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说到在第二次金门海战中张逸民率领我英勇的鱼雷快艇部队在天气海况极其恶劣的情况下,向敌“美坚”发起攻击。由于岸上雷达引导目标错误,结果张逸民带领的编队攻击的是敌火力最猛的护航炮舰“维源”号,指挥艇在300米处发射鱼雷,但被敌舰成功规避,在撤退途中指挥艇与友艇相撞沉没。张逸民回忆录中写到:

如何确认敌舰投降(此时敌舰距离50米)(1)

180艇正在撤出战斗转向过程,我抱着主桅站立着。这时觉得头一晃,一发炮弹击中我艇。此时董福才艇长大声喊:“参谋长,舵机失灵了!”我立即回应:“老董,你别急,赶紧使用轮机长的速度操纵杆来掌握方向!”董福才正在抓操纵杆时,我发现右侧50米处有1艘快艇高速向我驶来。我下意识举起超短波想大喊:“你是哪个艇……快减速!”还没喊出来,它已经撞上180艇右舷前舱。我眼看前舱盖隆起,顿时舱上灯光全熄灭。180艇被撞处,口子很大也很深。撞我艇的快艇是3中队的,它高速撞上180艇,撞上后又高速倒车把艇拉了出去。两条艇相撞后本已相互摞在起来,这一拉,两条艇接触部分,火星四溅,“嘎嘎”作响。那是一种钢铁撕扯发出的声响。

此艇一离开,大量的海水瞬间涌入艇首,180艇艇首很快沉入水下。我知道这一刻我的战艇战死了,作为编队指挥员我也到了今天出击时向上级承诺的“这一百多斤准备放倒了”的时刻了。我喊道:“董福才,降军旗!”董福才从主桅上将军旗降下,并揣入怀中。我眼见180艇在水中艇尾朝天,艇首在下,随风浪上下几次,就沉没了。其间,我始终坐在我的指挥位置上没有动,等待着为国捐躯的这一刻。

艇首插在水里下沉我知道,我还知道我的超短波连接线和我绑扎得很结实,就随艇一起沉了下去。随艇沉下之后,我是怎么挣脱的,挣扎了多久,如何浮上海面的,过程很模糊,记忆不清楚了。但我浮上到水面的第一个感觉是:头上被炮弹皮划的一道伤口被海水一刺激,很痛很痛。海风一吹,浑身觉得很冷很冷,冷到不停地打哆嗦,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感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似乎连眼皮睁开都很费劲。

此时,我开始意识到了我的战艇真的沉没了,而我也与死神擦身而过。此刻我是身处海上,并且就在攻击敌舰时放雷的战区。我这一警觉,似乎身上又多了一点力气,我慢慢地划着水,但总有一种身体负重太重的感觉,虽说在不停地划水,可总有一种往下坠的拉力。最后我索性把身上最重的呢子军上衣甩掉。这下身上负重少了,可同时觉得被海水泡着更冷了。大涌压过来时,突然被大涌高高举起,马上又摔进谷底,随着被涌浪一会儿举起,一会儿又摔进谷底。我定定神,细看看周围,想着该如何应对眼前身处的绝境。

如何确认敌舰投降(此时敌舰距离50米)(2)

1958年9月1日,是农历七月十八。晚上还是月夜。尽管风浪大得惊人。夜间视程还是蛮亮堂的,我在涌峰上能看到一、二百米远,但是再健壮的人,在这样大风大浪的海水中折腾上1~2个小时,体力消耗那时可想而知。我看看周围,既无声响,也没有发现任何人。我考虑的第一件事是:得想办法把大家召唤到我的身边来,抱团就有希望、抱团就有力量、抱团就是战斗力。我大声喊道:“周围有人吗?我是参谋长!”我连续喊了三声,终于有人答话了:“参谋长,我是汪继元!”我向他喊道:“小汪,你周围还有人吗?”他回答:“刚才有3~4个呢。”我说:“你告诉他们,都来靠拢我,我们现在处在危险时刻,一定要抱团!”

