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名为“996.ICU”的互联网从业者的劳动抗议,从程序员内部社区掀起,最终在整个网蔓延开来,让中国互联网公司习惯的加班成为全国乃至全球关注的焦点。“996”指的是“996”工作制,意味着每天早上九点到岗,晚上9点下班,一周工作6天。这种制度下,劳动者每周工作时间为最低72小时。高强度的工作让劳动者感到自己的健康及生活被严重剥夺,高呼“今天996,明天ICU(指重症加护病房)”。

996.ICU项目之所以引发了众多的社会关注与呼应,首先是由于其所描述的现象有着广泛的社会基础。在经济飞速发展的今天,名为“自愿加班”的劳动剥削已成为很多行业的常态。这些行业的从业者都在关注作为“加班重灾区”的互联网行业抗议是否能够为劳动者们带来新的转机。

其次,“互联网抗议”这种新颖抗议形式在劳资关系中的应用及其彰显出的凝聚力,似乎为数字时代的新型共同体的形成和发声提供了新的可能,成为了一个值得探索的问题。

996.ICU:网络造就的“革命宣言”

如何选择互联网大厂(互联网行业寒冬催生的)(1)

2019年3月26日,996.ICU项目在程序员常用的开源软件交流网站GitHub上线。

在这之前,GitHub 上也有过关于中国互联网公司加班问题的项目,例如2019年1月上线的一个主题是“程序员找工作黑名单”,该黑名单在两个月内获得了超过18000次“点赞加星”(Star)。比起该名单的含糊意味来说,996.ICU更直接和简单,直指行业内怨声载道的996 工作制,这让它迅速引起共鸣。

在996.ICU网络抵抗之前,实际上互联网内部也曾有过对于996制度的抗议,但大多无疾而终。比较典型的有2016年58同城因对2万多员工强制996遭到员工抵制,但该行动并无效果。甚至,企业的态度越来越强硬起来。今年1月,杭州有赞CEO在公司年会上宣布全公司强制执行996,公司更有高管对员工表示,如果工作家庭不好平衡,可以选择离婚。

相比起来,在网络上诞生的抗议则显现出声势浩大,势不可挡之态。GitHub开展讨论的当下,相关网站也被程序员注册和编辑,网页内容上包括996介绍、十七条劳动权益相关法规和相关事件报道等等。之后,各种细节被来自世界各地的用户们快速完善。英文拼写、大小写、空格、错误链接、全角半角符号错用等问题都被更新,放进Markdown格式的文档里,还有人上传了自制的Logo。

同时,各种社交媒体群落迅速建立起来。除了常见的微信、微博和QQ以外,程序员常用的即时通信工具Slack、游戏即时通信工具Discord以及外国通讯软件Telegram上都出现了996.ICU相关的讨论组。随着法语、德语、意大利语、日语、韩语、葡萄牙语、俄罗斯语等主要语言翻译版996宣言的提交,该行动还引发了国外不少同业者的回应和建议。在全球程序员聚集讨论区Hacker News和Reddit论坛,996也成了热门话题。硅谷流行科技新闻聚合网站TechMeme上,该事件成为了首页要闻。

如此大规模的劳动者运动,在整个世界范围内都实属罕见。近几十年来,伴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发展,工人组织随之变质或碎片化。工种的细化、机械的大范围采用和工作场地的分散使得过去的工人阶级大联合场景已经再难见到。如今,依托互联网这个开放式的空间,人们正在突破社会领域的原有架构,以无孔不入的方式铺陈联系渗透在社会中,持续地进行组织和讨论,带来了一种共同体形式的新可能。不仅如此,由于互联网空间并不直接和个人/工作单位相关联,讨论者的身份得以隐匿于企业监管之外,保障其畅所欲言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互联网不局限于某一地域、某一公司、某一岗位的特点带来了不同程序员的观点,由此形成更为客观的立场和多维度讨论空间,这种极度的开放性和广泛的民主性是以往的劳动者运动中前所未见的。996.ICU项目中的黑名单就是典型的例子。

996公司黑名单的形成方式很简单:每个人都可以提名并提交论据,包括媒体报道、知乎讨论、公司官网公告等。在黑名单中看到自己认为不合理的公司后,用户也可以提交删除请求。虽然项目负责账号可以对请求做出判断,但由于开源项目的可复制性,如果项目发起人背离社区中大多数人的诉求,程序员们可以轻易转而支持另一个在此基础上分出来的项目。目前,该黑名单已经总结出多家业内知名企业都在强迫员工执行996工作制的证据,并由程序员代表向全国总工会书写举报信,要求对其非法工作制度的情况开展调查。而缩写为WLB(意思是work life balance,即生活与工作的平衡)的白名单也得到了广泛关注,一天内“点赞加星”数超过了1000。不少良心互联网公司都榜上有名。

