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分为工作献身之心,三分的主观叛逆,促使飘去看了《第一炉香》。
嗯,你要觉得飘的七三比例应该倒过来也没问题。
恰如原版葛薇龙,为了生存的不得已,需要乔琪这个靡丽的借口滑落下去。
但影版的《第一炉香》,却连个借口都不给我。
黑幕徐徐亮起,尬点一个一个如约而至,笑声在幽暗的后席里一浪一浪……我坐的第一排。
《第一炉香》果然烂得表里如一,烂得所见即所得,烂得老实巴交。
好像彭于晏实在的肌肉臂膀。
低头一看,竟然是144分钟时长,两眼一黑,索性当个喜剧看。
以下,多少涉及了一些剧透。
有意亲自去电影院猎奇的,慎看。
想省下这票钱的,不妨来听我唠唠——
无论主创团队怎么重申“影版不完全拍张爱玲,影版就是想写爱情”。
但毫无疑问。
从观感上说,影版《第一炉香》就是滑稽的。
还没纳闷完服化道,乔琪乔书中那服帖、随意到使人忘记了他身体的衣服,成了土西装别上一朵老红花,好像乡镇新郎官。
睇睇的鬅头成了空气刘海不止,被轰出梁宅那一段被改得狼狈热闹,看得出出身乡下的泼辣凶悍,却看不出一点梁府头等媚丫鬟的风度。
使人有点惋惜小说里那个哭红了眼睛,却仍旧磕着红皮花生米,充满欲念和生机的狠丫鬟。
更不用说梁府为葛薇龙置备的夜宵。
竟然是一盘两人份的干炒牛河和另一大盘虾饺和干蒸烧麦……
薇龙这么吃下去,梁太太这皮肉生意,还做不做了?
梁府,实在人家。
虽说王安忆亲口为彭于晏的选角挽过尊,她说乔琪乔本就是运动型的,健康无妨。
哦,健康可以,健硕就过了。
更何况电影里的某些设置,看起来简直就是来刁难彭于晏的。
首先是卢兆麟,按人物安排,这个人是用来衬托乔琪乔的轻盈匀亭的。
和乔一比,白面书生卢兆麟,都显得粗蠢了许多。
而和影版卢兆麟一比,乔琪乔简直是他的两倍粗。
再是整场电影令人最快活的一幕——
吉婕刚和薇龙说完:这混血男,再怎么好,总还是带点阴沉沉的……
立马银幕里就闯进了两个大膀子。
硕大、结实、黢黑……
明知他耳后见腮,膀子圆壮,还故意给他穿无袖坎肩,耷拉一块抹布,愈发像个干粗活的。
图片来自豆瓣《第一炉香》剧照
我每每回想起这一幕,都觉得是故意耍彭于晏玩的。
谁能想到这个一副跑堂的架势,右肩膀还耷拉着一块抹布,白展堂看了都直呼内行的汉子。
竟是女孩们嘴里刚念叨完,“有些阴沉的混血男”。
我想再怎么再创作,总不能把乔琪乔的阴沉解释成皮肤暗沉吧。
如果还能这样解读,那李少红版《红楼梦》把“泄火”释作“拔火罐”,也不是不能原谅的。
虽说咱不拍张,但底本好歹是张的,人物背景性格设置也基本照旧。
那么许导就算要“爱一次”,也总不可能爱成玛丽苏吧?
薇龙大可改造成那为爱生、为爱损的痴女。
但总不能往无知幼女上去演吧?
而马氏薇龙却尽可能地往幼态上去演,总是小鹿般无辜,抱腿蜷在角落,等着他人去调戏或拯救。
这在梁宅能活得过三天?
