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人民日报
图为麦田。
赵进利摄
初冬时节,河北石家庄。71岁的郭进考正在通过网络视频远程指导种麦。
那片小麦试验田,远在海南三亚。但老人眼前,仿佛已浮现出青青麦田,一棵棵绿油油的麦苗,举着小手向他打招呼。
本来买好机票,要亲自送麦苗到海南,有事耽搁,只好让麦苗独自过去。头一天起苗,第二天上飞机,当天全部栽到地里。这就是郭进考的“小麦速度”。他常说,小麦育种有时间表,错过了,不能补!
一
郭进考,全国小麦专家组顾问,河北省小麦育种首席专家,石家庄农林科学研究院名誉院长。
一说起小麦,他就兴奋,脸上泛起红光,皱纹也舒展开来。恰好晚饭吃馒头,他拿着馒头说:“一开始,我就是想让大家都能吃上白面馒头。”
这白面馒头,勾起他心中往事……
1951年11月11日,郭进考出生在河北新乐车古村。
家穷,人多,小麦品种不好,好地打不下麦。吃不饱,别说馒头,连粗粮也不够。童年和少年的他在穷困中长大,家里榨棉籽油点灯,母亲和姐姐在灯下为一家人缝补衣裳纳鞋底,他在灯下写作业。灯油没了,爱学习的他又跑到生产队牲口棚看书。饲养员见了夸他说:“就娃这股劲,干啥干不成?”
中学毕业,回村当过生产队队长、会计。1971年,郭进考考上石家庄农业专科学校。1973年,石家庄地区成立农业科学研究所,他有幸成为第一批技术员。
背着铺盖卷,走进农研所,眼前不是科研实验室,而是一个刚接管的简陋农场。住的地方没有生活用水,不能取暖,试验田是沙荒地,条件甚至还不如一般农村。
刚出校门的郭进考,主持小麦研究室。农研所是在滹沱河故道上垫土建成的,一没经费,二没试验田,三无设备,四无专家,连试验材料也没有。郭进考和同事们愣是在河滩上用小推车一点一点运土,在沙滩上建试验田,育出小麦种。
1975年,河北辛集马兰村的村支书来考察麦种。郭进考坦诚相告:“想要得到适合推广的种子,最好还是在和大田一样的土里育种。”村支书发出了邀请:“要不,去我们那儿试验?别嫌远!”
“远不怕。”
“去人就行,地、种子、人工我们出!”
于是,几个人一路颠簸,到马兰村扎根。这一扎,就是40多年!
40多年后,郭进考回忆当初,特别感谢那位村支书的鼎力相助。后来,在给种子命名时,他起名为“马兰1号”。
二
辛集马兰村外的麦田,来了专业育种的年轻人。
郭进考在马兰40多年,培育出5个获国家级奖项的优质麦种。马兰农场成为全国有名的农业科研“马兰基地”。
但上个世纪70年代,马兰农场就是一片废弃的烧窑地。
农场距马兰村5里地,平日里就几个人。没收音机,没报纸,每天听得最多的,就是杨树上喜鹊的欢叫和麻雀的窃窃私语。“鸟鸣山更幽”,寂静之中,郭进考专心攻读相关书籍,手不释卷;他向村里农民请教,吸收他们丰富的经验。偶有闲暇,赶上村里放电影,郭进考和同事们步行5里地去看,这是他们唯一的文化活动。
广袤平原像是一张考卷,一行行麦垄是填空题,等待着科研人员用优质的麦种填满。农民的需求、虫害的预防、产量如何提升……这些问题在郭进考的脑海里翻滚,他思考着、探求着……
五黄六月,年轻的郭进考在麦地里等麦熟,布谷鸟脆脆的叫声在田间起伏。麦收时,他们的科研成果将得到检验。他心中激荡着一股豪情,情不自禁在地头唱起京剧《智取威虎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他是唱给麦子和白杨树听的,他穿的不是林海,是麦子的海。偶尔有人路过,听到麦田里传出的清唱,禁不住拍手叫好。麦子随风摇曳,白杨树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着郭进考的歌声。
纵有豪迈情怀,也得直面客观条件的简陋。马兰农场交通不畅,下了班车还要步行十几里才到。去了,一住两三个月。有一年郭进考过节回家,步行十几里到村口,从下午2点一直等到天黑,也没等上班车,只好艰难地迈着快要冻僵的双腿回到农场牲口棚,在那里将就住一宿。
人手也不够。下地、播种、拉耧、送肥、上头茬水浇地……都得他们亲力亲为。在老家,运麦用双轮车,马兰农场的车是独轮。郭进考很快学会用独轮车推麦、运种、运肥料,成了地道的庄稼把式。
没有播种机,人拉耧播种;没有收割机,人割。6月收麦半个月,白天割,晚上打麦,每天只能囫囵睡上几个小时,第二天天不亮照样爬起来干,人们每年到这时都要瘦上几斤。麦收时节,忙着抢收,若遇下雨,麦子不干就会发霉。脱完粒,又忙着晒麦。天长日久,手和脚都磨出了厚茧。回到家,郭进考的母亲掰着他的手看:“你这哪是技术员?不和你爹一样种地吗?”成了家,爱人看着晒得黑炭似的丈夫很心疼,每次回来,都要精心给他做几顿好饭补补。有了孩子,他在马兰种地,孩子总闹着哭着要爸爸。孩子有头疼脑热,他也帮不上忙,都是爱人一人操持。
郭进考把汗水洒在马兰农场,马兰农场也实现了他育种的第一步——培育出高产早熟麦种冀麦26号和38号,都获得国家嘉奖,更受到农民欢迎。看着农民来马兰拉麦种,郭进考的心里别提有多畅快。
麦苗青青黄黄,黄黄青青,郭进考也在成长,从技术员成为院长,从农研所所长成为河北省小麦育种首席专家、全国小麦专家组顾问,退休后还“退而不休”,担任马兰农场老专家工作站的站长。他带领团队为国家粮食安全不断奋战,所研制的小麦新品种推广到8个省份,累计推广面积4.2亿亩,增产小麦105亿公斤,节水125亿立方米,创经济效益200多亿元。在河北出产的麦子中,平均每公斤小麦中有0.4公斤用的是郭进考培育的品种。
三
培育一个小麦品种,往往需要10年以上时间,每年前后历经8个月,整地、施肥、播种、管理、收割、脱粒、考种,一个流程都不能少。
从进入农研所开始,一年四季,郭进考每天从早到晚盯着麦田,一株一株观察,从分蘖、抗寒、抗旱、抗病,到长相、高矮,逐项研究记录。上百个环节,一个环节有疏漏,一年的汗水就可能付之东流。他说:“农业科学研究,没有惊天动地,只有日复一日坚持、一点一滴积累。”他就像图钉一样钉在麦田里,坚守为国家培育优良麦种的初心!
