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一出场,已是人到中年。
身为丐帮帮主,享有“北乔峰南慕容”的美称,他武艺卓绝、功成位高、名满天下,正处于人生的巅峰时刻。
然月盈则缺,水满则溢,如此得意的状态,意味着萧峰的故事,将是一步步走向败损与绝境的过程。
一个人,从一无所有到崭露头角到声名大躁,固然需要坚强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但又怎比得上从高位跌落尘埃、从万人景仰到千夫所指须经历的绝望和坚韧。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萧峰之所以成为金庸武侠小说中最豪迈、最令人高山仰止的人物,便在于他于跌落路途中,所表现出来的强大和豪气,足以激荡人心。
萧峰的噩运,始于杏林事变。惊天身世突被揭开,是一场猝不及防的颠覆。
他尚未从四长老叛变的惊愕中回过神来,自己已成众矢之的。
他很迅速清醒的认识到了局面的复杂,干脆利落的交出打狗棒,扬长而去。在随后得知丐帮兄弟被西夏人所擒后,仍然不能置身事外,基于他一贯的忠义作风,坦然前往相救。
聚贤庄大战,是为了一位当时并不相识的重伤姑娘而孤身犯险。与群豪相对时,辽宋立场问题凸现。
昔日的兄弟,今日的对立。厮杀不可避免,也先喝一碗豪气干云的酒。酬罢情义,再刀剑相对,虽然死伤惨烈,于他而言,似乎并没有更合理、更恰当的应对方式。
得知身世真相后,萧峰做的最主动的事情,便是追寻命运的缘由。
为寻找带头大哥,他遍访知情之人,从养父母、授业恩师、赵钱孙、谭公谭婆到单正、智光大师,再到最后的马夫人,寻找的过程风波迭起,谜团重重,受冤累累,他不能退缩和放弃。
此中自有一股热血与豪气,他的念头是,总要尽最大的努力,尽力为之,如若不能,也可坦然归隐塞外。
后来因缘际会,做了辽国的南院大王,并没有重回高位的谨慎、迎合与报复心,反而超越了辽宋两国归属的狭隘,以自身的权位禁止辽宋边境的侵凌。
辽帝欲挥师南下时,他欲中立、逃跑而不得,便逼着辽帝立下不侵宋的誓言,写下一笔荡气回肠的悲悯。
纵观萧峰的境遇和作为,可以说,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合理。
无论对辽人还是对宋人,他都基于忠义做出了最合乎理性和道义的选择。
面对各种困境和突如其来的灾祸,他从未因过度悲愤而失控,也未因命运的残酷与不公而走向偏执。
更不用说,在巨大的苦楚和伤痛中,他呈现出的豁达、忠厚、担当、豪迈的性情,和推己及人、不囿于民族立场的智慧,都令人望之弥高,仰之弥坚。
但荒谬之处在于,无论是主动或被动,萧峰每一步合情合理的抉择,都将他引入万劫不复的死胡同。
他无意伤害汉人,但聚贤庄一役,种下仇恨无数;为了报仇,为自己讨回公道,他失去了养父母与恩师,还亲手打死了最心爱的阿朱,更荒谬的是,将他陷入这不义与冤屈境地的,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他在宋辽之间的左右为难,更是令他如在刀尖上行走,步步皆触目惊心。
萧峰并非没有出路,他也可以选择做令狐冲,但这显然与他的性情和价值认同相悖。
萧峰之死,是多种因素促成的。
最直接最表面的原因,是他身为辽人而威迫辽帝,自觉无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这倒不能简单的理解为愚忠。作为一个典型的儒侠,忠义二字,重乎生命。辽帝既为君主,又是结义兄弟,失“义”之重,于萧峰是不可逾越之障。
而深层原因在于,他纯粹的儒家信念在遭遇危机与绝境之后,无路可退。就像郭靖必然殉城一样,萧峰死于信仰,死于无所归依。
天地之大,他已无容身之地。
杏林身世被揭,尚可以回归辽人身份,而逼辽退兵之后,他将如何自处?
辽人会痛恨他,汉人也未必能真心接纳他。
他接受了汉文化的滋养,但永远无法更改辽人的血统,他身无所属,心亦飘零,已是“生有何欢,死亦何苦”的心境。
雁门关前,汉家群豪、西夏诸友与大理段氏齐齐出动,女真人亦来相助,萧峰被欲救他的众人团团包围。
此端众人议论纷纷:
“他果真是辽人?辽人也有好人吗?他学得汉人的大仁大义,两国罢兵,他排解难纷,可也不用自寻短见啊!”
彼端辽帝也困惑不已:
“他此举到底是为宋人还是为契丹?他宁愿自尽,自不是贪图荣华富贵,那却又为了甚么?”
万众关注之中,萧峰显得孤独异常。
有人关心他,有人憎恨他,却偏偏无人理解他。
英雄与常人是有距离的。即使是段誉、虚竹与辽帝三个结义兄弟,也实际上未能走进他的内心。
唯独阿朱,曾全心全意的信任他、呵护他,并得他“塞上牧马放羊”的柔情。
那是他被千夫所指时,唯一的心灵慰藉。
令狐冲不容于师门时,幸有任盈盈相伴笑傲,而对萧峰而言,此情已逝,心无所属,更是生无可恋。
这便是萧峰令人唏嘘与动容之处。他性情简单,少有普通人的欲望与挣扎,却一辈子纠缠于左右为难的境地里,身受切齿之痛,一步步被推向死亡的深渊。
他的困境,决非咎由自取,而是缘于辽宋对立的尖锐冲突,是上一代恩怨种下的因果,是个性信仰与时代命运无法兼容使然。
而他,偏偏如此强大,强大到令人绝望。
倪匡论金庸笔下的英雄人物时,认为“若论意气之豪迈,行笔之光明,胸襟之开阔,唯有萧峰”。
但这又有何益呢?
力量与坚毅的抉择,都无法摆脱命运。
个人在因果孽缘和黑白相互对立的社会关系中,越努力的挣扎,越被裹胁的更加紧密,如推石上山复又滚落山脚的西西弗斯,徒劳无功。
在萧峰的故事里,很多读者看到的是气壮山河,荡气回肠。
我掩上书本时,却一声叹息,深切觉察到了令人不安的无能为力。
文丨白晓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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