讲两场戏。
葛薇龙第一天住进梁宅,在小房间里,打开衣橱,锁上房门,偷摸试着梁太太为她置办的各色丝绸睡衣、舞会礼服。
这里边,有对堕落世界的向往,有对被当做“新买的讨人儿”的耻辱。
但马氏薇龙看着满柜子漂亮衣服,露出纯情痴笑,仿佛在说“妈妈对我真好”。
登时把观众带进了童话世界里。
以年轻女孩作饵钓男人的姑妈,在海绵宝宝的微笑里成了替少女圆梦的神仙教母。
第二场,司徒协送镯子那段。
范伟演的司徒协
若是影版《第一炉香》想直指爱情主题来拍,这段不是不能好好发挥的。
因为老男人司徒协以镯子下定,把薇龙纳为情妇时,薇龙前一秒脑子里想的还是乔琪乔的孩子气。
她极力推却镯子,解读为她不想因此与乔琪乔没有未来,是说得通的。
“司徒协已经探过手来给她戴上了同样的一只金刚石镯子,那过程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
薇龙在此时嗅到了手镯“下定”的味道,而马思纯却演得像过年收亲戚红包的“二舅使不得”。
那句脆生生的“真是谢谢您”,让人两眼发晕。
这也是最要命的,就算你不看马思纯,她的声音同样令人出戏,姑妈要她应酬司徒协,她道“能不能不去啊”,语似撒娇。
好像春节跟我妈申请不去走亲戚的我。
哪像寄人篱下处处不由己的她?
以至于梁太太掐着马氏薇龙的下巴说你早变了,你回不去了。
我就纳闷她哪变了?
她不一直是那个小鹿般的七月吗?
马氏薇龙在浴室里拿着毛巾抽睨儿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她下一句就要喊出:家明喜欢这样的!
是的,她还是在演被绿得发癫的老实人。
影版《第一炉香》唯一两处使我会心笑出来的,一处,是老男人司徒纳了薇龙作情妇,打电话来梁府找少奶,丫头问:大的还是小的。
还有一处,是乔琪乔和薇龙结婚后靠老婆做小养着,司徒指名她当出差的陪玩,乔琪乔耻辱地问:他(司徒)到底是谁的Uncle?
梁太太平静地答:是大家的Uncle。
格局有了。
我突然觉得把《第一炉香》改成这种辛辣喜剧反而更好,毕竟这个故事有太多荒诞的元素。
但,不是现在的这种“喜剧”。
从喜剧(划掉)爱情片角度看。
客观来说,影片并非毫无“用心”的原创细节。
但遗憾的是,这些细节,都更偏向于一种对结果的呈现。
王安忆说,她和许鞍华为了把故事扭回纯粹的爱情方向,做了一些设定上的改变。
譬如关于乔琪乔,原著和影片,有一处令飘印象深刻的不同——
姑妈为了劝乔琪乔娶葛薇龙,发表了一番堪称全书最令人心惊的狠毒言语。
书中乔琪乔听完的反应是“心悦诚服”。
而影版的乔琪乔却给了一个不同的细节,他沉默了,下车时,力道颇重地关上了车门。
他对葛薇龙产生了一丝愧疚感。
许鞍华和王安忆,只成功把结论传达给我们——
乔琪乔也有一丝真心,葛薇龙是为爱堕落。
这是一个爱情故事。
但,爱是什么?
只在这个故事里,只在这二人之间,爱是什么?
她为什么爱他;
他为什么对她产生真心;
她和他因何产生羁绊;
影版《第一炉香》,显然是经不起这些追问的。
问就是单纯少女,一朝遇见风流浪子,情不知其所起,即便知道他不会有忠诚的概念,也不惜牺牲尊严人格,被富商包养来养他,求他的爱。
毕竟,二人缘起,是还盯着卢兆麟的马氏薇龙,突兀地跑去和乔琪乔打招呼。
二人感情升温,是帅又会撩(剧里设定)的彭版乔琪,用毫无新意的伎俩,诸如念情诗调情,养的蛇吓到女主,接着一起跌落床铺的肢体接触,哄得薇龙脸蛋红红。
试问只是这样单薄的互动与情爱,如何撑得起,已被创作者定好的结论:
纯洁葛薇龙舍弃身心的孤注一掷,惯犯浪子的心内一点不忍?
他们是彼此生活里,普遍性中的特殊性。
也正是因此。
片中葛薇龙的每次追问,才会让人只想可笑。
看着马思纯对彭于晏,或痛斥心扉,或要哭要笑地问:你爱我吗?