如果说黑白名单的建立还比较类似于传统的业界工会,那么“996ICU”协议的创立则为一个跨时代的创意之举:程序员们设计了一种关于劳动保护的软件授权协议,并把它兼容进各个开源项目之中,实行996工作制的公司不得使用该开源项目,这就直接从利益上约束了互联网公司。目前,已经有几十个开源项目添加了许可证,其中大部分是个人开发者维护的项目,但也有具备一定规模、被很多公司使用的开源软件项目加入。

从建立广泛的群众连接,到丰富讨论的多样性,再到直接形成利益共同体对抗资本在作恶中获利,996.ICU显然完成了一次成功的“互联网革命”。无论它是否能够获得巨大的成效,这都指示了一种未来的劳动者共同体集合形式——突破地域、岗位、级别的界限,在短时间高效率地凝结大众,一起抵抗压迫和不平等。但目前为止,抗议的声音和影响越来越大,996.ICU的背后却仍有不少复杂的问题尚未得到充分讨论和厘清。

进击的程序员,失落的“码农”

对于劳动者来说,反996的正当性是毋庸置疑的。

高强度的工作不仅是对闲暇时间的剥削,还会造成劳动者的生活缺失,以及带来身心健康问题。八小时工作制,一周双休并不是企业词语的恩惠,而是企业不违反《劳动法》,能够保障员工基本权利的底线要求。

根据高德《2016年度中国主要城市交通分析报告》显示,互联网行业是加班最多的,其中前10名每天都要加班3小时以上,而整体的平均下班时间也已经到了21:30以后。此外,据“前程无忧”app2018年抽样万名职场人的年假调查发现,互联网行业没有休完2017年年假的足足有27%,比平均值高出15个百分点。

在著名的互联网聚集地,北京西北五环外的西二旗是著名的中关村软件园,驻扎着知名互联网公司总部。每天以十万计的互联网从业者在西二旗地铁站如潮水一般来来去去,他们的生活模式被戏称为“月薪5万过得却像月薪5000”,完全展现出被工作剥夺全部人声的景象:朴素的优衣库格子衫,午饭公司食堂、晚饭免费加班餐,在公司和租屋之间两点一线。

被侵占的生活并不是最大的困境,超长的工作时间也许会带来更严重的问题:曾有互联网公司的孕妇员工过劳后子宫大出血死亡;也曾有另一家互联网公司42岁员工突发昏迷不幸离世的事情;也有互联网公司员工在睡梦中猝死,死前曾在微博多次吐槽,“工作压力大”,“累”、“困”,曾48小时不休不眠;更有互联网公司员工在陪怀孕的妻子散步时猝死,死前长期加班过劳……逃脱过劳死命运的“幸运儿”中,身体亚健康的危机也消散不去。

然而我们不得不注意到,互联网996制度早已实行多年,相关讨论也一直都有,但都未像如今一样在业界掀起大型波澜。不少人认为,程序员不满情绪在当下突然爆发,和如今互联网不景气有关。从去年8月,一向欣欣向荣的互联网产业进入裁人大潮。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996.ICU 项目上线一小时内就收获了超过 2000点赞加星,一天内加星数超过一万,目前加星数已经超过20万,成为互联网产业讨论最热门的话题。

在这之前,哪怕时常需要在公司铺设行军床,程序员们的不满也很容易被行业红利所消解。

一直以来在众人的印象中,互联网从业者,尤其是程序员们都是受益于市场的典型中产阶级代表。在过去 10 多年,他们不但享受远超其他行业的薪资水平,而且还有令人羡慕的优势:可变现的高增长期权和股权,以及获得上市、收购巨额财富的机会。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数据显示,在2017年城镇私营单位就业人员中,信息传输、软件和信息技术服务以70415元的年平均工资占据了收入榜首。纵观近几年的新闻报道,无论是轰动一时的嫁程序员骗取高额财产的“翟欣欣事件”,抑或是王者荣耀团队的天价奖金,都彰显出部分程序员的绝对富足。看起来,他们虽然享受了加班压力,但也有可能获得巨大的利益,这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让程序员成为最令人欣羡的职业之一。无数踏入行业的年轻人都希望靠此实现阶级跃升——疯狂的加班虽苦,但在不久的将来,他们能比同龄人先买下房子。

这一现象暗示着,996.ICU所展示出的互联网界核心劳资矛盾,虽然实质上是早已普遍存在的时间剥夺,但长期以来被掩埋在行业红利之下,嵌套于行业发展和资本主义系统的价格博弈之中,让加班变得“合情合理”,也让程序员缺乏反思性。

