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狄府二堂仍然亮着灯火。
堂内,狄公正在听如燕讲述着永昌遇险的经过。如燕喘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叔父,事情就是这样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如燕点点头道:“我想打伤曾叔叔的,定然与袭击我们那些黑衣人是一伙的。”
狄公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道:“那么,那份塘报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如燕道:“塘报是王孝杰将军写给兵部的,上面说,营州都督赵文翙率军借道突厥,向契丹主力身后迂回,可出发两天后就失去了消息,截至塘报发出之日,已经十多天了,这支两万人的队伍竟神秘地消失在突厥境内。”
狄公猛吃一惊:“什么,消失?”
如燕道:“正是。”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我一直觉得元夕前送呈皇帝的那份塘报非常可疑,现在看起来,果然是假!可是军情塘报是朝廷绝密,要转经贺兰驿才能发出,怎么会有假呢?再者,赵文翙两万人的大军竟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又是消失在突厥的境内,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
如燕望着狄公轻声道:“您是在问我吗?”
狄公静思着,没有回答。如燕道:“叔父,我还继续说吗?”
狄公一愣,抬起头来笑道:“嗯,说,塘报中还写了些什么?”
如燕道:“王将军在塘报中说,东硖石谷地势凶险,乃兵家所谓的‘死地’,将大军置之‘死地’苦等赵文翙实属不智之举,他请求朝廷允许他将主力撤回崇州待命。”
狄公点点头:“这就是了。王孝杰沙场宿将,他早就感到了威胁,因此以塘报奏知朝廷,可我们却懵然不知,还在这里做着大捷的美梦,还在筹备什么庆功大宴,将前方十万将士的生死拱手交与敌人,真是千古罪人呀!”
如燕道:“对了,塘报中还说,在这之前已经发出了十几份塘报,申明情况,不知兵部为何还要催逼他向东硖石谷挺进。”
狄公蓦地抬起头:“哦?塘报中是这么说的?”
如燕点点头:“正是。”
狄公站起来:“可是兵部连一份也没有收到啊!难道说真是有人截夺塘报,令军情闭塞?如燕,你说的那个驿卒现在何处?”
如燕道:“就在门外。”
狄公道:“他能说话吗?”
如燕笑道:“今天早晨就已经醒了。”
狄公道:“好极了,请他进来。”
如燕点头,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前,冲外面挥了挥手。几名仆役抬着驿卒走进二堂,将他放在地上,退了出去。
如燕对那驿卒道:“这位是当朝宰相狄阁老。”
驿卒大惊,挣扎着要起身施礼,狄公赶忙按住他:“别动,躺下,躺下。”
驿卒轻声道:“谢阁老。”
狄公和蔼地说道:“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你。”
驿卒道:“是”。狄公问:“你叫什么名字?”
驿卒答道:“小的王铁汉。”
狄公点了点头:“那份塘报是你送的?”
驿卒道:“正是。”
狄公道:“你可知道,在这之前是否还有类似的塘报发出?”
驿卒道:“阁老,发出去十几份呀!可都是石沉大海,人也不见回来,回来的只是兵部发来的一份份催逼进攻的牒文!”
狄公点点头,双眼望着他道:“能够看得出,你不是个普通驿卒,对吗?”
驿卒愣住了,好久,他点了点头:“小的是王孝杰将军的副将。因军中所有发送绝密塘报的驿卒都已用完,再无人可派,这才要小的穿上驿兵的服色前往贺兰驿发送塘报。”
狄公点点头:“你能不能给我讲讲,当时军中是什么情况。”
王铁汉点了点头:“当时,大军在东硖石谷外已停留了旬月有余,天气越来越冷,被服粮草都供应不上,军心涣散……”
狄公道:“被服粮草?”
王铁汉道:“正是。”
狄公道:“可被服粮草不是应该由崇州刺史负责转运吗?”
王铁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眼中含着泪水道:“阁老有所不知,崇州刺史丘静大人与王将军极为不和。此次兵困东硖石谷,王将军屡次写信向他求救,可丘大人说朝廷命我们速战速决,我们却拖了一个多月,他没有准备那么多粮食,也没有棉服。最后要得急了,丘大人将派去送信的牙将捆绑后发了回来……”
狄公狠狠一拳砸在桌上:“可恶!”
王铁汉道:“王将军无奈,只得发塘报向朝廷求救。”
狄公道:“可是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王铁汉道:“正是!我曾问过王将军我们在等什么,为什么不退回崇州。可王将军却说,这是军中绝密,让我们不要随便探问。”
狄公点头:“是呀,你们是在等赵文翙的那支奇兵!”
王铁汉道:“是的,这是小的后来才知道的。元夕前的几天,大军伤冻过半,已根本无法作战。王将军无奈,便派小的送六百里加急塘报进京,没想到到了贺兰驿,发现驿站被一群黑衣人占领……”
狄公霍地站起身:“什么?贺兰驿被人占领?”
王铁汉道:“正是。小的拼死杀出重围,可这些人却穷追不舍,定要杀死小的。小的大小十几战,身负重伤,幸亏遇到了如燕姑娘。”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贺兰驿位于崇州之北,是朝廷的绝密所在,有重兵把守,除非紧急军情,否则,就连地方官发给朝廷的密报都不能转经那里。契丹人怎么会知道贺兰驿的所在?”
王铁汉道:“阁老,不是契丹人。”
狄公不禁一惊,猛然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王铁汉道:“是汉人!”
狄公的目光转向如燕:“如燕,前天你让曾泰来见我,就是要他给我送这份塘报?”
如燕道:“正是。”
狄公点点头:“明白了。如燕,你做得好啊,不愧是我狄仁杰的侄女!”
如燕笑了:“谢叔父夸奖。”
狄公道:“好了,你们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如燕点点头:“几天没睡觉,我这眼皮都快成门帘了,不使劲就往下掉。”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狄公笑道:“狄春呀,快去安排小姐在东跨院儿住下。”
狄春连声答应着道:“小姐,咱们走吧。”
如燕点了点头,几人扶着王铁汉,快步走出门去。
二堂外,蓝得几近凄凉的月光静静地铺在房瓦之上,四周一片寂静。一条黑影飞也似的掠到窗下,透过窗纱,向里面望去。二堂内,狄公正站在地图跟前,竹节缓缓指向贺兰驿,口中喃喃地道:“难道事情真的是这样?……”
“惊奇吧!”一个低沉的女声响了起来。狄公一惊,猛地回过头来。二堂内空无一人,只有曾泰静静地躺在榻上。狄公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你在找我吗?”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狄公飞快地转过身,身后仍然是空无一人,他慢慢扭回头来,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榻上的曾泰竟不见了踪影!
