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胡丹前几天,一位东北读者发给我几张截图,说在网上看到一件牛皮吹破天的稀奇事。是啥事,让我们一起来看看:
舒兰县,在吉林省的松花江畔,这里有个叫“亮甲山”的地方,当地传说,南宋时,岳飞北征,将金兵打得丢盔弃甲,追赶溃兵一直赶到这里,还在山上晾晒过铠甲,是以得名“晾(亮)甲山”。
这故事讲得很认真。然而,大约也没人会信,因为众所周知,岳飞虽豪言“直捣黄龙府”,然而壮志未酬,岳家军仅仅打到河南开封南的朱仙镇。
朱仙镇之战是岳飞四次北伐中最著名的战役之一,然而正史没有记载,仅见于岳飞之孙岳珂所撰《金佗粹编》卷8《鄂王行实编年》,称完颜宗弼(也就是著名的金兀术)以十万大军驻扎开封府西南的朱仙镇,遭到岳家军前哨五百背嵬军的攻击,随即全军溃败。
虽然朱仙镇之战的真实性存在不同见解,但总的来说,南宋北伐形势一片大好。结果就在这节骨眼上,宋高宗以十二道金牌逼令岳飞回师,导致北伐功败垂成。不久后岳飞父子双双屈死风波亭,英雄的光荣与梦想就此终结。
简单说,岳飞兵锋不过黄河。怎么他还追击金兀术,一直追到了舒兰县的晾甲山?骤闻之下,确实令历史爱好者大跌眼镜。更有少年不满,马上登文抗议,这一篇反驳的文字,刊登在一个叫“满族文化网”的网站上。下面的网文也是那位东北读者转给我的,我保存了。
瞧瞧这标题:《岳飞大侄子,你怎么跑到满洲来了?》。以“大侄子”称呼岳飞,口吻非常轻薄不敬。可惜这篇口水文已成了画了个“404”,做了“死鬼”。幸好网上还能找到一点片段,稍截一部分,可知大概——
文中凡提及岳飞处,无不加上“军阀”二字,还叫嚣“岳飞滚出满洲”。
这位的气,可以理解。好比过去我们看《说岳全传》,读到牛皋牛将军骑在“坏蛋”金兀术身上痛殴,大家都觉很开心解气(结果双双毙命,一个笑死,一个愧死,此情节很像金庸小说里的洪七公与欧阳锋)。那也是看到“小人挨揍”的解气,殊没想到,金兀术是今天满族人的祖先,满族人看《说岳全传》,观感可能有异。这是网络时代我们才了解的。对岳飞“民族英雄”名号的非议,也由此而起。这不是本文要讨论的(其实话题很多,如果有读者愿意我谈谈,请留言,我择机再写一篇文章),抛开气话,我要讲的是,岳飞为什么能在松花江畔的舒兰“歇马晾甲”?
这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吹牛”。至少“牛”不是岳飞吹的,甚至也不是南宋人吹的。因为东北这块地界,从唐末以来就已非“中土”(中原王朝的领土),先后归属辽金,直到入元,跟“汉”不搭嘎,有好几百年。这个岳飞松花江晾甲的故事,应该是很后很后的后人“编”出来的。
史实如何,众所周知,岳飞是否在亮甲山晾甲不须考证辩驳,因为“晾甲”仅仅是一个无法追溯源流的民间传说。事实上,我们经常领教民间传说的神奇(神奇换句话说,就是“不靠谱”)。
为了帮助大家理解岳飞这件事,我先讲一个陈友谅门客到满洲扶清灭明的故事,其神奇性不在岳飞晾甲之下。
陈友谅是元末与朱元璋争雄的大汉国皇帝,死于鄱阳湖之战,葬在武昌。著名学者刘体智(1879-1962)《异辞录》在东北搜访到一件奇闻,说是陈友谅战死后,他的一个门客渡海经辽阳逃到长白山麓,住在一头人家里。门客替旧主报仇之志,久而弥坚,然而明朝之兴正如鸿运当头,他干着急也没办法,只好每日以“察视地脉,聊以自娱”(也就是替人看风水)。多年之后,客老将死,念起收留他的主家的恩情,便对主家说:“我孑然一身,无以为报,只是我相得一处好穴,有三百年帝王气运,今奉以赠君,聊为报答。”他还不忘叮嘱道:“他日得志,勿忘明朝之恨!”就是要主家后人做帝王后,替他旧主陈友谅报仇。
看官,那主家是谁的先人,你猜得到吗?
