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岳西 李愈芸
野李,我们叫它苦李,家乡寻常的一种树,我家屋角就有几丛。平素,它混迹于草木之间,不易辨认,只在开花时节,赫然在目。
苦李,落叶乔木,丛生,主干在一两米处分枝。不知怎的,它长到一定的高度,便曲下身子横向生长。性情喜湿,多长于河岸沟畔。根系经脉一样蔓延,一经裸露于地面,就会开枝散叶,长出新的植株来。茎干苍褐色,表皮斑驳而粗粝,像老农民的手。幼株有稀疏的钝刺,跟狼牙棒一般,老干则慢慢退化了。它质地紧密,特别是风干的苦李树,坚硬如骨。即便枯死多年,经风历雨,形销骨立,依然伫立不倒,犹如沙漠里的胡杨。因它刺一般扎手,所以不受人待见,打柴人弃之如敝履,连当柴禾都不够格。但挺直的枝干伐下,晾干,刨光,是尚好的器具把柄,不易朽损,经久耐用,我就用它作薅锄把儿。
电影《刘三姐》中,秀才与刘三姐对歌,陶(谐音“桃”)姓秀才唱:“百花争春我为先”,李姓秀才紧随其后:“兄红我白两相连”,说的是桃花、李花占尽春色。初春之际,水瘦山寒,万物尚在酣眠,一派寒荒的景象。猝不及防地,桃花开了,犹如石破天惊,击碎了死水般的残冬,引爆了花事,百花列队纷至沓来。桃花还未卸妆,苦李来不及粉饰,素面朝天地登场了。在清朗的阳光下,在苍茫的天地间,一树树李花飞雪泻玉,银装素裹,纤尘不染,点亮你的眼眸,唤醒你的憧憬,山野瞬间生动起来。
苦李先著花,后长叶。但见花满枝桠,不见半片绿叶。等枝头新叶簇簇,已然花开荼靡,即将零落了。暮春时节,树上缀满了幼小的果实,粉绿色,像一枚枚青杏,隐在繁复的枝叶间,不易察觉。
夏季,水边的苦李旁枝逸出,像张开的臂膀,似要拥抱彼岸。枝柯交叠,复加青藤翠蔓纠缠,搭起一架架凉棚,织就一片片绿荫。我们藏在底下摸鱼、戏水,既清凉,又隐蔽,别有天地。这时候,原本指头大的苦李子,长到算盘珠那么大,色泽青翠,光洁圆润,像极了一颗颗碧玉珠子,又像一串串青葡萄,煞是好看。它们不动声色地生长,等待时光的积淀,慢慢成熟。
北周庾信《归田诗》有这样的句子:苦李无人摘,秋瓜不值钱。
儿时一到暑假,我便成了小牛馆。龙井河有丰美的水草,自然成了我们的根据地。将牛儿赶进河谷,任由它们放牧,我们则尽情戏耍,各自相安。半大的孩子消食快,到了半下午,肚子咕咕直叫。这时节,大多野果青涩未熟,实在没啥可吃的。岸边葳蕤的草木间,夹杂着几棵苦李树,清风拂过,苦李在枝叶间隐现。看到累累的苦李,像看到救星一般。我们年幼的趋之若鹜,蜂拥着奔向果树,只年长点的按兵不动。攀压树枝,摘下几颗苦李,急切地塞进嘴里。本想大快朵颐,哪知一入口,尖利的苦涩洞穿味蕾,直击肺腑。“太苦了,呸!”我们触电一般哇哇大叫,将苦李一口啐出去。看看伙伴,见他愁眉苦脸,五官变了形。我撮着嘴合不拢,口水顺着嘴角直流。再看那年长的伙伴,他正冲我们坏笑呢。
有一年,爷爷弄来一棵沙果苗,种在菜园旁边。几年后,树上竟挂了四五枚果实,状若苹果,我从未见过。爷爷告诉我,这东西稀奇,好吃。嘱我盯紧点,提防野娃子偷嘴。这些沙果青翠欲滴,玲珑可爱,让我充满好奇与期待。在我的守望中,它们一天天长大。爷爷说须过了立秋,才会成熟。
那天清早,照例到沙果树下巡视,发现沙果不翼而飞,树下弃了一把竹钩。翻遍满树的枝叶,影儿也不见。“沙果没了,沙果没了!”我惊异得大叫。爷爷闻声跑来,仔细瞧瞧树上,无奈地笑笑:“只有等明年喽。”煮熟的鸭子飞了!我又气愤又难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央求爷爷:“我要吃沙果!”他摸摸我的脑瓜,安慰说:“回头补偿你。”我没留意他的话,那些沙果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傍晚收工回来,爷爷手里提着个小包,是用他的澡巾系的。看见我,笑吟吟地递过小包:“给你摘的果子。”啥稀罕物什呢?我赶紧放下打开结,竟是一包苦李子!它们汤圆大小,表皮微黄,一摸,不似先前那般生硬,有些软了。我撇撇嘴:“这果子哪能吃!”我怏怏走开。爷爷意味深长地说“过几天你就知道。”爷爷找来一只陶罐,洗净,沥干水,将苦李子一枚枚放进去,端到角落里,盖上木板。
几天后,爷爷搬出陶罐,掀开盖,掏出一把苦李子,塞到我手里。它们熟透了,黄里洇红,软柿子一般,稍一拿捏就破了。“你尝尝味道。”他慈祥的目光看着我。凑到近前,一股清郁的果香,直沁入心脾。拣起一颗,犹疑地塞进口中,轻轻一吸,果肉便化为清甜的汁液,咕咚一声咽下去。咂咂嘴巴,回甘中隐着一丝苦涩,别具滋味。“好吃,真好吃!”我快活得一蹦老高,风卷残云,一气吃光了一把。“慢点吃,莫把果核吞下了。”爷爷笑嗔着说。清气从腹腔里直往上涌,熨帖极了。
恍然间,四十多年过去了……
今年中秋前,女儿休假回来了,照例带了葡萄、荔枝、哈密瓜等水果。可放在冰箱里,没人动它们。上午,我到山上捡核桃,不经意间,发现几棵苦李树,树下落了一地,树上挑着零星的果实,有的杏黄色,有的红黄相间,一看就熟透了。心想,孩子们买的水果吃腻了,换种口味,兴许开胃呢。我费了老鼻子力气,将树上的果实摘下。兴冲冲地回到家,一颗颗洗净装进果盘,端到她面前,特意强调是野生的。女儿瞥了一眼,口里应着:“知道了,等会吃。”又埋头看手机。下午,心里怀着小确幸,再看那果盘,发现也就少了几颗。试探着问女儿:“苦李子吃了?味道咋样?”“嗯,还行。”她头也没抬答道。
我端起那盘苦李子,尝了一颗,只觉得清香四溢,味甜而略有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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