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邵世民,男,生于1982年,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学历。现就职于北京某高中。小说、散文散见于报刊杂志。

压在四婶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四叔进家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四婶正给一群羊拌饲料。刚拌的一盆饲料才落地,一群羊便挤着脑袋抢,一只公羊强悍,拿犄角顶得一只老母羊无路可退了它还不让步。四婶就拿瓢拍它的脑袋:抢抢抢!再抢杀吃你!公羊抬头望着她,打个响鼻,像是说,你杀我呀,你舍不得!四婶自然舍不得杀吃了,过年的时候能卖一千多呢。这个时候再次去女方家“探口风”的四叔进了门,也不说话,进厨房就找水喝。饮够一气才站到厨房门口柿子树下,说:踹你!老实点儿!

吓死人你!回来也不说一声!事儿咋样了?

四叔嘿嘿乐:成了。

咋成了?

亲家说,年前接过来也成,年后接过来也成。让咱们商量商量,回个话。

四婶感觉有哪些地方不对劲。

走在街上,那些碎嘴子东家长西家短热火朝天,却没人像之前那样,关心恩杰的婚事。有时候她刚凑过去一会儿,那些人就散了。有一回,大家终于问到恩杰的婚事了。大强家的问,婶儿,恩杰结婚,打麻秸火的找齐了没?四婶说,还没呢,咱这小孩多,小浩、宇轩、辰辰,这不都是么,还没说呢。大强家的说,咦,都是西院的,俺就沾不上光了。栓柱家的说,咱恩杰是大学生,大学生结婚跟咱农村人不一样,说不定人家办个洋气的,不用打麻秸火的哩。众人都附和着笑。四婶看他们像是玩笑,也不像玩笑,捉摸不透。还有一回,几个人说恩杰结婚的事,说到送亲的,四婶说的正起劲,发现自家侄媳妇留柱家的悄悄走了。事情有点儿怪,怪在哪儿呢?

直到有一回四婶去东平家借犁铧,东平家的翻了半天,在旮旯里掏出锈迹斑斑的犁铧来。东平家的把四婶送到门口又叫住,拉到屋里,说,婶儿,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按说咱们这多年的邻居了,恩杰结婚我得随个礼。我听说你没有请你们东院的,我们外姓人,更怕你看不上。可是说,你借个犁铧不去老曹家不去顺顺家,单单找我家来借,婶儿是看得起我。我随个礼,你得收下。四婶脸红一阵白一阵,连连解释,但要解释啥她也说不清。

回到家左思右想明白了,疙瘩在这儿憋着呢!可这话从哪儿传出去的呢?四叔一回家,四婶就劈头盖脸骂了个狗血喷头。四叔急赤白脸辩解半天四婶还不信。四婶苦思冥想,忽然想起某天老曹家的来借熨斗,一时兴起就随口说了不请东院的话。都怪老曹家的那张破嘴,到处瞎嗷嗷!也怪自己嘴不严,明知道老曹家的是大喇叭整天胡咧咧,自己还昏了头跟她掏心窝子!唉!指不定村里传成啥样了呢。

正巧本家大嫂来串门,东扯西扯又扯到了请不请东院的问题上来了。

你得请。大嫂说,恁孩子是大学生,不出五服的都不请,还不是给人家留话把,说你孩子能耐了,瞧不起人了?前后邻居怎么想怎么看?大强家的想啥呢?不就想着让他家孩子打麻秸火,给个十块八块的吗?栓柱家的不就是想让他家闺女瑞瑞给新媳妇擦香粉,抢双红鞋吗?还有啊,东院安全家的找我,听说你不请东院的,想随个礼,怕你不收。她想啥呢,不就是想着咱恩杰在银行工作,他家鑫鑫包地种菜缺钱想贷款吗?

大嫂说一层,四婶心里沉一分。本来想图个清静,结果招来一堆是非。晚上睡不着,最近的事儿一件一件在脑子里过电影。东院的西院的,老的少的,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想到,越想越难过,难过得要哭。四叔安慰她,算了吧,还是请吧。咱得学清友,不能学玉泉啊。清友在县武装部工作,回老家有司机开吉普车送回来。到村口清友就下车,不管男女老少,逢人就散烟,拉着手问候半天。叔大爷婶子大娘不离口。谁不夸清友呢,官儿大没架子,亲亲热热,多好!他爹妈跟着城里享福,他孩子还有出息,在北京上大学!玉泉呢,化肥厂的啥干部,有一年二月陵会,村里婶子大娘去县城赶会碰上玉泉了。他叫了个婶子大娘扭头就走,连句“吃个饭吧”客气话都不说。老牛家的逗他,让他请吃饭,玉泉说啥,说这才半晌午!谁还在乎你一顿饭?眼里没人啊。结果咋样?玉泉家的老大结婚,菜都买好了,没人帮忙。挑水借钩担借水桶,借遍了一个村,没一家借的,都伸着头看笑话。玉泉家老大抱头哭!这都老秧子事儿了,十里八村谁不知道?说了这么多年,说来说去说啥呢,不就是个人情吗?算了算了,请就请吧。