你却想不出任何具体的情境,来支撑他们的深情,她的痛苦。
若卑微无前情与缘由。
自怜自伤,也就成了一种纯粹的矫情。
难以产生颤人心肠的动人。
且并不会因为这是主动或清醒着做的选择,就有所不同。(只会让人觉得蠢
说白了。
对于影版《第一炉香》,即便不去掰扯这还是不是张爱玲的那炉香。
就片论片,我依然是打不出及格分的。
它可以舍弃原著所蕴含的更复杂女性叙事。
只是,在爱情叙事上,一样无动人之处。
甚至,这种动人的欠缺,飘飘觉得,除了在于爱情片逻辑的硬伤——
许鞍华压根没讲好一个爱情故事。
也在于,创作者个性的缺失。
《第一炉香》其实让我想到另一部,备受瞩目但不卖座的电影,陈凯歌的《风月》。
巧合的是,两部片都是王安忆参与编剧,就连事后几句“挽尊”意味的发言都如出一辙
——
导演想要拍爱情,我辅助他/她。
陈凯歌和《风月》
南方周末《专访王安忆》
可,即便它口碑票房都不佳,也没少被各界人士批评,风格诡异病态,人物讨厌,像鬼片。
拍类似一场,傻女为渣男,清醒着飞蛾扑火的情事。
《风月》的呈现,是有动人之处的。
如意是江南宅子的大小姐庞如意,因为父兄都被鸦片毒废,做了旧式家族的主事人。
郁忠良,是利用色相勾引富家太太再向其勒索钱财的职业“拆白党”。
起始,忠良是受所在帮会头目指派,有目的地引诱如意以谋财。
后来,是陷入爱恋的如意,一往无前,不管不顾,带着以身心献祭的热情与决然来求爱。
她在忠良那发现一张“天香里女人”的照片,觉得他喜欢的是“女人”,干脆将初夜献给了小跟班端午。
郁忠良被如意疯狂下的纯真至诚所征服与慰藉,他爱上如意,可同时又在被吓退。
因为童年被吸毒姐夫所迫,和姐姐有段不伦往事的郁忠良,害怕爱,是爱无能。
两人彼此吸引,彼此追逐,彼此相缠,这其中的每一步,都给了足够的铺垫。
足够到让观者信服,他们走到一起,是命运召唤,是天生契合。
当掌家第一天就遣散父兄所有姨娘,识字少,过着与世隔绝生活,却好像天生带着叛逆意识的如意,听到忠良向她描述着,其实他也没去过的幻想中的北京。
你以为是假的?
但什么是“真”的。
那一刻,郁忠良用编织的陌生而新奇的命运,实实在在拯救了如意。
如意的飞蛾扑火,执念和爱,有了存在的理由。
她其实什么都不在乎。不是因为单纯、天真,是因为她只要爱。
她靠那份爱实现自己的反叛和拯救。
所以哪怕知晓郁忠良在骗他,哪怕亲眼见他将“天香里女人”逼到崩溃跳楼。
她也只要问——
你爱过她吗?你爱过我吗?
你有爱人的能力吗
这质问,背后可见多少爱恨纠缠。
所以哪怕《风月》里的每个人都不讨人喜欢,都病态,都极端。但绝不空洞,矫情。
只要进入那个语境里,自有动人之处。
而,它也的确很陈凯歌。
当如意把她能做的一切事情都做尽,却在发现忠良不能爱后,跟忠良说:不行。
那份清醒着的疯癫,燃烧至死的生命力,明知不可为而为的孤勇与果决。
你似乎又捕捉到了,他所说的,那个完全认可的人物。
当然,说了这么多,飘也并不是要做比较。
而是纯粹可惜,影版《第一炉香》是看不到创作者的表达的。
哪怕是过火的,不讨人喜欢的。
我甚至觉得,表示要好好爱一次的许鞍华,口中所谓“纯粹的纯爱片”,像个伪命题。
爱是什么?
欲望、理想,尊严,现实的总和。
不是毫无烟火气的圣物,是人性的产物。
在那些真正动人的爱情戏里,爱情其实总被“喧宾夺主”。
那隐隐闪现的人性幽光,却常常光芒万丈。
想要专注拍爱情,却把人性的部分弱化了——当葛薇龙只保存真诚,不剩虚荣精明,乔琪乔虽然无耻但更天真。
这割掉的是性格,还是真实呢。
爱情怎能在失真的土壤里生存?
尤其,和生存相关的爱情,烟火气的琐碎的浪漫,明明也是许鞍华所擅长。
只是到了《第一炉香》。
当张爱玲荡然无存,你也绝感觉不到许鞍华。
没张爱玲,没许鞍华。
没爱情,没人格。
这可不就是,如今国产爱情片市场里,那毫无辨识度,第三流质地的疼痛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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