没多久我周围游过来四、五个人。他们是:雷达副业务长李尊伦、无线电通讯班长汪继元、航海业务长卢更生、艇长董福才,还有指挥艇的水手长钱振林。我周围一下子集结了这么多战友,这让我多高兴啊。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上了眼眶,人在,我们就有战胜死神的力量,人在,我们就有了重生的希望。我对大家说:“同志们,我们要紧紧团结在一起,要坚信上级很快会派艇来营救我们的。我们一定能回到祖国的怀抱里的。”我能感到,围在我身边的这些身处绝境勇士的精神都再次振奋了起来,大家相互鼓励着,坚持着。

这时身边的汪继元看到我身上没有穿救生衣,脱下救生衣递给我,说:“参谋长,你穿上救生衣吧。”那一刻,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知道那意味着生命付出。我紧紧握着汪继元的手,说:“汪继元,你的这份心意,我领了,你放心,我还能坚持!”我和小汪都流了泪。之后,李尊伦也游过来把自己的救生衣递过来,我同样谢绝了。我对李尊伦说:“我不能穿你的救生衣,感激的话,记在我心里啦。”说危难见真情,那是最真实的了。此刻这真情绝不只是一般般的感情,在那个时刻一件救生衣可以说是生命的依托了,对我来说那是一种以命换命的真情。这些人,真的,都是我的死生兄弟、都是我的生死战友啊。

如何确认敌舰投降(此时敌舰距离50米)(3)

就在这个时刻,我真很命大,我眼前飘过来一只炮弹箱子,我一只手抓过炮弹箱子,顿时感到身体有浮力了,划水的力气可以节省下来了。也说实话,我这个人真的很命大,从军十几年经历了陆战海战有上百次,这次又能大难不死,就是证明。这个炮弹箱是艇长董福才用做踏脚的,艇沉后漂浮起来,结果却救了我一命。又过了约半小时,竟然在我眼前又漂浮过来一件救生衣,这也是180艇的救生衣,我拿到手,吹吹气试验一下,竟然完好无损,我穿上这身救生设备,最终保住了一条命。因此,后来我总想:人不该死,总能会得救的。

我感到我们这些海军在第一线战斗的军人,一旦离开了赖以生存的、乃能创造辉煌的战艇以后,瞬间就让生命从活蹦乱跳中变得十分脆弱、十分渺小。甚至连生与死都变得十分模糊不清。生与死就存在于自己的一念之间。然而,此刻,你若有钢铁般的意志,有坚强的信念,却能支撑起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而不倒,而获得生存的可能。说实话,这就是我在经历生死之时对生命的体验。

如何确认敌舰投降(此时敌舰距离50米)(4)

此刻,这夜间,我身边集结了一群人,还没等我完全看清楚大家,敌炮舰“维源号”从南向北驶来,速度很慢,舰首的水花不是很大,大概在10节以下吧。距我2~3链,在我之南向北驶去,经过我最近处约有50~60米远。在敌舰向我驶来时,我对大家高喊:“同志们,大家都要解开救生衣,宁肯死也绝不当俘虏!”我周围有5~6个同志,汪继元跟着大喊:“同志们,我们要响应参谋长的号召,解开救生衣,宁肯死,决不当俘虏。”我亲眼看到,大家都快速解开了救生衣,准备为祖国献身。这一时刻,这一壮举,完全超过了我的想象。我此时,手枪弹已上膛,准备先打死两个敌人,然后自杀。为国捐躯,献身祖国,这是作为军人我最喜欢的归宿。

在这种大家都陷入几近绝境的危险时刻,面对生与死的选择我除了号召,没有命令,没有强迫。但是让我感到震惊的是,我的号召真还有力量,这些人全都听我的,都跟我一起解开了救生衣,准备为祖国牺牲。这是一个伟大时刻,是抱团后发出的伟大力量。为了祖国,为了解放军的荣誉,我们这些落难海中的军人个个准备以死尽忠了。“维源”号的注意力也许在北方,很快驶离我们向北而去,因此,我们躲过了一劫。