狄公张大嘴愣着,忽然身后传来了笑声。狄公一转身,一张脸几乎贴着他的脸。狄公一声惊叫,连退两步。——竟然是曾泰!只见他面带诡谲的狞笑,目不转睛地盯着狄公,小声说道:“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呀!”声音带着一股鬼气。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喝道:“你是谁?”
“曾泰”道:“我是你的学生曾泰呀?”
到了此时,狄公反倒镇静下来:“你就是那个凶手,对吗?”
“曾泰”道:“聪明是聪明,可惜到现在才想到!看来,你只能带着秘密进棺材了。”
狄公道:“这就是你没有杀死曾泰的真正目的!”
“曾泰”道:“都说你是神人,可依我看你只不过是运气好。可现在你不会再有这样的运气了!”
狄公点了点头:“能对我这个快死的人说句实话吗,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曾泰”道:“熟人。”
狄公望着他,点点头:“幽州的熟人!”
“曾泰”挖苦道:“你的确很聪明!”寒光一闪,一口短刀出现在假曾泰的手中。
狄公道:“最后一个问题,袭击贺兰驿的是你们吧?”
假曾泰发出一阵狂笑:“带着我回答的这个‘是’,进棺材吧!”话落刀出,直奔狄公脖颈划来,快得异乎寻常……
寒光闪烁,银链声声,还有比这一刀更快的,那就是李元芳的刀。
此时,链子刀的刀头已如疾风般飞到假曾泰的后脑。假曾泰顾不得狄公,回刀挡架。又是一声银链响过,刀头飞快地收了回去,假曾泰这一刀挡了个空,脚下一个趔趄,向前连冲两步,急忙稳住了身形。抬头一看,李元芳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掌中擎着那柄令人闻风丧胆的链子刀!
假曾泰的手开始颤抖了:“你没有去永昌?”
李元芳笑了笑:“我在等你!”
假曾泰蓦地回过头来,目光望向狄公:“你是怎么知道我扮成了曾泰的?”
狄公淡然一笑:“分析。你在曾泰的身上没有找到塘报,但是,只要你把他杀死,你一样可以完成任务回去交差。然而你却没有这么做,而且连赶车的马夫都没有动,这就说明,你想潜到我的身边,这样,既可以探听消息,又可以伺机杀死我,一举两得。于是,你只用毒针射伤了曾泰,让我看到这一幕,并且救活了他。而你呢,则玩弄了一个偷天换日的把戏,在昨天夜里将曾泰盗出,自己再化装成他的模样躺在榻上。第一你不用说话,因此,你的女子身份可以不至于暴露;第二,你不用行动,只要躺在榻上装成一个重伤垂死之人,这样,我们就难分真假。我说得不错吧?”
假曾泰深吸了一口气:“不错。”
狄公道:“若不是元芳认出了你使用的无影针,我还不会想到你会以易容之术来替换曾泰。这种人皮面具,当年我在幽州时曾经见过几次。你和虎敬晖、金木兰是什么关系?”
假曾泰长叹一声:“你是个可怕的人!”
狄公冷笑一声道:“能想出这种毒计的人不是更加可怕吗?好在我曾对付过许许多多像你这样的人!想通了这一点,我马上明白了你的目的,于是我命元芳暗中监视。果然你来了,元芳一路跟随,看到你将曾泰藏在城东的一个小院里。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并没有立刻出手救回曾泰。元芳?”
李元芳道:“丝毫不差!”
狄公道:“现在你明白了吧?”
假曾泰沉着地点了点头:“你们想要怎么对付我?”
狄公道:“把你们的全部计划和盘托出,这样,你还有一条生路。”
假曾泰扭头望着李元芳:“你能肯定可以对付我?”
李元芳淡然一笑:“你不妨试一试。”
突然,“曾泰”纵身而起,单刀幻作一团光雾,闪电般地向李元芳扑来。李元芳短刀一振,中锋直进,“噌”的一声大响,“曾泰”连退七八步,胸前的衣服被整个儿地划开。
李元芳冷冷地道:“看来,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
“曾泰”一咬牙,双臂猛地一振,官袍四散分开,露出了内衬的火红箭衣外袍,火红的皮制腰封,正是那个红衣女郎。她猱身一跃,掌中刀连劈带挂直奔李元芳前胸,李元芳没有动,等她到了面前,微一转身,刀如鬼魅一般平削出去,直奔红衣女郎的面门。竟是后发先至!“嚓”!刀锋划过了面颊,竟将那张曾泰的脸从中间划开,红衣女郎发出一声惊叫,纵身倒翻出去。“啪,啪”两声,两片假面落在了地上。李元芳抬头一看,站在他对面的这个美丽的女孩子,竟然是如燕!
李元芳大惊失色,目光望向狄公;狄公也是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就在这一闪神之间,红影闪动,女人撞破窗棂飞出窗外。
李元芳要追,狄公道:“算了,让她去吧。”
外面传来了那个低沉的女声:“你们永远也见不到我的真面目,但我会随时出现在你们身边!”伴随着一阵诡谲的笑声,那女人渐渐远去。
李元芳咽了口唾沫:“是、是如燕?”
狄公苦笑着摇了摇头:“绝不可能!刚才她们二人同时在这屋里。”
李元芳道:“这、这是易容之术啊!”
狄公舒了口气:“还记得幽州案时的假方谦吗?”
李元芳道:“是,我也想到了。”
狄公道:“每一个细节都那样的似曾相识,这说明了什么呢?”
李元芳道:“大人,还记得幽州结案后,卑职问过您的一句话吗?”