对了,那家头人,就是努尔哈赤的先祖。
原来,在东北的民间传说里,竟有这样的故事,说大清的三百年江山,是陈友谅的部下,为了报私恩与复国仇,特赠给努尔哈赤祖先的。后来,爱新觉罗氏果然灭明,等于替陈友谅复了仇。
(陈友谅在他家乡湖广沔阳的塑像)
大家说说,这故事荒诞否?比岳飞在松花江畔晾甲如何?是不是更生猛?
陈友谅是湖广沔阳(今湖北沔阳)的渔户出身,一生纵横于湖湘之地,他建立的汉国的疆域,沿长江东下,直过安徽安庆,但北方亦不入河南之境。谁知这位汉帝“壮志未酬身先死”后,竟在冥冥中派出一位神秘的门客,在东北找到一处天子吉壤,先赠人三百年江山(清立国268年,三百为虚数),乃假手于人,于三百年后(明灭陈友谅在1363年,建国于1368年,立国276年)复仇灭明。也就是未来六百年中国历史,都是由陈友谅(通过他的门客)默定的。
这“假新闻”,何其壮观!
只要是熟知民间传说的人,不难发现,老百姓最喜欢“历史虚无主义”,正史他们根本不看,官方史学完全蔑弃之,他们的故事,信手拈来,不分地理,不管时代,不讲逻辑,一心取笑逗乐,往往把故事往反里说。
古代中国人口流动非常大,无论是闯关东还是走西口,亦或是填湖广、填四川,走到哪儿,人们把故事讲到哪儿。历史人物就像倒插门的女婿,是随其所处随便被他们乱插的,胖的变瘦,瘦的变胖,坏中透出几分好,好中渗出几分坏,是很随意的(曹操就是这么被他们“玩”坏的,刘备也是,不然他为何“爱哭”(参见前文《刘备冤吗:为何不爱哭的反而成了最爱哭的?》)。如此一来,岳飞追金兵追到松花江,陈友谅(的门客)渡海到了长白山,稀奇吗?一点都不稀奇!
如果大家将来听到一个更加离奇的故事,乐一乐就行了,千万别学历史学家来个严密考证,或像上面那位对岳飞不敬的傻小子一样,气呼呼地要将一位古人赶出东北。
当清朝末年,刘体智先生在东北考察时说:
“此事(陈友谅门客事)传之悠远,虽无确据,丁未以后,满洲改为行省,游宦者日渐其多,归而言其风土人情,佥谓其人善与人交,殊无满汉之见,至今犹然。”
说的是,1907年(农历丁未年)后,满洲改为东三省,许多内地士人到东北做官,回来说起当年的风土人情,都说东北人实际上没有什么满汉的隔膜,汉人到了那里,相互关系处得都比较融洽。
从先生的见闻来看,早在满洲改省之前,陈友谅门客因报恩而赠大清先祖“吉壤”(实际上是三百年江山)之说,就已在东北流传,由于满洲人间接受了大汉国皇帝陈友谅的余荫,他们对汉人并无成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抗击金兵的南宋将领岳飞,忽然跑到松花江晾甲去了,是否寓意里有“晾甲解兵,共求和平”之意呢?不管历史如何,今天都是中国人,正当求其美意,何必动不动“滚出去”?
我想,清朝统治下的满洲人尚能“善与人交”,今天的人,何以胸怀气量却反而窄小如蜗壳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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