,叫骂打砸的声音从里面传出,附近的邻居指指点点,没人敢上去。我心口往下沉,知道是出事了。果然,房间里一片狼藉,保姆阿姨被按在桌子上,几个债主逼问她我的下落。阿姨待我像是亲生女儿,脸上青肿一片,还是咬牙不肯说。「臭娘们!」有人拿起刀,要剁她手的时候,我闯了进来。阿姨看着我泪眼婆娑,朝我连连摇头,让我快点逃走。哪怕我不是真正的人,也做不出忘恩负义的事。屋子里的人将我团团围住,其中手里盘佛珠的胖子,上下打量我,笑意悚然,「何小姐打算怎么还钱?你爸爸欠我们一千多万,你给我们一个准信,什么时候能还上?」「这有一份合同。」他皮笑肉不笑递了过来,「签了就放你们走,三个月之内还不上,何小姐这副不错的皮囊还能换点钱。」我扫了一眼合同,又看向泪眼婆娑、伤痕累累的保姆阿姨,轻声平静地开口:「今天就能还上!」他们全都笑了起来,「何家都被查封了,你拿什么还?小姑娘可别说大话,是一千万不是小数目……」在他们嗤笑紧盯的目光下,我拿出手机,打通了赵渊的电话,「我嫁给你,你替我摆平他们。」很快,赵渊低调的豪车驶到楼下,他带了几箱现金还有保镖,轻而易举堵上了何家欠下的巨额窟窿。那些人走时,态度完全变了,朝我低头哈腰,话里带着几分揶揄,「何小姐好本事,家里才破产,转头就傍上了金主。年轻漂亮就是有本钱!」我像是听不见他们的话,笔直僵硬地站着。直到,赵渊走到我面前,牵住我的手,「和我走吧,我的新娘。」我以前憎恨何盛,他把人命当成交易。如今,我和何盛一样,一千万卖掉了自己。做人这么累,还不如当一只无忧无虑的虫子,朝生暮死也好。赵渊握着我,我浑浑噩噩下了楼梯。在幽暗楼梯的尽头,那一抹刺目的光芒下,我见到了匆匆赶来的姜思年。黑色的碎发沾湿在他的额间,高挑的身子微微俯下,还没有喘匀气息。我冲他笑了一下,眸光暗淡。赵渊停下脚步,上挑的眼眸微眯,笑着开口:「姜检,记得来喝我和茉茉的喜酒。」他怔住了,浅色的瞳里盛满不可置信还有痛色。「对不起……」我垂下眼睑,轻轻说。拿出口袋里带着体温的银行卡,我交还到姜思年面前。他没有接,呼吸灼重,「为什么?」这一句话带着颤抖。我从始至终低着头,「我需要钱。」在姜思年面前,我说不了谎。「我也可以替你还,只要你给我时间!」我只是摇头,他是我人间的阳光,只要曾经拥有过、仰望过就好,我怎么让他熄灭,堕入深渊。赵渊来到我身侧,捏住我手腕。他眼底有光芒闪过,随之而来我感觉到一阵剧痛,缠绕灵魂的痛楚。我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但我知道赵渊在生气,他要我履行承诺。「文淑,你不要我了?你要又一次抛下我?」姜思年黑色的细发遮住眼睛,高挑的身形站立不稳,我看见他红了的眼眶。赵渊的手指加重力道,我忍着快要承受不住的痛楚,说了谎。「忘掉我吧……我爱上别人了。」13