如何确认敌舰投降(此时敌舰距离50米)(5)

没多久北方天空有红色曳光升起,这说明我高速护卫艇与敌舰在北方七、八浬处打起来了。从曳光中,我判断海战很激烈,这曳光飞舞足足有近20分钟后,慢慢缓了下来,最后嘎然而止。我猜,我们的高速炮艇胜利了。但立刻我的心情又紧张起来,我们这些人就在战区飘浮着,这里是台湾与金门的运输通道。撑到白天后,敌舰随时会出现在这里,我们随时会被发现,我们时刻都有被俘的可能。必须让大家做好精神准备:宁肯死,决不当俘虏。我坚信,大家能做到决不当俘虏誓言的。

于是,我动情激昂地向大家说:“同志们,我们现在就在敌人眼皮底下,我们处在危验之中,我们的战艇沉没了,人也落水处在危难中。我们现在一是等上级来救援,要坚信,上级一定会来营救我们的。二是如果在等待救援中,要是有敌舰闯来,若是被敌人发现了,就坚决自杀,决不当俘虏!我张逸民给大家做好样子,我一定会比大家先走一步,大家学我,为祖国献身。人终归一死,要死得重如泰山,这是革命军人的光荣的归宿。大家能做到吗?”大家齐喊:“能!”于是我乘势喊:“大家都靠拢我,抱成团。抱成团就有战斗力,抱成团就能克服一切困难。”靠拢过来的有九人:我,卢重生、程全茂、李尊伦、董福才、汪继元、钱振林,另外还有2个战士。

就在我给大家上完气节课之后,敌舰“维源”号又从北方驶来,向东南方驶去。这次比上次经过路时稍远一些,大概在1链以上。我不仅看到舰首驶过时浪花很高,而且看见舰上有人在甲板走动,看见有灯光。此时,我看看身边这些自己的同志:个个手拿救生衣,时刻准备着为祖国献身。我心中暗暗赞叹,我们快艇1大队这些危难中的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都已经为祖国献了一次身,也为党的伟大事业而献过一次生命了。如果有幸回去,再次为党努力工作吧。作为编队指挥员,我能有幸带上他们再上战场,那才是我真正的福分啊。

敌炮舰“维源”号快快离去后,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尽管如此,我知道我们依然在生死危难之中。因为我清楚,我所在的战区,也是鲨鱼活动最频繁的海域。我们这些人,随时都可能成为鲨鱼的食料。当然,战场上被吓掉魂的,吓瘫的,吓尿裤子的那肯定是没有男人味的孬种。而我们这些身临绝境的革命军人,不仅在惊涛骇浪中,敢弄潮儿,更能身处绝境还敢抱团,还能视死如归。这气势、这气慨又是何等英雄!

我们这些落水官兵,一直在与大涌大浪决斗。一会儿被大涌大浪举起,一会儿又被摔进浪谷谷底,大致在经历三个多小时与海浪搏斗之后,大家都精疲力竭了。说实话,再健康的体魄也经受不起这番折腾,这是从精神到肉体的全身心的大折腾啊。我之前是何等威武啊,现在也快支撑不住了,衰竭是一种必然。大约在3点多钟,东方天空开始显露一丝奶白色微亮时,海上的小鱼小虾以及水母等生物都开始活跃起来。就在我自己感觉想控制自己而没力量控制自己的时候,那些小鱼小虾,还有水母之类的小动物,全围在我的身旁,凡是露有肤之处,他们都尽情地去叮咬、放电,反正是应有尽有吧。最烦人的是海鸥,成群结队地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不停折腾,或用翅膀拍打,或用爪子抓头皮,或用鸟嘴啄。真是防不胜防来令人奈何不得。大有虎落平阳被犬欺之势。