为了培育出优良麦种,他选择到南方“加代”。但直接到南方种也不行,要把麦苗移植过去。在哪育苗?他们选择了河北平山县驼梁。在海拔1000多米的驼梁,9月份下种,11月份起苗,把麦苗移植到三亚。每年起麦苗,郭进考都要和课题组的同事们亲赴现场,对他们心爱的麦苗说:“咱们去海南了!”
成千上万株麦苗坐飞机,为的是赶时间。当天飞机落地,当天麦苗下地,一刻也不能耽误。否则一旦苗坏,就会前功尽弃。农业试验不像工业试验,一年只有这一次机会。春节前收麦,再回北方种一季。几十年来,郭进考就靠这样“争分夺秒”,为国家育出33个良种。
“认真”是郭进考一生育种的精神写照。不认真,囤里无粮,就要挨饿,这个道理他从小就懂。所以,他对小麦认真,对课题认真。
“大田是农业育种的第一实验室。没有好的试验田,有再好的实验室也不行。没有大田,种子到农民的‘最后一公里’就解决不了!”在马兰40多年,郭进考坚信一个理儿:农业科研的课题在农民。农民知道该做什么样的课题,农民中有专家,他们与土地相处的时间最长,最懂得土地需要什么样的种子。
因此,他舍不得离开马兰这块热土,仍然一口地道的乡音。
2022年,他们最新培育的“马兰1号”小麦单产863.8公斤。在我国北方缺水地区,这个单产量可谓振奋人心。一位农民激动地说:“我种一辈子地,也没打过这么高的产量,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麦种!种麦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舒坦!”
“马兰1号”很快得到推广。
一次,郭进考去邯郸,种他培育出的小麦品种的农民拉着他的手,像招呼自家亲戚。他知道农民为什么和他亲——一定意义上,他和麦子都算是农民的亲人!有好收成,吃上白面,盖房,供孩子上学、成家,就是乡亲们眼中有福气的好日子,而这都是麦子和“老郭”们带来的,怎能不亲?
多打粮食,既是为家,也是为国。郭进考和同事们把小麦亩产提高到500公斤、600公斤、700公斤,最新提高到800多公斤,单产纪录不断刷新。农民们高兴,郭进考更高兴。他一有空,就到地里看那些活力十足的麦苗,心情如蜜。
四
如今,郭进考的小麦“三步走”目标正在一步步地实现:从“吃上”到“吃好”,还得节水、健康、绿色。讲起未来的目标,他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此刻,他就像一位诗人,麦苗就是分行排列的诗,在他的构想下,将要成就一部农业史诗……
河北是小麦种植大省。种小麦,耗水多。面对华北地区日益下降的地下水位,郭进考意识到问题的严峻,也燃起了挑战的斗志。经过不断钻研,他推出“耐渴小麦”,育成节水高产的新品种,解决了半干旱地区小麦生产的关键性问题。
要把梦想变成现实,只能靠实干。“农业科研要有思路,有了思路还要实干。光有思路,不实干也不会有收获。必须调查研究,到田间去!”
小小的马兰农场,为什么会育出如此多的优良麦种?郭进考总结出了一句话:“上连天,下连地!”——“天”,是向全国知名大专家学习;“地”,是农民和大田,要拜农民为师、向土地要答案。农民是种子的用户,他们最懂土地,最懂种子。育种是为农民服务,第一试验田必须在大田,育种人要腿脚有泥!
郭进考始终和麦子在一起。他的荣誉也像麦粒,层层叠叠、粒粒饱满地摆满书柜:中国共产党第十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国家杰出专业技术人才、全国粮食生产突出贡献农业科技人员、“中国好人”、“燕赵楷模”……
有生之年,郭进考还想在祖国的小麦种子谱系上多加几个品种。他现在的育种方向是超高产和优质专用,他还要继续育成少用水、少用肥、健康环保的高产小麦。小麦增产,就像百米赛跑,达到高水准之后,成绩每增加一丁点儿,都要付出百倍千倍的艰辛。难,但他不怕!
“一个育种专家培育一个品种并不难,难的是让老百姓们认可。要让每一寸土地生产出更多小麦,让每一滴水生产出更多粮食。”
他讲给我,也是讲给大地,讲给麦子。
金色麦田,天空高远,空气中弥散着馥郁的麦香。麦子欢快起舞,而他则像是麦田中的歌者,他为丰收的大地而歌,而那一粒粒种子,正是歌中的音符,是大地的珍宝。
制图:赵偲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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