狄公点点头。多年前的一幕在他脑海里掠过——
那是幽州使团案时,率逆党截杀使团、妄图挑起两国战火的逆魁,化名金木兰的翌阳郡主李青霞服毒之后,李元芳曾经问道:“大人,翌阳郡主身为皇室贵胄,行为受到很多约束,她怎么能够组织起一支如此庞大的叛党队伍?”
当时,狄公对此事也是万分不解,他回答道:“这个问题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但现在已随郡主的死成为永久的谜团。永久的谜呀!”
可没有想到,多年前幽州的故人竟然再一次神秘地现身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狄公轻声道:“当时我曾说过,这一切都随着郡主的死成为永远的谜团。这一次,难道我们能够解开这个谜团?”
李元芳道:“大人,您发现了吗,从这次刺杀可以看出,对手对我们相当熟悉。如果不是您提早识破奸计,事情殊难逆料!”
狄公点点头:“哦,对了,曾泰还好吧?”
李元芳道:“大人放心,我已经将他带回府中,由狄春照顾。”
狄公点点头:“元芳啊,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大阴谋,可以说是内外勾结,多管齐下。战役开始,契丹人假意后退,使我们连战连捷。而后,我们向吉利可汗借道,赵文翙率军掩进,竟然无缘无故地消失在突厥境内。”
李元芳一惊:“什么,消失?”
狄公意味深长地说道:“这里面的缘由耐人寻味呀!”
李元芳缓缓点头。狄公继续道:“而后,他们袭击贺兰驿,封锁前线的消息,并且使用假塘报迷惑我们,直到将王孝杰拖垮,而后再施以攻击。可这中间却出了一个插曲,就是王铁汉身带塘报逃走。一旦这份塘报抵京,朝廷立刻就会派援兵接应王孝杰回到崇州,这样,他们的计划就会落空。于是,他们千方百计地围追堵截,不让塘报在元夕前落在我的手中。曾泰到府中报信,却惨遭毒手;如燕在永昌也遇到了袭击。幸亏这丫头使巧计才保住了王铁汉的性命,否则,到现在我们还被蒙在鼓里不知真情呢!”
元芳点头道:“大人,如此周密的计划,每一步都要若合符节,哪个环节没有配合好,都不能成功,此事必是高手所为。而且,而且……”李元芳吞吞吐吐,欲语又迟。狄公问:“你想说什么?”
李元芳道:“朝中定有内奸配合!”
狄公点头:“是的。内外勾结,精心策划。元芳,这又是一宗幽州案呀!”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沉思着。有顷,他抬起头来:“此事不能再拖,我要连夜具折,上奏皇帝!”
邙山南对伊阙,北临洛阳,绵延数十里,雄奇险峻。已是深夜,山中枭鸣猿啼,一片黑暗。浓雾腾起,迷茫之中能够隐隐地看到,远远的山头上似乎矗立着一座小庙,庙内发出一丝微弱的光,时隐时现。这是龙王庙,一座只有一进的小庙。庙内断壁残垣,破败不堪。几近坍塌的正殿内透出一点烛火。
正殿内,一个中年女人静静地立在神龛前。身后响起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红衣女郎从外面走了进来,低沉地道:“大姐。”
“大姐”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微笑:“是显儿呀。怎么样,他们到了吗?”
红衣女郎:“安然到达。可是我失手了,狄仁杰识破了咱们的计策。是小妹无能。”
“大姐”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她沉思了片刻,微笑又重新浮现在她的脸上:“我早就想到,你们是根本对付不了狄仁杰的。”
红衣女郎缓缓低下了头。
“大姐”:“其实,此次的刺杀行动,不过是探一探路,能得手最好,失败了也在意料之中。是所谓成固欣然败亦喜,因此,你也不必太自责了。看来想杀掉狄仁杰是不可能的,这也就是我制定第二套行动方案的原因。好在,最后一路潜伏人马也已就绪,你马上通知各堂主,刺杀狄仁杰的计划已经取消,准备展开第二套行动方案。”
红衣女郎:“是。大姐,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大姐”:“你们要做的就是全力配合这些潜伏者,绝不可轻举妄动。明白吗?”
红衣女郎点了点头。
“大姐”缓缓踱了起来:“你知道,实施一个大的计划,不可能没有破绽。而狄仁杰则恰恰是专门寻找破绽的大行家,此人的推断能力之强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是,这一次,我偏偏要和他斗一斗法!”
红衣女郎道:“哦?怎么斗?”
“大姐”道:“这第二套行动方案,就是要利用他自负的推理能力,将其带入彀中。”
红衣女郎道:“可,这会不会太冒险?”
“大姐”沉吟着道:“冒险当然会。此事,我们运筹了三年之久,有哪一步不是冒险成功的呢?”
红衣女郎点点头。“大姐”望着她微笑道:“放心吧,你马上就会有新的任务。”
阴霾笼罩着神都洛阳。
上阳宫麟德殿上,武则天大发雷霆,下立众臣屏气凝息,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武则天厉声怒喝道:“几年前的幽州,现在的崇州,堂堂朝廷竟屡屡被这些宵小之徒玩弄于股掌之间,朝廷的尊严何在?天子的尊严何在?尔等身在阁部,朝廷重臣,遇此军机大事,竟玩忽懈怠,贪功失察,令奸贼佞鬼有隙可乘;北地夷狄猖獗万分,致令右威卫十万大军毁于一旦,大将折损,天威尽丧!你们还配身穿这件紫袍,惶惶然立于士大夫之列!”
众臣俯首无言。武则天深吸了一口气:“李昌鹤!”
李昌鹤颤抖着快步出班,双膝跪倒:“臣在。”
武则天喝道:“歹徒袭占贺兰山驿站,阻拦军情,假传塘报,这是怎么回事?”
李昌鹤答道:“臣已命兵部传檄,直送崇州,命崇州刺史丘静立刻前往调查!”
武则天狠狠地哼了一声:“等你调查清楚,朕的人头已摆在李尽灭面前了!”
李昌鹤吓得匍匐两步:“臣有失查察,罪该万死!”
武则天继续追问:“营州都督赵文翙借道突厥转进东硖石谷,大军竟然失踪在突厥境内,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昌鹤抬起头来:“事起仓促,臣实在是难知端倪,现已派遣兵部司农郎李翰前赴甘凉,查察此事。”
武则天怒叱道:“哼,一问三不知,要你何用!”