四婶憋着一肚子委屈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跟四叔说,封些馃子,挨家送,能请的都请吧。大喜一场,不能闹个里外不是人。

催婚的真正理由是啥(催婚的时候又要到了)(1)

路太远,车队夜里三点多就出发了。太阳还没露脸,鹏飞就开了DVD,大喇叭传出唢呐《百鸟朝凤》遍告乡亲,恩杰今天完婚啦!

管事儿的是春喜。村里红白喜事都是他管事。管账的、管伙房的、打杂的等等各司其职。名字在不在执事表上,春喜都给安排了任务。一切井井有条。四婶插不上手,甩手又觉得不合适,她就帮着贴窗花,或是帮着抬水桶。春喜把她拉出来,教训她说,你今天就老老实实当婆婆,啥事儿也别忙,你帮忙就是帮倒忙。四婶虽然挨了说,心里乐开了花,她突然想到了小麦灌浆玉米授粉,她意识到今天就是她期盼的小麦灌浆的日子玉米授粉的日子。婆婆!这个字眼那么新奇、那么甜蜜地占据了她的心。

快十一点的时候,六辆四个圈(奥迪)进了村,人群骚动起来——车队是恩杰的朋友找来的,这让开婚车业务的喜子老大不痛快。来成负责门口迎接的活,赶紧叫打麻秸火的小孩准备好。四个小男孩前面两个一人一小捆燃着的麻秸秆,第三个挑着烧得通红的犁铧,第四个端着一碗醋。他们的任务就是新娘下车前绕着婚车走三圈。大强家的挤在人群里冲着她孩子喊,举高点,举高点!别燎了小浩的屁股!擦香粉的静静和瑞瑞也赶紧就位,一手端着香粉盒,一手拿着海绵,俩人都揣着心思呢,给新娘擦了粉,赶紧把新娘脚上的红鞋撸下来!车队停下来,第二辆车上下来两个穿西装的小伙子和两个穿红袄的姑娘,四人直奔头车,守住四个车门。看热闹的也愣住了。底下叽叽喳喳说:这几个人是干啥的?是送亲的吗?

老曹家的说:送亲的不都是女的么?咋还有男的送亲呢?

飞杰说:你懂个屁!那是伴郎、伴娘!

啥狼?

其中一个穿西装留着小胡子的小伙子就乐,冲飞杰竖大拇哥。

四个人守着车门。打麻秸火的小孩傻了眼,都忘了迈步。来成也懵了。瞅瞅大家,发现大家都在瞅他。走,走走!打麻秸火的小孩子赶紧跟着来成绕着婚车走了三圈。恩杰下了车,守在车门口,小胡子打开车门,恩杰弯腰把新娘抱了出来。众人都呆了,哪有新郎官来抱新娘子的?不都是新郎官在屋里等,新娘子不进家门新人不见面吗?有年轻人就“嗷——嗷——”起哄。静静和瑞瑞傻了眼,刚往新娘身边凑就被两个红袄姑娘挡在外围。静静和瑞瑞看着新娘子的红皮鞋在半空中荡啊荡,却伸手够不着。俩人摆弄着手里的香粉盒,垂头丧气。

响过一通鞭炮,亲朋好友就聚拢在院中的香案前。八仙桌上放了一个斗,斗里盛满小麦,用红纸封着。小麦里插了一把燃着的线香。线香后插着一杆秤,秤钩子上挂着一面镜子。按老礼儿,晚上入洞房,新郎官要拿这秤杆子挑起新娘的红盖头的。四婶穿一身红大衣,被人推着站在了香案前。司仪是新成,托红案的是鹏飞。新成喊:“拜——天——地——”恩杰就跪下去磕头,新媳妇也跟着跪下去磕头。新成喊:“爷爷奶奶——受头——”恩杰就跪下去磕头,新媳妇也跟着磕头。新成喊:“爹娘——受头——”二人就跪下去磕头。

人群里叽叽咋咋炸开了锅:咦!大学生就是不一样,不用摁就磕头!