大约在5点一刻,东方又亮了许多。突然有人喊:“参谋长,M-50高速炮艇主机声音。”听到这个喊声,我又来了精神。我特别细心听了听,果然是M-50主机声。我一听到M-50主机声响,不仅心中燃起了回归的希望,更燃起了要复仇的念头。

如何确认敌舰投降(此时敌舰距离50米)(6)

高速炮艇M-50主机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近。光听到不行,我还得看清楚再说。我高声喊道:“来,都过来,你们几个壮汉将我举起来,我要看个究竟才放心。”于是身边几个壮汉用尽全身力气将我举得高高的,举我的人是:李尊伦、卢更生、董福才、钱振林等。我确实看清了,是我们的75吨高速炮艇,绝对不会错的。我拿出手枪,准备召唤高速炮艇。在高速炮艇距我有200米时,我朝天连发三枪。这是召唤,防止炮艇错过也防止他们没察觉我们的存在。很快,高速炮艇奔我们而来。

此刻,我人已经瘫了,奄奄一息,瞬间便失去了知觉。那是一种频死的状态,那是死与活的临界状态。我觉得周围世界格外宁静,宁静得毫无生息,像是世界一切完全停摆了一样,一点点动态全都没有了。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也没有了重量的概念。我被高速炮艇救起放到甲板上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全身抽搐,长时间无法控制。接着我听到魏恒武的喊声:“快让电台发报,报告首长,张逸民参谋长救上艇了。快抬到干部舱去,擦干身子再保暖!”

大约一个小时后,高速炮艇靠上海军码头。经过艇上人员的悉心护理和采取的保暖措施,我身体有了很大的恢复,抽搐停止了,也不打哆嗦了。我似乎又缓过劲来,又像一条汉子了。不过说真的,额头上这块弹片伤,落海后这么久让我失血不少,现在经医生一包扎,绷带上虽渗出了鲜血,但我的疼痛也减轻了。

高速炮艇刚靠上码头,我就听到彭德清副司令员急促的声音:“张逸民在哪里?张逸民在哪里?”我从舱室内赶紧从往甲板上跑,在中甲板上看到了彭副司令员。彭德清副司令员紧紧抱住了我:“张逸民你受惊了!平安回来,我放心了。”我则抱住副司令员,泣不成声。彭德清副司令员激动的说:“张逸民,你是一员虎将,我感到很骄傲啊!”我说:“首长,我没完成任务,很惭愧,我对不起首长。”彭德清副司令员说:“走,张逸民,我送你去鼓浪屿疗养所休息,打仗的事,以后再说。”

这时,刘春志政委走过来,我又和刘政委紧紧拥抱在一起。原来,快艇沉没后,刘政委和艇上的其他几位官兵一起被海流漂走,刘政委带着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在与大风大浪搏斗后于我们之前获救。刘政委激动地对我说:“参谋长,你身边带着九人,我这里带着七人。咱们艇上16人,一个都没不少啊。”是啊,快艇战殁后,我们身处敌占区,时时刻刻面对死亡的威胁,历经生死后的重逢怎能不让我们激动万分呢。我们泪流满面,久久拥抱在一起。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张逸民,新中国海军第一代鱼雷快艇艇长,先后参加六次海战,共击沉敌舰3艘,重创1艘,是人民海军中参加海战次数最多,击沉敌舰最多的海军英雄。未经作者本人及“这才是战争”允许,不得转载,违者必追究法律责任。友情提示:本号已加入版权保护,任何敢于抄袭洗稿盗图者,都将受到“视觉中国”式维权打击,代价高昂,切勿因小失大,勿谓言之不预也。

公众号作者简介:王正兴,新华社瞭望智库特约军事观察员,原解放军某野战部队军官,曾在步兵分队、司令部、后勤部等单位任职,致力于战史学和战术学研究,对军队战术及非战争行动有个人独到的理解。其著作《这才是战争》于2014年5月、6月,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栏目分两期推荐。他的公众号名亦为“这才是战争”,欢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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