李昌鹤哆哆嗦嗦地答道:“臣知罪!”
武则天叫道:“怀英!”
狄公越步出班:“陛下。”
武则天命令:“立刻下旨,自即日起,免去李昌鹤兵部侍郎之职,留部听用!”
狄公道:“陛下,李大人虽有失察之责,但此事确系歹人策划周详,事先又毫无征兆。说到失察,臣身为内史,首当其冲,请陛下降罪责罚。”
张柬之也越班而出:“陛下,臣身为鸾台侍中,身系军国大事,当此之时,也难辞其咎。”
武则天的脸色稍有缓和,对李昌鹤道:“起来。”
李昌鹤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谢陛下。”
武则天命令道:“此事关乎天朝威严,社稷安定,务求尽速查清元凶,整顿军备,安抚崇州,以待再战!”
狄公等三人齐声道:“陛下所言甚是。”
武则天问狄仁杰:“怀英,依你看谁可当此重任?”
狄公略一踌躇,一旁的张柬之道:“除狄公之外,无人可担此任!”
李昌鹤赶忙道:“陛下,狄阁老德高望重,在军中颇孚众望,且素有‘神探’之名,担此重担再合适不过了。”
武则天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目光望向狄公:“怀英,三年前幽州一案,你旬月告破,令举朝震惊。而今,这副担子你恐怕又要当仁不让地挑起来了。”
狄公答道:“事关江山社稷,臣岂敢推辞!”
武则天道:“好,就这样定了!怀英,兹委尔为河北道行军大元帅、崇州大都督,提崇州事,率左卫主力往镇崇州,一来御强寇于城下,二来查察此案,便宜行事,圣旨即刻下达!”
狄公道:“臣遵旨,谢恩。”
武则天道:“崇州刺史丘静不谙军事,不体大局,竟置三军将士于不顾,危急之时拒不为大军提供粮草被服,致使大军羸弱,致遭败绩,着即免去其崇州刺史之职,命千牛卫押解进京,听候处置。”
狄公道:“陛下圣断。”
武则天继续道:“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虽遭败绩,但情非得已,且在此前曾屡屡上表言明处境,然塘报却为歹人截夺,实非彼之过。命其留任崇州暂任崇州刺史之职,候援军到达,协同怀英整顿军务以利再战。”
狄公道:“臣遵旨,谢恩!”
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塞外雄关崇州的万斤铁闸徐徐升起。静夜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千牛卫飞奔入城。
大将军府正堂上,王孝杰心神不定地徘徊着,门声一响,右威卫将军苏宏晖快步走了进来,急促地道:“大将军!圣旨到了!”
王孝杰点了点头,快步迎到正堂门前,一众卫士簇拥着千牛卫将军快步走来。王孝杰赶忙迎上:“恭迎钦差大人。”
千牛卫将军道:“大将军不必多礼,皇上钦点,圣旨由你宣读。”
王孝杰一愣:“哦?”
千牛卫将军递过圣旨,王孝杰赶忙展开看了一遍,长长地舒了口气,微笑道:“真是天恩浩荡,明察秋毫啊!将军,咱们这就走吧。”说罢,二人火速奔赴崇州刺史府。
一阵紧似一阵的鼓声回荡在刺史府的公堂之上,气氛异常紧张。崇州刺史率合衙僚属快步而出。领头的王孝杰手托圣旨,高声喊喝:“圣旨到,崇州刺史丘静接旨!”
刺史丘静愣住了。王孝杰皱了皱眉:“大胆丘静,见圣旨竟然不跪!”
丘静深吸一口气,双膝跪倒,叩下头去:“臣崇州刺史丘静接旨!”
王孝杰展开圣旨念道:“旨诣崇州刺史丘静,北边乱事,关河不宁,崇州一战,败伤天威!尔身为刺史,不谙军事,不体大局,竟置三军将士于不顾,危难之时,挟私报复,拒不为大军提供粮草被服,使大军羸弱,致遭败绩,着即免去崇州刺史之职,由大将军王孝杰接任,命千牛卫押解进京,听候处置。钦此!”
丘静猛地抬起头来,张大了嘴,他的惊讶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身旁的众僚更是个个目瞪口呆。王孝杰冷冷地道:“怎么,丘静,你不想接旨吗?”
丘静的嘴唇颤抖着,愣了好久,才慢慢叩下头去:“臣丘静,领旨,谢恩。”说罢,缓缓抬起头来,双目中含着泪水。
千牛卫将军将圣旨递过去:“看看吧。”丘静惨然一笑,摇了摇头:“不用了。”
千牛卫将军点点头,冲身后的卫士们一挥手:“把他带走!”千牛卫一拥而上,将丘静的幞头打去,套上刑枷。忽然一旁的崇州长史高叫道:“将军,冤枉啊!自战役开始以来,丘大人安抚百姓,转运粮草,在大军溃败之下,孤军守城……”
王孝杰一声厉喝:“给我住口!”长史的声音戛然而止。
王孝杰叱道:“什么安抚百姓,转运粮草,孤军守城,真是一派胡言!丘静坐拥孤城,妄自尊大,拒不服从本帅调遣,置大军生死于不顾,真是罪无可逭!而今天威降责,尔等竟还敢高喊‘冤枉’二字,真是岂有此理!难道尔等要与丘静共同领罪吗?”
长史吓得浑身一抖,赶紧闭嘴。丘静慢慢地站起身来,发出一阵辛酸的笑声,而后慢声道:“王将军,你好自为之吧!”
王孝杰冷笑道:“丘大人还是想想怎么和皇帝解释吧!”
丘静望着王孝杰,突然发出一阵狂笑。千牛卫将军一摆手:“带走!”卫士们一声吆喝,将丘静架起快步向外走去。丘静一路笑声不断。长史泪水夺眶而出。
虽是深夜,刺史府门前却围满了百姓,大家议论纷纷:“这年头儿,好人没好报,丘大人,多好的官儿呀,你看,给带走了。”“这要是契丹人来了,咱们崇州就完蛋了!”“谁说不是呀!”