可不是咋地。上过学就是不一样。

瞧瞧!人家磕头地上趁着席呢。席上还趁着毛毯呢。

可不是!是谁结婚的时候下雪来着,磕头磕了一身泥?

四婶看着一叠一叠的红票子从人群中挤过来,落在鹏飞手中的红案子上,再落到面前的红搪瓷盆里。她心思没在这上面,她操心着站在下面的儿媳妇。她担心哪个没轻没重的二百五伤着儿媳妇了。这里有个习俗叫闹新娘。年轻人挤着推着摁着新娘磕头,推着摁着新娘撞新郎,趁机占把便宜。你还哭不得恼不得。新媳妇过门三天没大小,就是有老头子来闹新娘也挑不出理呀。四婶紧张地扫视着几个顽皮的半大小子。看震震走向儿媳妇,四婶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震震举起了手,四婶抓紧桌子角差点叫起来。震震收了手。一个漂亮的伴娘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就收了手。没人闹新娘。大家都在上下打量着新娘。也上下打量着伴娘。有人跟新郎闹,有几个不疼不痒地拍打了恩杰几下,一边打一边喊:一个巴掌一个儿,生儿生一串啊。四婶心想,闹吧闹吧,再打几下吧,热闹。

请完长辈受头,就该喊平辈的受头了,就可以开玩笑了。新成喊大强家的受头。大强家的扭扭捏捏把礼金递上去,几个坏小子架着她到香案前来“受头”。大强家的红着脸拼命挣脱了。新媳妇就鞠了个躬。底下又议论开了。老曹家的说:新鲜!给嫂子鞠躬,真是头一回见!

开印家的说:可不,瞧瞧,俩人还手拉手呢!

大家顺着瞧过去,果然新郎新娘手拉手呢。

留柱家的说:这可新鲜!人家小媳妇可不得羞得不抬眼!

老曹家的说:瞧瞧手上,还戴手套呢。这么冷的天,咋带个手套跟蚊帐子似的?

俩红袄姑娘抿嘴乐,嘿嘿乐,捂着嘴乐,乐得老曹家的老大不自在。

催婚的真正理由是啥(催婚的时候又要到了)(2)

仪式总算过去了。四婶兜着一盆红票子进了里屋关了门。新人被引到西屋里,年轻人涌到西屋,让新人点烟、吃苹果,热热闹闹瞎起哄。开席了,七碟子八碗热气腾腾。大喇叭唱着爱情歌曲,院里院外更热闹了。静静和瑞瑞有点小失落,但不一会儿就疯玩起来。静静妈有点不高兴,一边把鸡腿往盘子里夹一边说,还真是没见过哎,新媳妇进门不换鞋。留柱家的说,不光不换鞋,还没跨门槛呢,恩杰抱过去的。二大娘说,现在结婚跟过去不一样。搁过去,新媳妇坐花轿手里得捧个酒壶,用红布包着。下了轿就叫人抢了去。为啥捧酒壶?带把啊。众人就哈哈笑,没人理会静静妈的酸葡萄。

客人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直到架子也拆了,借的零碎杂项都还了,天也黑透了。晚上有喝喜酒的,闹够了,送走了,伙房的煤炉子也封上了,一家人才围在一起吃顿饭。饭后小两口围在堂屋电暖气边嘻嘻笑笑玩手机发微信。四婶和四叔到里屋去,打开箱子,端出搪瓷盆来,把礼金理了一遍又一遍,对着账本算了又算,亏了三千多。四婶从箱子里翻出皮包来,拿出一沓钱,合在礼金里,数了一遍,又数一遍。四叔数了一遍,再数一遍,交给四婶。四婶用红纸包好,放在搪瓷盆里,走到堂屋。俩人抬起头。新媳妇站起来,叫了声:妈,还没睡?

四婶乐了,说:一会儿就睡。萍,妈有句话交代你。咱这里有个规矩,新媳妇头天洗脸要用新盆。我把这盆放到你们屋桌子上,明天早上别忘了啊。

新媳妇说:知道了,妈。盆给我吧。

四婶说:我给你拿过去。

新媳妇说:妈,这几天你跟爸辛苦了啊。谢谢妈。

都一家人,谢啥谢。

四婶快步走向西屋。她怕走慢了,脚步跟不上眼泪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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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微信公号“网络文艺”,关注可查看上篇《定亲记》

文 字:邵世民

编 辑:肖晚晴

插 画:网 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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