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自牧
过节回家是一次特别的春旅,即便是短途,美也无限,这跟“回家”所产生的心情有着微妙的关系。比如,驱车行驶在木棉盛开的红河边上,一路走走停停,完全算得上去参加一场春天的庆典,木棉的花会。
行走在春天的路上,清风迎面,喜悦是双重的,只因木棉把河谷的春天弄得沸沸扬扬,以及长久不回家所产生的喜悦心情。河谷地带,春风像一池缓缓上升的湖水,唤醒了河边一棵棵木棉,季节的色彩随时间的推移慢慢往上浮升,直至山顶。太阳从山头出来,河面泛起细波,红花随枝头摇舞,这样的日子可真不多见。出于对木棉的钟情,我陶醉在一个人的春旅,走走又停停,在河边用心观赏春天一年的首场庆典——木棉闹春。
我是每年回一次家的人,不必经过赶车、登机、着陆、又钻火车再赶车几经折腾后才能见到亲人的那种急切心理,对亲人没有浓烈的牵念之情,激动更是不必要了。但你别以为我的心只在一些花上,我还想关注春天的另一些表情,关注春天的其他色彩,比如山头那派灰色的冬景,像秋又像春。所以今春有些特别,春风吹得慢了些,梁子上往年的青色还未到来,那些和去年一样将要开放的花儿们仍在睡梦中,没像河谷的木棉死死地吸引了我,扰乱我内心的一些情绪。不,是她们那忍耐了一冬后朴实的表露,以及那份不加修饰的自然让我甘愿成为她们虔诚的观众。于是,表达心情的唯一方式是一个人为一树树鲜红的木棉鼓掌。
公路如河水曲折延伸,每转过一个拐弯,一树木棉会突然出现在面前,从容挺立,毫不吝啬地把一层一层的树枝横直地伸展出去,伸到行人的头顶,使天空变成红花彩霞。“彩霞”在这里一片那里一片的浮动,与谷底的河水和天空的蓝色融汇成早春河谷的外表,这是二月木棉非一般的生命形式。河谷的木棉为生命的精彩而来,哪怕生长在干燥的砂石土里,也要尽力把春天的内涵尽情地演绎出来,毫不保留。这里一棵,那里两棵,哦,那边是一片,分明是绯红的云彩停在空中!看看它们表演的方式,你会发呆、陶醉、幻想。看,风中吹落的花瓣在飞舞,像天使,像流星,纷纷落进河里、草里、沟里,尽显生命的美!如果你力所能及地再走进每一棵木棉树下,聆听春神扒开花朵的声音,仰视红衣天使们为春天展现的殷勤,你会明白木棉的生命是多么的丰富。再细细打量,仿佛每一朵花都朝你微笑,有的像婴儿的脸,有的像少女羞红的脸颊。你笑对她们的鲜艳和纯洁,一枝一枝地数,一朵一朵地看,没等你细赏完某一朵花的内涵,旁边又“啪”地打开一朵,始料不及,你彻底被木棉的外表制服。若在远处向河边的木棉眺望,听到的是满谷“噼噼啪啪”的声响,那是无数天使来到春天的街市。此刻,河谷世界,怕是只有你孤独了。
就这样,一个人难以管住自己,我多想伸手去抚摸她们那些彤红的部位,感受她们芳龄时代的羞怯,可又鞭长莫及,只好端起单反“咔嚓、咔嚓、咔嚓”地拍照。去年的相遇告诉我,这种方式可把春天拎回家,在我不能来河谷或在春天消逝的时候供我细赏,在我想念木棉的时候,可足不出户就回忆河谷曾经的烂漫与多情,以及早春二月那催人奋进的气息。
这远不够,我还要怀想,怀想多年前初识她们的一幕幕情景,和我那艰难岁月中出现的孤单与落寞、消极与迷惘。那时候啊,我多么不喜欢木棉那有失温雅和她难以描述的自负,像火一样燃烧山谷,那时我缺乏应有的胸襟和足够的审美心智,更不知与表里一致的美貌叫什么。可她们又抓住了我的心,让我无法忘得一干二净,她们仍然在记忆的边际向我招摇,召唤我回到悠长的过去。
当年在外念书,有次回校的路上,我乘坐的老式班车颠簸在伸向冈顶的柏油路上,山坡上全是正在盛开的木棉,靠窗而坐的我突然想起一个月前寄信给我的她会否提前到校等我。我们在寒假里通了两次信,讲了很多有关木棉的话,她叫我捡一朵完好的木棉花给她做标本。还说要送一本诗集给我,一再强调两个人要骑自行车去登桃花山、游寺庙和石榴园。就是早春木棉盛开的季节,她的每个言行都在烧灼我的内心,我承认那时候我的脆弱体现在一些毫无明朗的未来和学习生活上。看着窗外木棉遍地的燃烧,绚烂如霞,在茫茫芭蕉林的衬托下炫目地艳丽,给我带来无边的幻想,甚至是一种伤痛,我自责为什么偏偏拿木棉跟她牵连在一起。
确切地说,我的木棉情结是她出现的季节产生的,只是从未揭开保存青春情感的记忆之盖。直到今天,我还不明白木棉为什么在激发我不切实际的梦想,为什么又让我想起一些与春天毫无相干的事情来。人生如何,一言难尽。又见一年木棉红,一缕缕清风正洒春意,不知她人在何处?