千牛卫护卫队将丘静押上囚车,千牛卫将军翻身上马,一声断喝:“起队!”护卫队徐徐启动,押解着囚车飞马冲出门去。
狄府正堂上红烛高燃,狄公缓缓踱着步,双眉紧锁,低头凝思。忽然,他停住脚步抬起头来,轻声道:“贺兰驿,贺兰驿……”
如燕推门进来,轻声喊道:“叔父,叔父。”
狄公一惊,回过头来:“啊,如燕呀,有事吗?”
如燕道:“李将军让我来告诉您,曾叔叔醒了。”
狄公一喜:“哦,走,去看看。”
二堂上,曾泰斜靠在榻上,狄春给他喂药,元芳坐在一旁。门声一响,狄公和如燕快步走进来。曾泰挣扎着探了探身:“恩师。”
狄公一把按住他:“别动,别动。”
曾泰惭愧地道:“恩师,学生无能,连这么一点小事都没有办好。”
狄公微笑道:“好了,别自责了,这怎么能怪你呢。曾泰呀,事情的经过到底是怎么样的?”
曾泰长叹一声道:“我从馆驿出来后直奔县衙,命属下备车赶往神都。”他把当时的情景细述了一遍——
夜色沉沉中,马车在官道上飞驰着。曾泰坐在车内,焦急地向外观望,嘴里不停地催促着:“快,再快一点!”
忽然,车门打开了,一个身穿红衣的蒙面女子掠进车内。曾泰猛吃一惊,张口要喊。红衣女子轻轻一掀胸口的机栝,“啪”的一声轻响,一根无影针钉在了曾泰脖颈儿上。曾泰登时双眼翻白,脸色大变,徐徐地倒在车厢中。
曾泰接着说:“后来的事情,学生就不知道了。”
狄公点了点头。元芳道:“大人,和您所料的丝毫不差!”
狄公问:“曾泰,那份塘报还在你手中吧?”
曾泰点点头:“正是。当时学生就是怕出这种意外,因此,将塘报连看几遍,背熟后便将原件放在县衙二堂的公事板之内。”
狄公的脸上登时露出了微笑:“好啊,曾泰,经过几年的磨炼,你做事越来越老到了!”
曾泰笑道:“那还不全仗恩师的教导!”
狄公吩咐狄春道:“狄春,明日你亲自前往永昌县将塘报取回。”狄春应道,“是”。
狄公对曾泰道:“事情你都知道了吧?我们恐怕要马上出发前赴崇州。”
曾泰点点头:“刚刚元芳都告诉我了。”
狄公道:“眼下事态非常紧迫,皇上已委我为河北道行军大元帅往镇崇州,我们不能再等,要立刻行动起来!”
众人徐徐点点头。狄公略一沉吟道:“元芳,你连夜出发,立刻赶往贺兰驿。我看那里定然不会风平浪静。”
李元芳道:“即使水面平静,水下也必有暗涌!”
狄公笑着点点头:“调查完毕,你便赶到崇州与我会合。”
李元芳一拱手:“卑职这就下去准备,今夜就动身。”说完,他大步走出门去。
狄公望着曾泰:“曾泰,我看你也不必回永昌县了,明日我具表将你调在我麾下听用,你就随我前赴崇州。”
曾泰大喜:“那太好了,学生求之不得!”
狄公点点头,长叹一声:“我们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如燕嘟着嘴道:“李将军走了,曾叔叔跟您去了,那我呢?”
狄公一愣,继而笑道:“你一个女孩子,还是留在洛阳吧。”
如燕别别扭扭地道:“那,好吧。”
狄公转身对狄春道:“立刻收拾行装,三天后我们会同大军一起出发!”
狄春领命。狄公道:“哦,还有,那个驿卒王铁汉也让他跟我们一道走,到了崇州,有些情况还要向他了解。”
如燕轻声嘟囔着:“都走了,就把我一人留下,我又不是看大门的。”
狄公转过身来:“如燕呀,你在嘟囔些什么?”
如燕笑了,她伸手挽住狄公的胳膊:“叔父,您想想,要是您在路上闷了,怎么办呢?”
狄公一愣:“我不会闷的。”
如燕晃了晃他的胳膊:“我说万一呢?”
狄公道:“万一?那你的意思是……”
如燕赶忙道:“如果有我在,还能跟您说说话,给您解解闷儿不是。万一有案子,咱也能帮您分析分析,我挺聪明的,我爹就说我像您。”
狄公哈哈大笑:“说了半天,你还是想和我一起去呀!”
如燕道:“您再考虑考虑。”
曾泰笑道:“恩师,如燕可是了不起呀,把她带在身边,也许真能帮上您的忙。”
狄春也道:“老爷,就让小姐跟咱们一起去吧。”
狄公犹豫了片刻道:“而今崇州新败,情势不稳,我怕会有危险呀。”
如燕赶忙道:“我不怕危险,危急时刻我才显身手呢。”
狄公笑了:“你爹把你交给我,我怎么能让你屡屡犯险呢?永昌之事,若不是你的运气好,恐怕也会落得和曾泰同样的下场。”狄公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头:“好了,这样吧,我答应你,只要崇州的局势稳定下来,我就派狄春接你过去。怎么样?”
如燕的嘴撅了起来:“那得什么时候呀?”
狄公笑了:“多则一月,少则十天。”
如燕委屈地点了点头:“那好吧。”
李元芳连夜收拾随身物品,打入包裹。忽然他的目光落在手边的那口链子刀上。他拿起刀,轻轻地挥了挥,随手将链子刀也一同塞入包裹,系好,然后将幽兰剑横插过去。
外面有人敲门,李元芳喊了声“进来”。如燕走进来,李元芳道:“哟,如燕,怎么是你呀?”
如燕笑道:“李将军,我想求您个事儿?”
李元芳道:“你说。”
如燕道:“能不能让我跟你一起走啊?”
李元芳愣住了:“你,跟我一起走?”
如燕道:“是呀。”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大人知道吗?”
如燕笑道:“他当然知道了,要不我哪敢来找您呀。”
李元芳道:“行,没问题,只要他知道。”忽然李元芳心里犯了嘀咕,既然狄公同意,为何她还要来问他。他点了点头:“我去问问他。”说完,向门口走去。
如燕一把拉住他:“哎,你别去!”