我醒来时,似乎丢掉了某段很重要的记忆,心也像被人挖走了一块,空得泛痛。奢华别墅里的女佣都喊我,「赵太太。」听到这个称呼,我只觉得别扭陌生。一个相貌阴柔邪美的男人,自称是我的「丈夫」,他拥我入怀,我闻着他身上陌生的香水味,竟有一丝害怕。他说他叫赵渊,今天是我和他的婚礼,而我因为出了意外,丢失了部分记忆。我不安地握紧被子,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他见到我这样的反应,没有意外,让人拿进了华美的婚纱。「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握住我的手,不容我退缩,在我手背上落下一吻,「我的新娘,我们将永永远远在一起,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等你老了,我会为你挑选一具更美更健康的皮囊。」我不明白他说的话,本能地感到恐惧。他漆黑探不到底的眸光,闪烁莫测的光芒。赵渊握起我的手,扶我起身,让女佣为我换上冗长华丽的婚纱。我借着机会,询问别墅里的女佣,「我真的是他的妻子?我有没有其他亲人?」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在等一个人,一个重要的人,他一定会找到我!女佣说我和赵渊情投意合,确实是别墅里的女主人,而我是个孤儿。赵渊出现在门后,打断了我和女佣的对话,他亲手为我盖上头纱,一只手牢牢牵住我。五指相扣的力道,更像是害怕我逃走。他带着我走下长长的楼梯,笑意盈盈面对各色人的目光。「恭喜赵公子,娶得何家小姐。」「郎才女貌……」虚伪的笑容,刺眼的闪光灯,我在人海中漫无目的地寻找,找一个遗忘的影子。赵渊牵紧我的手,笑意冷了几分,警告道:「茉茉,他一个小检察官来不了,也带不走你!」「他是谁……」我下意识追问。赵渊似嘲似满意地笑了笑,「你已经彻底忘记他,就不要再找他。」话音未落,别墅大门「轰」的一声被踹开。来的人穿着灰色修身西服,身形高挑,姿态从容,冰冷俊美的面容吸引了所有目光和闪光灯。他也在茫茫人海中寻觅,终于我们见到了彼此。心跳在加速,我见到他那双久违的冷灰的眼瞳,却叫不出他的名字。赵渊按住了我的手,「茉茉,你是我的新娘!」随即他提高了语调,「姜检,我好像没有发给你请帖,如果你是来祝福我和茉茉的,我欢迎你坐下。如果你是来打搅我婚礼的,请你现在离开!」赵渊动了动手,别墅中的保镖一窝蜂上前。来的人戴着雪白手套,不疾不徐地掏出一张纸,「这是关于你的逮捕令。」赵渊走到他面前,一笑露出森白犬牙,「你一个人类检察官,想要逮捕我,怕是还做不到。」来人整理了下领带,眼中噙着清辉看向赵渊,「如果我还有另一个身份呢?作为异类生物追捕员。」赵渊精致假笑的脸出现松动,「这不可能!你只是区区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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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行穿着黑色斗篷的人依次走入赵渊的别墅。这匪夷所思的发展,让在场所有宾客惊愕不解,他们拿出手机,打开闪光灯疯狂抓拍。其中别着银色徽章的老者抬起手,一个响指,别墅内外所有的人在同一时刻停住。我震惊地瞪大瞳孔,发觉自己竟和他们一样能保持清醒和行动。老者解下斗篷,走到来人身边,并肩而立。「赵渊你违反了异类生物管理总则,不得对人类或是同类,使用摄魂术。你将交由追捕者姜思年逮捕,送往极寒监狱。」老者声音洪亮,在别墅中回荡。赵渊从最初的震惊中醒来,他无所谓地放声大笑。「老头给个面子,我只是想拐个新娘,何必这么严格?」老者面无表情,「规矩就是规矩。」赵渊轻笑一声,收敛了脸上所有情绪,盯向姜思年,「你倒是让我没想到,竟能成为追捕者,靠的是什么?」姜思年没有回答,老者替他说:「他是人类中的特例,能闻出异类生物身上不同的气味。」赵渊若有所思地启唇,「所以你一早知道何茉的身份,不,应该说是姜文淑的身份。你能容忍一个异类生活在身边,你对她产生了感情?」姜思年把目光短暂地落在我身上,晃动的眼眸贮满了我看不懂的情绪,水一样要溢出来。赵渊再次笑出声,他扭头看向我,「她只是什么也不懂的『雪魄』,只会占据不同生物的躯体,不停地模仿学习,却永远不会真正懂得感情。」「姜思年你和她不是同类,你们没有后代,没有未来!我才是她最好的伴侣!」我的眼底倒映着他们所有人的影子,他们每一句我都能听见,却听不明白。赵渊被符咒禁锢押走前,他在我耳边留下一句话,「等我出来,还会找到你。」温柔入骨的话,同样寒彻入骨。我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的姜思年,轻轻拥住我发颤的身体,眸光专注,嗓音微哑,「文淑别怕,我在这,一直都在。」「不会有人再将我们分开。」