赶快回家吧,一个叫“尼枯补”的故乡正等着我回去过节,留一些美给其他过路人欣赏。
小河的冬天
小河是南方山谷里一条中越两国的边界河,很少被外界知晓,算不上什么名河。流淌在热带峡谷的小河,冬天芦苇扬花、水花激荡,清悠悠地流向越南。我离开小河多年,在城里为生活不停地奔波忙碌,可不时想起小河那些与我一段难忘岁月相关的景象。
小河名叫藤条河,五年前初识小河是因一次调研,那时我一个人带着研究中越口岸边贸发展状况的任务跑到金水河镇那发,一路采访,感受了不少当地风土人情。我还穿梭在街市的人群里了解边境贸易,努力与两国的边民交流,了解两地边民的经济状况,搜集我所需的数字。一次,徒步走去海关的沿途中,突然发现一条小河流经金水河口岸,在芦苇丛中拐个弯便流进越南去。小河的两岸就是中越两国的疆土,两地边民来来往往,生计繁忙。我当时满脑都是一大堆与研究相关的数字,对小河没作太多的留意,印象中就是一条普通的边界河而已。
很巧的是,第二年早春,攀枝花燃烧河谷的时节,我被分配到金水河镇当新农村工作指导员。展开了为期一年的基层生活和工作,除了走村窜寨外,常去亲近小河。在那里工作的一年时光里,小河几乎天天成了我晚饭后调适心情的风景,只要时间允许,只要太阳落山后那一阵凉风吹动,我都往小河方向走步。所以看过小河春夏秋冬的模样,每一个季节的景象各异,清悠、湍急、深情、平缓。除此,河岸的一花一草一木都受小河的润泽,一岁一枯荣,小河的美与它们有着亲密的关系。
小河的冬天不寂寞,她清悠而不平静,深情而不张扬,清丽而不妖娆。冬季的形象是别致的,保守的,朴素得像一位乡村的淑女。进入深秋后,夏天的模样早已远去,小河的水变成了碧绿,也清瘦了许多。但小河边上热闹起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奔向小河,戏水的、捉鱼的、游泳的、闲步的,都被小河吸引而去。趁着冬天,一些修理河坝的机器轰隆隆地从越南内地相继驶来,准备在小河边上繁忙一冬。越南人很珍视国土,也擅长修理河坝,特别是河水拐弯处,砌起高高的石墙,以防国土流失,把河水引向中国方向,小河只好按人的意图流走。我不知道小河上游和下游的模样如何,也不知道小河的流域多长,只知道从元阳县地域里缓缓进入金平境内来,然后在芦苇葳蕤的拐角转身流进越南去。
小河的冬天水不深,尤其河床宽阔的地方很浅,只淹到人的膝盖处,不汹不急,人们喜欢她的这个特性。每到金水河镇的街天,背着山货前来中国赶街的越南边民趟过小河到金水河街上进行简单的贸易。越南边地贫民很多,他们为节约二、三十块的出境证费,常常涉小河来赶街,这样来来回回。如果不是特殊时期,河岸两边管的不是很严,贫民们有了一点点生活的自由和便捷,他们的交易近乎于以物易物,虽说偷渡,其实没什么影响,他们都是些朴实的山民,太阳还没落山他们就回去了。我曾看到一幕奇怪的现象,三个偷渡的越南边民老远就看见越南官方的巡查人员在河边车道上巡逻,就迅速找个稍微隐蔽的地方过河,靠岸后,钻进冬天的枯草堆里藏身,不断探出头去探望巡逻人员。最后等巡逻人员骑摩托车走后,才敢爬出草堆赶路回家。
小河的冬天不寂寞,连接着中越两国的友谊桥横跨小河而过,每天早上有络绎不绝的人车经过,稀奇古怪的越南土特产一车又一车地运到中国来。两地的边民拿着薄薄的通行证往返于桥的两头,进行探亲访友;水性良好的傣家男女常到小河里游泳,他们在小河里找到了轻松和幸福,把一天的劳累全部交给小河,他们与小河结下了特殊的感情,劳动一天后来小河里游泳,是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有时会看到,一群操着外地口音的人带着小孩来到小河边,一阵叽叽喳喳,然后跑到河滩上捡鹅卵石,在水边的芦苇丛里照相留念,不留意间,不知什么时候又走开了。另一拨人又来了,来了又走;有时,三五个背着捉鱼器光着膀子的男人从河湾处出来,拿着鱼网吃力地走在水里,把长长的鱼网伸进水深处网住被电触昏的小鱼;早上的河面鸟很多,有白色的,有黑色的,也有彩色的,它们顺着河面忽高忽低地飘飞,然后在无人活动的地方停下觅食或梳理羽毛。