李元芳回过头,笑道:“怎么?”
如燕脸一红,松开手道:“哎呀,男子汉大丈夫胸怀宽广,四海为家,还这么婆婆妈妈的,我说叔父知道,他就肯定知道,还有什么可问的。”
李元芳笑了:“好吧,不问就不问。”说着,他转身走了回来。
如燕松了口气。李元芳一边收拾桌上的东西,一边随口问道:“大人为什么不让你去呀?”
如燕道:“他说怕有危险。”她一下明白过来,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李元芳看着如燕,不再说话了。如燕的嘴撅了起来,气哼哼地道:“没错,叔父不让我去!所以我才来求你呀!你们都去玩儿了,凭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洛阳!”
李元芳苦笑道:“如燕呀,你以为我们是去玩儿呀?”
如燕哀求道:“哎呀,我求求你了,就带我走吧!”
李元芳摇了摇头:“大人不同意,我绝不能带你走。”
如燕大声喊道:“你们都看不起我,就因为我是女的,对吧!”
李元芳道:“如燕,大人是为你好,怕你遇到危险!”
如燕猛地站起身:“你们看不起我,我偏要做一番大事给你们看看!到时候,你们可别后悔!”说完,她飞跑着冲出门去。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李元芳拉马走出狄府侧门,纵身上马,战马绝尘而去。身后不远处,从暗中闪出一条黑影,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李元芳的背影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清晨,雄伟的贺兰山在雾气弥漫中若隐若现,一条狭窄的官道蜿蜒在群山峭壁之间。浓雾中,传来一阵隆隆的马蹄声;蹄声越来越近,正是千牛卫将军所率押解崇州刺史丘静的卫队。
丘静被铐锁在囚车之内,神情委顿,随着囚车的晃动,不停地上下颠簸着。马蹄翻飞,车轮滚滚,卫队飞速地驶进峡谷。
“吱”!一支响箭冲天而起。千牛卫将军一惊,勒住战马:“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两旁悬崖上响起一阵急促的梆铃声;紧接着,弓弦阵阵,箭如飞蝗;霎时间,千牛卫纷纷中箭倒地,剩下的四散奔逃,乱成一片。千牛卫将军一边用兵器拨打雕翎,一边厉声喝止众军。
又是一声响箭,悬崖上垂下数十条绳索,上百名黑衣人顺着绳索飞快地攀落下来。这些人个个身手矫捷,动作雄健,眨眼间,便将剩下的千牛卫分割包围,逐个歼灭。
千牛卫将军见势不妙,拨转马头向峡谷外奔去,身后的黑衣人们紧追不舍。他刚刚奔到谷口,突然平地迸起一道绊马索,战马一声长嘶跪倒在地,将千牛卫将军远远地甩了出去。他翻身而起拔腿便跑,不料迎面一骑马飞奔而来,马上人长刀疾挥,寒光一闪,千牛卫将军的人头飞了出去,无头尸重重地摔倒在地。
马上人发出一阵冷笑,纵马来到囚车前。坐在车内的丘静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截杀天子禁卫!”
马上人发出一阵阴森森的笑声:“丘大人,别来无恙啊。”
丘静道:“我知道是谁派你们来的……快动手吧!”
马上人慢慢地举起长刀,丘静闭上双眼,引颈受戮。忽听“砰”的一声,马上人的身体晃了晃,长刀“锒铛”落地。黑衣人们发出一片惊呼。丘静猛地睁开眼睛,只见马上人的前胸插着一支狼牙大箭,身体不停地晃动着。又是一声尖锐的鸣镝,锐利的矢尖刺穿了马上人的头颅,尸体重重栽下马来。
忽然,雾色朦胧之中,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大地随之震动。黑衣人们面面相觑,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一个个惊得张大了嘴。一队数百人的骑兵旋风一般向峡谷冲来,马上的骑士清一色的身着紫衣,手持长刀,寒光霍霍。黑衣人们惊叫着四散奔逃。说时迟,那时快,骑兵已奔到眼前,随着马刀拉起的一道道强光,黑衣人们转瞬之间便尸横就地。
一骑马飞奔到囚车跟前,马上的骑士长刀连挥,将囚车劈碎,而后翻身下马,将丘静搀扶下车,除去刑枷。丘静惊讶地问道:“你们,你们又是什么人?”
骑士向他身后指了指,丘静回过头,只见一匹马立在跟前,马上人身穿紫衣,手提长刀,黑布蒙面。丘静愣住了。
紫衣大汉缓缓摘下蒙面黑布,露出真面目:此人面如锅底,颔下一部短须,眼中精光闪闪。丘静登时泪如泉涌:“楷固,是你!”
紫衣大汉翻身下马:“丘大人,您受委屈了。”
丘静一把拉住了他,泪水滚滚而下。紫衣大汉的眼睛也湿润了。
不远处,一名受伤的黑衣人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恰巧看到了与丘静说话的紫衣大汉,黑衣人猛吃一惊,赶忙闭上双眼,装死倒下。
贺兰山巅,朔风劲吹,发出一阵阵震人心魄的呜咽声。一匹马飞奔上岭,马上乘客猛勒坐骑,战马一声长嘶停住脚步。此人掀起了头顶的范阳毡笠,正是李元芳。山下峡谷中传来一阵阵喊杀声,李元芳凝目向峡谷中望去。
峡谷中,千牛卫的尸体躺了满地,紫衣骑兵正在追杀剩下的黑衣人,惨叫之声随风传来。近处,那紫衣大汉搀扶着丘静上了马,对身旁的几名骑兵说了几句,那几个骑兵一声呼哨,马队停止追杀,迅速驰回,保护着丘静飞马冲出峡谷。峡谷中只留下了那个紫衣大汉和十几名骑兵。李元芳的手缓缓放在剑柄之上。
紫衣大汉快步走到一名千牛卫的尸身旁看了看,轻叹一声道:“是千牛卫。”他又走到被两支大箭射死的那个黑衣人尸体旁,拉下他的蒙面黑布。他的脸色登时大变:“李化文!”他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来:“真的是他!这个畜生!”他快步走到战马旁,翻身而上,对身旁的骑兵道:“弟兄们,回去!”众人高声答“是”。
忽然,他身旁的一个骑兵指了指前面。紫衣大汉稍一犹豫,迅速拨回马头。马前站着一个人,正是李元芳。紫衣大汉皱了皱眉:“你是什么人?”