从行业发展来说,疯狂加班的现状和当前中国互联网的生态密不可分。近十余年来,互联网产业轮替极为迅速,每几年都有大批企业积极涌向投资“风口”,占领市场成为最重要任务,如果一定先提升管理能力再动手,别人早把市场抢光了。很多“风口上的企业”,营收每个月翻一番,人员半年膨胀十倍,这种情况下,宁可管理混乱,甚至给996加班费或高薪,也要极速发展。

为了让加班合理化,努力工作时常被包装成人生理想和文化,配合以丰厚的工资和福利,用来麻痹互联网从业者。再加上,和时常经历身体折磨(长久站立、肢体劳损、机械劳作)的普通工人不同,大公司程序员的加班剥削更加隐形,更难被察觉——企业看似体贴地为他们提供加班餐点,饮料、班车,甚至美女“激励师”等一系列服务,让劳动者们更容易长久地滞留在公司。

但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互联网行业似乎进入了寒冬。多家互联网公司硬来了裁员潮,一直掩埋在深处的各种问题也爆发出来。从来都循规蹈矩地走在精英中产行列里的程序员们发现相对优渥的工资开始涨速变缓甚至下跌,需要随时学习新东西,还有被淘汰的危险。但工作量却丝毫没有减少,甚至还增加了——互联网产品开发的高密度、高强度让技术应用方面的研发早已演变成劳动密集型产业。程序员们的工作被以时间计量,工作的机械性和重复性显著升高;在某些公司,甚至还要求算法工程师排夜班……程序员们用来自嘲的“码农”一词真实地反映出他们的尴尬处境。如今,程序员正逐渐褪去光环,靠消耗体力获取薪资。不论是工作的性质还是时长,他们都正在向车间工人靠拢。这一现实在带给他们伤害的同时,也许也能帮助他们对其他同样工作时间长、收入低、身心均受到损害的劳动者产生同理心。

当程序员群体在996.ICU活动中发出“我们是脑力劳动者,不是代码民工”这句抗议时,既展现了某种传统老派的阶级焦虑,也提示了现代社会环境中劳动者联合的新契机。

“背叛”的异见者

但并不是所有程序员都支持996.ICU。

在此次抵制996事件中,程序员内部也有不少反面的声音发出。在GitHub和其他社交媒体上,有一些程序员对“抵制996”产生了疑虑,有围绕着抗议形式的质疑,也有对这一概念本身的质疑。互联网外,更多的程序员则以沉默和积极加班表明了他们的态度。这些愿忍受996工作的人被反抗者称之为“工贼”。

比起激进的反抗者,他们的考虑显然更为现实。不赞成996.ICU的互联网从业者指出,在如今的互联网寒冬里,如果员工强硬地要求摆脱996,让企业盈利进一步降低,只能带来新一轮裁人或者降薪。还有网友指出“互联网的高薪即包含了加班酬劳”,甚至有人调侃“如果让我进腾讯,我愿意主动996”。他们的这些担忧甚至在“反996”方也得到了部分回应——在微博、知乎等网站相关的讨论中,不少程序员表示,理解互联网产业的高强度工作需求,不是完全不愿意加班,主要是觉得“钱没到位,钱到位一切好说”。

事实上,接受996的人数量并不少。在国内,各个“大厂”的招聘会总是人满为患,充满着一心想靠工作获得阶级跃升的程序员。这些人进入公司以后,如果得到高昂的薪水,往往就不会对加班充满怨言。在曾出现过劳死事件,至今仍然时常加班的华为,却较少出现员工怨言,原因就是高昂的福利待遇。

在美国硅谷,情况也差不多。亚马逊是美国科技行业内出了名的压力大、工时长的一家公司。在美国的知名问答网站Quora上多位内部人士表示,每周需要工作80-100小时,可谓是加强版的“996”。其工作剥削一度引起《纽约时报》长文点名批评。但迄今为止,大部分亚马逊的员工仍然积极“自愿加班”。另外,行业巨头谷歌也不像很多国内程序员所向往的一样实行“完美8小时工作制”。根据Quora上的回答来看,一般工程师的平均工时为每天9-10个小时,如果资历深、管理责任大,还可能会加班到超过11个小时。但由于高额的工资和奖金,谷歌广受员工好评,连续6年蝉联《福布斯最佳雇主排行榜》。

究其原因,首先必须理解,程序员的收入、地位和工作环境并不完全类似,其内部存在不同阶层,既有风口行业一年赚上百万的,也有勤勤恳恳几年才达到月薪一万的。对于可替代性强的底层程序员来说,他们生活压力大,亟需劳动来换取收入,也没有那么强的议价能力。对于他们来说,不计代价地进行反抗所承受的风险是巨大的。