(正文完)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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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密资料,请务必阅后即焚。

姓名:赵渊年龄:280生物属性:神仙肉特征:不老不死,拥有超强恢复力(攻击性强)弱点:未知

姓名:何茉年龄:25生物属性:雪魄,雪夜中万千雪花里产生的一缕意识特征:无限寄居,不限于人类,会无意识引诱生物杀死它(攻击性弱)弱点:保持清醒,不提供寄居体,可以让它生老病死……

在姜思年的书桌上我看到了这些资料。赵渊是「神仙肉」,而我是「雪魄」,我们都不是人类。把资料恢复原状放回去,我转头看见了无声站在门口的姜思年。他让我喊他思年。「思年……」我像是做坏事被抓住,别开眼睛,心虚地小声喊他。「茉茉看见了什么?」从夜色的阴影里,他一步步走近,身上带着夜的微凉和没有完全冲洗干净的血味。他不满我低垂着脸不说话,骨骼分明的手指轻轻抬起我的下巴,吻了上来。滚烫的吻,竭尽掠夺。每一次都在我窒息时,他才恋恋不舍放开。「思年,我不是人类……」他轻轻嗯了一声,眸色深谙,染着水渍的薄唇勾起一点笑,让我双腿发软。「思年,我是怪物!」微凉的手指混着迷人的血腥点住我的唇,「茉茉不许这样说自己,你不是怪物,你是我的挚爱。谁都不能取代的挚爱。」姜思年这副样子危险蛊惑,让我爱欲和不安交织。「我能出去吗?」自从婚礼后,他把我带到这里,让我待在房间里,与外界隔绝。不许我走出去,也不许其他人来见我。我偷听过他的电话,我中了赵渊的摄魂术,赵渊不愿帮我解开。可能这辈子我都无法恢复记忆。「茉茉,我和外面的世界,哪个更重要?」他松开领带,犹如雕塑的手一颗颗解下衬衫扣子。我脸颊微烫,嗓音微颤,「思年!你是我的一切!」发烫的肌理贴近,他拉我陷入月光的长河,颤动着,月光也被搅碎。「茉茉记着,不要离开我,不要去看任何人……」