李元芳道:“过路的。”
紫衣大汉道:“我们并没有挡你的路。”
李元芳道:“你没有发现,我在挡你的路吗?”
紫衣大汉先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小伙子,咱们河水不犯井水,别找事,快走吧。”说着,他冲身后众军一摆手:“走!”
李元芳道:“等一等!”
紫衣大汉愕然,转过头来:“怎么了?”
李元芳道:“这些千牛卫是谁杀的?你们是什么人?”
紫衣大汉暗暗一惊:“你怎么会知道千牛卫?你是什么人?!”
李元芳道:“回答问题!”
紫衣大汉不屑地冷笑一声:“小子,我看你最好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元芳道:“我再问一遍,这些千牛卫是谁杀的?你们是什么人?”
紫衣大汉看了看身旁的骑兵们,突然发出一阵大笑:“小子,算你有种,还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
李元芳的脸色阴沉下来:“我已经问了第二遍,你最好不要让我问第三遍!”
紫衣大汉嬉笑道:“哦?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猛地,一条人影疾掠而过,紫衣大汉眼前一花,身体“嘭”的一声栽下马来。李元芳仍然站在他的面前。身旁的骑兵们发出一阵惊呼,纷纷下马将他扶起来。紫衣大汉莫名其妙,赶忙爬起身来,四下看了看问道:“怎么回事?”骑兵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紫衣大汉的目光落在李元芳身上:“小子,是你吗?”
李元芳悠然地笑了笑:“你说呢?”
紫衣大汉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李元芳冷冷地道:“我要你回答问题。”
紫衣大汉道:“好说,只要你胜了我手中这口刀,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李元芳点点头:“好吧。”
紫衣大汉拔出长刀,挽了个刀花,狠狠向李元芳头顶砍来。突然寒光一闪,紫衣大汉的刀凝固在半空中,不得动弹,而李元芳的剑则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处。紫衣大汉彻底傻了,他举目四顾,怎么也不明白剑是从哪里来的。
李元芳命令道:“回答问题!”
众骑兵见势不妙,纷纷拔刀围上来。紫衣大汉冲他们摆了摆手,众骑兵收住了脚步。紫衣大汉道:“黑衣人杀了千牛卫,我杀了黑衣人!”
李元芳点点头,收起剑:“你是谁?囚车里的人又是谁?”
紫衣大汉深吸了一口气:“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李元芳道:“不错。”
紫衣大汉摇摇头:“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
李元芳道:“哦,是吗?”
剑又顶在了紫衣大汉的咽喉。紫衣大汉笑了:“小子,有种你就杀了我!”
一名为首的骑兵厉声喝道:“你要是敢动我们将军一根汗毛,我们就立刻将你乱刀分尸!”
紫衣大汉得意地道:“小子,看到了吧,杀了我你也别想活!”
随着李元芳的一声冷笑,紫衣大汉只觉眼前一花,一条人影飞快地游走着,紧接着传来一阵钢刀落地之声。紫衣大汉一怔,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剑尖又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紫衣大汉回头望去,只见一众骑兵捂着右手,个个龇牙咧嘴;他们的刀已经掉在了地上。
紫衣大汉惊得呆若木鸡,许久才道:“你、你是人是鬼?”
李元芳望着紫衣大汉,一字一顿地道:“我没工夫跟你废话,回答问题!”
紫衣大汉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动手吧!”
李元芳微一用力,剑尖刺破了他的皮肤,鲜血渗了出来。紫衣大汉大喝道:“给爷爷来个痛快,折磨人的不是好汉!动手吧。”
李元芳望着他,手中的剑缓缓举起来。紫衣大汉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嗯,想不到还是条汉子。我劝你回答我的问题,不要无谓地断送了性命。”
紫衣大汉道:“少废话,要杀就杀!”
李元芳点点头:“那你只能认命了。”
剑慢慢提起来,对准了紫衣大汉的咽喉。紫衣大汉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
“请大侠开恩!”突然身旁传来一片呼喊。李元芳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周围的骑兵们跪满了一地,为首那人连连叩头,高声喊道:“大侠开恩,小的们情愿替李将军受死!”
李元芳的剑徐徐放下。紫衣大汉睁开眼睛,冲李元芳喊道:“小子,要杀就杀我,不干他们的事!快动手!”
为首的骑兵跪爬两步,大哭道:“李将军,您这是做什么呀?小的们死了,无足轻重,可您要一死,兄弟们可怎么办呀!”
紫衣大汉一声大断喝:“给我住口!”
为首的骑兵叩下头去,哭出声来。紫衣大汉长叹一声:“小六子,回去转告丘大人,李楷固虽死无憾!”
小六子跪爬两步,猛扑过来:“将军……”
紫衣大汉的目光转向李元芳,平静地道:“动手吧。”
“噌”的一声龙吟,长剑归匣。李元芳快步向坐骑走去。紫衣大汉愣住了,众人尽皆失色。李元芳翻身上马。
紫衣大汉道:“你不杀我?”
李元芳抬头看了看天色:“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回去把事情安排好。三天后,还是在这儿,我等你!”
紫衣大汉一肚子的纳闷:“你、你就不怕我不来?”
李元芳笑了:“你不会的。”
紫衣大汉咽了口唾沫:“多谢。”
李元芳点了点头,纵马而行。身后紫衣大汉大声道:“我叫李楷固!”
李元芳笑答:“李元芳!”
李楷固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山梁上,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在峡谷中飞驰而去的李元芳,直到他在视野里消失。
再说洛阳狄府正堂上,狄公正与曾泰商量着什么,狄春推门冲进来,焦急地道:“老爷,如燕小姐不见了!”
狄公登时吃了一惊,立即偕同曾泰快步来到如燕房间,只见桌案旁放着一封信。狄公打开信读了一遍:“哎呀,这个如燕,真是……”
曾泰道:“恩师,信里都说了什么?”
狄公哭笑不得:“她,她说要出去做一番大事业。真是岂有此理!”