我习惯在晚饭后到小河边上散步或看书,寻找一份安静,尽量使自己放松,在小河边上读完了《霍乱时期的爱情》、《欲望与幸福》和《我的丁一之旅》等名著。小河的宁静使我在书本中找到人与世界的本真,与作者产生了似是而非的共鸣。一个人在河边静坐,胡思乱想,小河好像一道哲学答案,让我突然明白一些事理,也让我想象着为什么人们总是为生活中的纷纷扰扰走向困惑,走向迷茫,走向失望。想想自己不也曾被这种生活困住过吗?再看看眼前小河上的景象,一只小鸟能在河面上或河岸两地自由地飞来飞去,芦苇能在两岸自由生长,河里的小鱼能自由游动,能从中国游到越南,也能从越南游到中国来。而人呢,为什么一定要分国界,为什么不能像动植物一样自由地生长或来去?其实小河不是什么国界,而是人与人之间心灵的鸿沟,这条鸿沟是多么的难以逾越或消除。
小河安静却发散出你所想要的东西,看着河面一些魔幻的漩涡发呆,或自语,或哼歌,或被水边的一条水草引发了不切实际的思考;有时找到一块心意的鹅卵石,放在衣包里带走,放在床头边上赏玩;有时拎相机去拍照,拍一簇簇的芦苇花,拍那只飞倦了的停息在从水里伸出来的树枝上梳理羽毛的小鸟。风是拍不下来的,但可在水边感受风的清凉和细柔的声音。夜晚的景象就不必拍了,用心和眼去感受就足矣。芦苇花最美的时候是月夜,那时的河面只是一条略有微光的水线,草丛幽暗模糊,只有洁白的芦苇花在风中晃动,在月色中簇拥着发出生命的气息。如是遇到河边肥沃的湿地,芦苇就成片地铺展开去,顺风向倒朝一边,风在花中流窜,传来一些细腻的风与花的呢喃。最吸引人的要数独枝的芦苇,像一根巨大的白色羽毛,吸收了足够月光,变为一盏优美的荧光灯熠熠生辉,独自照亮小河前行,给人以无限的遐想。
小河的冬夜,虫鸣声突然少了,很多小虫回到大自然的怀抱里沉睡了,只有山腰上传来几声猫头鹰低沉的叫声,还有几声其它夜行动物的嘀咕,与小河的“哗哗”混成冬夜里特有的微妙天籁。时常,为了得到小河的一份宁静,等到太阳落山,等到月亮爬出山头,等到芭蕉林在夜风中欢歌的时候,我才与小河密切交流,聆听她的低声细语。还是月夜,河面清悠发亮,水面上泛起的一道道清波仿若浮动的微光,闪闪烁烁,整个天地出奇地安静了下来,小河早已落入山脚,落到一个遥远的谷底。人在小河边上遥望巨人般的山脉,四周都被他们围住,月亮薄得令人难过,月光却前所未有的多起来,虚幻的空间成了难以猜透的世界。邈远空阔的星空里,繁星点点,星月之光无声地落在小河的水面上,一时水天难辨。在幽静的夜色中,在热带河谷特有的晚风里,除了虫鸣,还回荡着小河的低吟,变成远近飘来的小小夜曲。听着小夜曲离开小河,走上回归的路,突然有种从梦幻走向现实的感觉,全身被小河的仙气所浸染。
眼下,冬天又到了,我不知道小河今天是否变了模样,河滩上那一丛丛芦苇扬花了没有?是不是还像当年那样很多人去小河里寻找轻松和欢乐?几年来,我对小河的怀想随时光流逝日愈递增,我相信有一天这种怀想会变为一股力量把我带到小河的身边去,到时不知会是怎样的心情。
【作者简介】自牧,本名黄永臻,男,云南民族大学教师。著有散文集《在时光里行走》《行迹与记忆》,多篇散文在各级报刊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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