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夜,如约至朋友家观影,因事耽搁了些,抵达时天已经黑得很深了,朋友坐在书房里忙碌,来不及招呼,只扬声喊了一句:
“锅里有下午炖的雪梨川贝汤,你去热一热喝一碗先。”
于是便脱了沾满寒气的大衣,仔细洗了手,奔去厨房,果然,锅还在老神在在地坐在灶上,我拧开了火,等着汤水复又卷起细密的泡沫,直至鼓出不息的泡泡来,便赶紧执起长勺舀了一碗,小心地端着,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啜。
书房里昏黄的光亮流淌出来,就着弥漫口腔里的那股清甜,仿佛周身笼罩上一层温暖的蜜,冬日里慌忙的一颗心由此定了。
总记得纳兰容若那句诗,“当时只道是寻常”,时时以这句提醒自己,勿忽略了这样的寻常时光,人们向往风花雪月,常以为非得美得如同梦境的才值得浓墨重彩写一笔,其实非也。回头看时,往往发觉,风花雪月,更常在于慢慢熬煮的滋味,在于静静温存的寻常。
深冬的日子里,厨房灶火兴旺,汤水咕嘟咕嘟冒泡,仅仅是这样,似乎就足以让人感到幸福。
说不上这幸福的来由究竟是人类基因里对于炉火的依赖,还是寒冷时肠胃不由自主对于热汤的渴望——严格地说,想要温暖,想要饱足,这都属于本能,而幸福,显然是充满情意,充满羁绊,会令人感觉心被填满的东西。
原来,炉火上沸腾的热汤,喂饱的从来不仅仅是胃。
在杂文选集里看过那样一个故事。
一位忧心于女儿不肯吃青菜的母亲,给孩子讲起自己少年读书时,每到冬日,与室友一起偷偷捡蜂窝煤晚上取暖,然而条件艰苦,炉子光用来取暖太浪费,于是就煮一些吃食。
也都是冬天最常见最便宜的那些食物,土豆红薯萝卜,更多时候是大白菜,做法也极简,大白菜叶子剥下来,一圈圈码在烧水的壶里,宿舍里旁的调味也没有,便只放盐,清水白煮。这么多年过去,母亲回忆起那时候的清水白菜汤,记忆里的味道竟分外清甜,讲到此处,甚至意犹未尽起来。
女儿听了这故事,馋虫成功被勾动,嚷嚷着让她也煮这样的白菜汤给自己吃。她便专等某一日女儿去上学,在家里吊高汤,泡虾米,煎葱油,炸花椒,释出一身厨艺,做了一锅“清水白菜汤”。
这一锅白菜汤,带着母亲少时故事的氛围渲染,还有厨房里实打实的功夫,让女儿彻底抛弃了“青菜怎样都不好吃”的偏见,甚至爱上了这吃法,一路吃到离开家,上大学。
当时看这个故事,心想,一锅白菜汤,竟然可以这般在一个家庭中延袭。往简单里看,那是为了饱足,为了健康,但对于母亲,之所以她能从记忆的深海里准确地打捞起那一锅白菜汤,是因为那是少年时与同学一起最单纯最珍贵的回忆,清水白菜再简单,也是平淡生活里最有声有色的一碗。
而对于女儿,那是从未了解过的母亲的过往,会好奇,也会有亲近的渴望。我想,等到女儿有一天也成为母亲,她一定也会在某一天,认真的煮一锅白菜,来哄慰自己不好好吃饭的孩子。
或许,人围绕着食物产生的故事与情愫,与那些食物本身究竟是什么,价值几何,关系并不深。如同《分分钟需要你》那首歌里唱的,“有了你开心啲,乜都称心满意,咸鱼白菜也好好味”。
就像许多地方都有“火锅”“暖锅”一类的饮食习惯——东北有铁锅炖,闽南有打边炉,北京有铜锅涮肉,湘西有猪肉锅,安徽有暖锅,广东有粥底火锅,云贵川数不胜数的火锅更不必再多说。每片土地上都拿得出最独特也最丰盈的食材与滋味,那便自由发挥,丰俭由人。
然而,无论在哪里,无论是怎样刁钻的食材,怎样出乎意料的调味,归根结底,那都是一口锅子,热水烹开,众人举箸,如此而已。
前些日子看一档综艺,建筑师需要设计一个以“独处”为核心观念的大型火锅店,弹幕里有人帮着想办法,“可以设置成一人一座,位置中间有格挡”,然而评论区点赞最多的那条评论说,“这道题本身有问题,火锅天生就是要大家一起吃的,怎么可能跟独处有关系。”
深以为然。这世界上可供一个人默默享用的饮食方式太多了,实在不必要把火锅也划归到这里来,吃锅,吃的就是氛围啊,情至深时,食材都不重要了,土豆片白豆腐皆是珍馐。
梁实秋写过记忆里最美味的一种暖锅,谁做的呢?不是什么美食家大厨,是胡适。
上世纪三十年代,梁实秋、胡适等人的文集被查禁,生活不易,心情亦烦郁,胡适请“新月”这些朋友来家里吃饭,做的就是安徽传统的暖锅。
“一个大铁锅,口径二三尺,热腾腾地端上来,里面还在滚沸。一层鸡、一层鸭、一层肉、一层油豆腐,点缀着一些蛋饺,还有萝卜、青菜,味道好极。”
我相信有这样丰盛的食材,胡适的暖锅味道一定好极,但能值得众人如此记得,大约还是因为那时候的氛围。
好友围着暖锅一坐,身子被烘暖了,眼角眉梢也被熨帖得温和了,热腾腾的食物在齿间周旋几圈落了肚,脑子懵懵的,心却跳跃起来,谈文学,说理想,聊生活,讲未来,酒杯愉悦地碰撞,让人几乎忍不住想,时间若是能停在这一刻,再好不过了。
前两日,在一则年末总结里看到这样一句,“生活,就是在米缸里种玫瑰。”
米缸,是平凡生活的底子,玫瑰,是对美好之物的念想。若是没有玫瑰,米缸只是一瓮无趣的苍白,若是没有米缸,玫瑰的盛开该显得多么缥缈,甚至无法辨清那是不是一场梦。
汪曾祺在书里写过一件小事,说他在玉渊潭散步时,遇见过一对老夫妻,相携而走,拿着玻璃罐子,一路走走停停,捡拾地上的枸杞子。
汪曾祺好奇,便问,捡枸杞有什么用处?老夫妻有点不好意思,“没什么用处,只是捡着玩,比单纯的散步有意思。”
凭借这小小的举动,你几乎可以想象,这对夫妻过得是怎样平淡而有温度的生活。散步时捡几粒枸杞子,落雪时坐在窗前静静地聊天,清晨一起吃早餐,会帮对方剥好鸡蛋,睡前坐在床头读书,看到喜欢的段落,便小声地诵读出来......
因而我想,风花雪月,从不该是太遥远,太稀缺的存在,它应当是可以在任何生命的任何时刻出现的,它应当是温柔可亲的,应当是叫人既感到珍贵,又感到踏实的,它应当是米缸里的玫瑰。
北京法源寺里有副对联,“常清常净性海无波帆正满,不去不来心头有愿月已圆”。
不去不来,心头有愿月已圆。意思大概是,许多事来去自如,不必刻意求取,在心怀美好愿景的当下,即是圆满。
便过好每时每刻的当下,爱人,爱己,郑重对待时光。如同小火慢炖,暖炉持温,酝酿出生活诗意的质地,培护出人生自在之舒展。风花雪月,不是生活的目标,而是当你好好生活的那一刻,美好自然滋长,无所不在。
来源:谁最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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