曾泰道:“恩师,永昌一事,如燕已经与那些歹人打过照面,我怕她自己跑出去会有危险呀。”
狄公长叹一声:“怨我,怨我呀,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曾泰,你立刻去,命人立刻出发,分头寻找,找到后将她带到崇州。”
曾泰答应着快步走出门去。
天边尚有最后一抹余晖,可贺兰山却已经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远远的山坳里,隐隐透出一点火光。巨大的岩石旁点着一堆篝火,李元芳坐在石块上,向火堆里加着柴,身旁的包袱上,放着几个馒头。不远处的岩石后,一个黑衣蒙面人静静地望着他。李元芳伸手拿起了一个馒头,放进嘴里。
岩石后的蒙面人轻轻咽了口唾沫,脚下一动,发出“咔”的一声轻响。李元芳眼中登时精光大炽。寒光一闪,长剑出匣,李元芳的身体倒飞而起,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双脚落下,长剑已架在了蒙面人的脖子上。蒙面人只发出了半声喊叫,登时住口。
李元芳慢慢地将他转过身,一伸手拉掉了蒙面黑布,他登时惊呆了。这个蒙面人竟然是如燕!李元芳傻了:“是、是你……”
如燕笑了:“怎么样,没想到吧?”
李元芳苦笑道:“是你一直在跟踪我?”
如燕调皮地笑了:“正是。”说着,伸手抓过一个馒头大嚼起来,“哎呀,饿死我了!”
李元芳责怪道:“如燕呀,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跑出来,大人会多着急!”
如燕抹了抹嘴,道:“谁让他不带我出来呢!”
李元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如燕道:“行了,别摇头晃脑的,找个镇甸写封信不就行了。”
李元芳犯了难:“那现在怎么办呢?”
如燕道:“你说呢?”
李元芳道:“你当然得跟着我了,对吗?”
如燕笑道:“你要把我丢在这荒山野岭,我也没意见,只是不知我叔父……”
李元芳笑了:“答应我一件事,否则,立刻把你送回洛阳。”
如燕登时软了:“好,好,你说。”
李元芳道:“一切都要听我安排,不可自作主张!”
如燕道:“行,这没问题!”
李元芳笑了。如燕道:“你可真厉害!”
元芳一愣:“什么真厉害?”
如燕道:“上午我看见你在峡谷里对付那紫衣大汉了。他那么大的个子,在你手下就像是个婴儿,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元芳笑了笑。如燕问:“你为什么放了他?”
元芳道:“千牛卫不是他杀的。”
如燕道:“你怎么知道?”
元芳道:“他说不是。”
如燕“扑哧”一声笑了:“你可真好骗,他说不是就不是?”
元芳笑了笑:“是的。”
如燕道:“可,为什么?”
元芳道:“因为,他是条好汉,不会说谎。快吃吧,吃完了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还要赶到贺兰驿。”说完,他一横身,躺了下去。
静夜中的贺兰山,半山腰的一座洞穴中隐隐透出一点火光。洞中,“大姐”缓缓踱着步,双眼时不时向外瞥一眼,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洞外响起脚步声,一名黑衣人走进来:“大姐,他来了。”
“大姐”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请他进来。”
黑衣人答应着走出去,片刻工夫,一个面庞藏在套头黑斗篷里的人快步走进来,轻轻咳嗽了一声。“大姐”慢慢转过身:“事情我都知道了,难为你呀。”
黑斗篷道:“这样显得更加自然。”
“大姐”点了点头:“看来,一切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但是记住,绝不能掉以轻心,每一步都要若合符节,万不可出现哪怕是些微的纰漏,令狄仁杰起疑。”
黑斗篷点点头:“你放心,此计我反复想过数百遍,可以说顺然通畅。”
“大姐”高兴地道:“好,这就好。后面的事情要更加用心。”
黑斗篷道:“我要马上回去,否则,他会起疑心的。”
深夜,王孝杰大步走进崇州大将军府正堂,早已等候在堂内的副将赶忙迎上前来。王孝杰急促地问道:“怎么样?”
副将道:“丘静被人劫走了!”
王孝杰一声惊叫,连退两步:“什么,劫走了!”
副将凑到王孝杰身旁低声说了句什么,王孝杰蓦地抬起头来:“是他!”
下站的副将道:“正是。有一名幸存的军士亲眼看到的。”
“砰!”王孝杰的手重重地拍在桌案上:“这个恶贼!擂鼓聚将,本将军今天要将此贼明正典刑!”
副将应道:“是!”
不一会儿,中军大堂鼓声阵阵,崇州众将迅速列队进入中军堂,大将军王孝杰端坐在帅案之后。他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下站众将,沉声道:“各军将领都到齐了吗?”
中军官踏上一步:“回大将军,只有右营将军李楷固未到!”
王孝杰发出一阵冷笑:“契丹旧将李楷固,自降天朝,素怀二心,平日里不服调遣,诅咒朝廷,已是罪大恶极。然本将军念其穷蹇来投,不愿擅杀大将,常宽容一二。孰料此贼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心中怀恨,暗中与旧主李尽灭往来!”
一名中年将领踏出班列道:“大将军,李楷固虽是契丹降人,然战功彪柄,勇悍异常,屡挫契丹大军于河西。至于说他暗通契丹,末将看来,似乎有些缺少证据吧。”
王孝杰双眉一扬:“哦?看来赵将军与他倒是知己。”
那位将领一惊,赶忙道:“末将不敢,只是直陈实情。”
王孝杰哼了一声:“实情?实情就是,他与崇州刺史丘静沆瀣一气,秘通敌军。而今丘静事败伏法,李楷固深感自危,竟率右营官军,公然截杀千牛卫,救走朝廷重犯丘静,真是丧心病狂,猖獗之极!”
那位将领猛吃一惊:“什么?”
下站众将议论纷纷。王孝杰看了一眼那位中年将领:“怎么样,你现在还认为李楷固冤枉吗?”
中年将领赶忙道:“末将不敢。末将不敢。”
王孝杰重重地哼了一声,拿起一支将令:“孙将军!”
一员副将跨步而出:“末将在!”
王孝杰投下将令:“你立即率军前往右营,擒拿叛贼李楷固到府!”
孙将军接令,喊道:“得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