2

妈妈病逝后的第三年,爸爸带回个女人,还有一个怪异丑陋的小女孩。爸爸推我到前面,让我喊她妈妈,我叫不出口。女人也不在意,说慢慢来,先让文淑喊我哥哥。她是傻子,很轻易地傻傻笑着追着喊我哥哥。我没有过妹妹,原来有人喊哥哥是种很奇异的感觉。与她怪异的外貌不符,她的嗓音很娇软,娇娇糯糯地一遍遍喊我思年哥哥,哥哥……2 月 18 日,晴,我成了哥哥,多了个妹妹,我不喜欢那个女人,但我喜欢当哥哥。九岁那年,我在日记上写下。爸爸让我照顾新来的女人,还有妹妹文淑。因为妹妹是脑瘫儿,会受人歧视欺负,一定要保护好她。我没有回答爸爸的话,心里却默默记下。吃饭的时候,我看文淑的手扭成麻花,握不住筷子,那个女人一边叹气一边喂她吃饭。途中,我夹了鸡腿给妹妹。她冲我露出笑容,眼睛亮亮的,趁那个女人不注意,她费力夹起鸡腿又送到我的碗里。「哥哥吃,给哥哥。」那时候我们还小,爸爸的拆迁房只有两个房间,我和文淑睡在一起。我背对着她想妈妈偷偷哭时,她会学着轻拍我后背,小手哆嗦抬起,温柔地擦去我的眼泪。指尖很软很暖,嘴里很费力地说:「哥哥不哭,文淑在这,陪着哥哥……」等我上了初中,爸爸在工地砸伤了腿,家庭情况更糟了。晚上起夜,听见后妈轻声抽噎,和我爸商量,「要不就不让文淑上学了,进厂打工……她反正是个脑瘫儿,这辈子没多大指望。」我爸沉默抽烟,一时没答应。「她这样子,怕是以后都没人会娶,等我们离世了,谁能照顾她?总不能拖累思年一辈子。」后妈突然声音变得扭曲,「这些年我受够了……不然偷偷把她弄死,死了个残疾的脑瘫儿,也不会引起别人注意。」我心里一惊,文淑是她亲生女儿,她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听到门响的声音,我逃回了卧室。房间里文淑还在安睡,安宁的面容看上去和正常人没有区别。我忍不住心酸,后妈竟觉得她是累赘,要杀了她。从那天起,我不再肯吃鸡蛋,刻意降低了食量,放学后会捡学校里的塑料瓶去卖钱,只要爸妈身上担子轻一点,或许就不会想弄死文淑。可是,文淑还是死了,从小到大,周围的人都格外厌憎她,哪怕她什么也没做,仿佛她的存在就是错误。这些年我为了保护她,身上留下过大大小小的伤疤,我没有怪过文淑,我把它们当成哥哥保护妹妹的勋章。文淑的死,摧毁了我的整个世界。我想过杀光所有霸凌她的人,然后下去陪她。地狱里那么黑那么冷,全是罪恶的灵魂,没有我在,她会备受欺凌。我像受到了蛊惑,理智全无,差一点就能扭断何茉纤细的脖颈。突然,我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寒雪一样的味道,和文淑身上的味道一样。何茉留在墙角的字,我看见了,但我并不相信世上会有占据别人身体这样离奇的事情。何茉是在装精神病,她想骗我的原谅!可她身上有文淑的气味,举手投足都有和文淑相似的影子,我动摇了,甚至对整个世界产生了怀疑。直到异类生物管理局的人找上我,他们暂停了时空,向我展示犹如魔法般的能力。我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因为我能闻到异类生物的气味。他们应聘我为追捕者,追捕那些混在人类中的异类犯罪者,虽然危险度极高,但奖金丰厚。我想也没想当场答应,我需要钱,很多的钱,哪怕用命来换,也要帮妹妹填补上何家的窟窿。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杀死她,我要破除「雪魄」的诅咒。

3

很多很多年后,曾经发生过命案的学校迁走,这块空地改成了墓园。一辆黑色古董车停在墓园门口。从车里走出的男人拍了拍肩头的落雪,他一路走进陵园,停在了一处墓碑前。久无人祭扫,墓碑出现了裂痕。他俯下身,灰色的围巾滑落,露出苍白犹如邪神般阴柔的面容。指尖轻轻在裂痕上划过,他点燃了一根烟。这是座夫妻双人墓,两个名字紧靠在一起,没有谁能分开。「姜思年,何茉。」祭奠的人弹落烟灰,盯着漫天飘雪的天空,低低地轻笑,「果然还是来晚了一步……」「你能为爱的人放弃永生,我也曾这样希望过,陪她一起睡在漆黑的地底不复苏醒。」「再见,我的新娘,愿你拥抱永恒的幸福。」

(完)

谁能在谁的心里留多久(我有个秘密谁杀了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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