其次,程序员们的职业认知也并不完全相同。在这一行业内,追求高薪,升职等事业发展,而不愿意为整个群体争取基本权利的也大有人在。他们要么期待依靠“积极工作”获得行业红利:远超其他行业的薪资水平,可变现的高增长期权和股权,甚至是获得上市、收购巨额财富的机会;要么已经经历过“被压迫”的阶段,成为了新一任的掌权者,开始考虑从剥削他人中获益。

观察到这些争议之后,回看996.ICU项目,不难发现其方式虽然具有革命性,内容却相对单调,只是抗议和要求彻查,没有对未来程序员整体工作状态的思考——告别996是否会带来降薪?对于那些处于底层、急需收入的程序员来说,这意味着什么?程序员反996追求的到底是高薪闲适的生活,还是不惜任何代价保障基本的身心健康?看似明晰的宣言指向的是含混不清的目的,而看似被互联网联结形成紧密一体的程序员劳动者们,实则充满异质性。

劳动者的新未来抑或新困境?

复杂多面的996.ICU,生发出一个重要问题,即数字时代的传播方式到底能为劳动者聚合带来新的未来抑或又一个困境?

从当前的传播实践看,由传播网络带来新型的聚合显然并不是痴人说梦。当下,融合性媒体越来越渗透进人们的日常生活。随身携带的手机已经成为某种电子器官,涉及一个社会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人们用它互动社交、付钱转账、订餐订车、游戏娱乐、记录生活轨迹和身体数据、阅读与创造文字、影像等符号文本。

触手可及的互联网打破了原本隔绝很深、很久的众多社会系统,不仅给原本缺乏交集的不同阶层、地域、爱好的人提供了共通点,还提供了交流的手段和机会。在如此广泛的交流中,人们形成了规模和范围前所未见的共同体,并获得巨大的力量。

但显然,虚拟空间尚不可能离开现实世界存在,互联网正折射着劳动者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种种困境。

一方面,互联网充斥着技术壁垒,导致发声和博弈都需要门槛。在996.ICU项目中,程序员们既能做到在不同论坛和社交媒体上多方发言,反抗资本的屏蔽,也能做到利用手中的技术武器,通过软件协约等方式对抗公司压榨。他们占据了互联网发声渠道,议价能力也相对要高,从而成为网络空间“赛博工会”的主体。

以往的抵制运动中,抗议的劳动者可能面临来自资方的重重威胁——轻则被规训、教育,重则被降薪、离职。如今,他们试图依靠互联网匿名的形式来重获抗议的自由,996.ICU运动让人看到了利用资本惯用的管控工具反过来对抗资本的曙光。但是放置于更大的图景之中,把这种对抗技术称作“解放的技术”也许过于乐观了。对于非程序员的普通人来说,掌握这种工具并对抗资本在互联网中的监控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的生活已经被互联网全面入侵。朋友聚会、娱乐、工作、处理生活杂务等全部被新媒体碎片化地融入日常,不可分割,无时无刻地与媒介关联。互联网背后的资本力图全方位地实现与用户日常生活的对接与渗透,用户从无下线之日,永无脱网之时。大数据横行,隐私几乎为零的今天,重重网络之中的群众共同体,又有多大的力量能够摆脱如此深远的影响和控制呢?普通反抗者的基本安全,如何能得到保障?

与此同时,许多工作时间更长或工资更低的中小私企工作者的境况几乎无人关注,他们也不具备发言的技术和强硬的反抗能力,无法与程序员们进行结盟。实际上,不要说其他劳动阶层,就连互联网行业内部,比程序员更“惨烈”的员工也比比皆是,如宣传、客服、维护等。这些人的呼声和诉求在此次的抗议活动中也同样是缺失的。在加班文化泛滥的今天,程序员们的联合始终停留在业界窄化的群体内部,这一事实展现出在互联网扩大劳动者联系和交集同时,现实中的群体单一性和排外性同样在网络上扩大化重演。

另一方面,技术的控制和运用通常掌握在资本手中,这导致互联网上的活动极其容易被控制和收编,网络成为劳动者们的新监狱。对群体来说,匿名用户名背后的言论操控从未像今天这样容易:汹涌的水军,部分屏蔽的言论,分时段放出的新闻宣传……对个人来说,移动设备中上传的数据早已被收集、分析和利用,以便实现“个性化”的针对性宣传推广。人们早已困在重重信息组成的海洋里,无法辨识真伪和含义。

轰轰烈烈的反996抗争中,由于程序员们这一特殊行业对互联网的关联性和掌控力,我们尚且得以暂时停留在拼搏和胜利的激情里,但如果向更广阔的世界望去,也许不得不思考,劳动者的网络乌托邦是否只是一场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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