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仙台东北大学校园内的鲁迅塑像。(洁尘/图)
一
我们三个人,谭博士、艳宁和我,到仙台后住在东北大学的附近。事先订好了一个公寓民宿。
那是2019年11月1日的早晨。这一天的行程是这样安排的,一早起来步行前往附近的东北大学,探访鲁迅纪念馆,时近中午回到民宿拿上行李,坐地铁至仙台车站,再坐JR至东京车站转至成田机场,上飞机,飞行时间五个多小时,晚上就会降落成都,然后在自家床上入睡。这一天也果然就如行程安排一样。
这一趟,要是在一百多年前,需要多长的时间呢?我突然来了探究的兴趣。我有两个博学的朋友,吴策力和马酣,都是一肚子杂学,问他们,有趣的答案果然有了。
成都地处内陆,二十世纪初,出国留洋,无论是东洋还是西洋,一般都是从上海离境的。那个时候,出洋要走多久呢?
马酣以陈毅出川为例告诉我,1919年6月,包括陈炎、陈毅兄弟的四川成都甲种工业学校留法勤工俭学的官派生和自费生共62名,在成都牛市口坐滑竿启程,先从成都的九眼桥坐船去华阳,经过彭山、乐山、宜宾到重庆,换汽轮一路到上海,路上花了有一个月的时间。然后在上海登上“麦浪”号海轮,启程赴法国,10月10日到达法国南方大港马赛。共耗时近4个月。
吴策力以山川早水为例,反过来理了一下20世纪初从上海到成都的旅程。1904年,山川早水与其同行者,从上海到宜昌后,从宜昌乘船到万县,水路868里,耗时14天,然后走陆路1307里到成都,用了17天。一共31天。
日本文人山川早水在1904年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在四川做了一次长时间的旅行,之后著有四川游记《巴蜀》,1909年由日本东京成文馆出版。学界评价说,山川早水这本游记,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对清末四川民间风貌特别是对当时下层社会的记载十分深入全面,对于四川地方文化志的内容建设颇有贡献。
吴策力告诉我说,一百年前,从成都到上海要25天到30天。那时一般都走水路,不会选择从北面(陕西方向)出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川陕之间的陆路因大山阻隔颇为艰险,有条件的人都不做这个选择。至于说从上海出发前往东洋,吴策力找到了日本学者北冈正子的研究结果:鲁迅和他的同学们是在1902年3月24日由南京出发的,乘坐日本“大贞丸号”客轮先到达上海,29日,换乘日本邮轮会社的“神户丸号”前往日本。4月4日,鲁迅在横滨上岸。
一百年来,交通的飞速发展,使得人的空间挪移耗时长短有了天壤之别,这一定也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人的时间观念和对世界的整体认知。哪一种认知更贴合人的本能,这个真是一个很深很大的问题。
二
在我们入住仙台的当天晚上,2019年10月31日,是万圣节。在仙台的商业中心区青叶通一番町,很多扮成各路鬼怪的年轻人把街道当成秀场,走来走去,对着路人的镜头凹造型比手势。我们拍下了各种“鬼”,嘻嘻哈哈地玩了好久。从气氛上看,虽然比不得东京涩谷的万圣节,但也相当热闹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们在晨光中走向东北大学,沿着广濑川边上小巧的街道,两边的石头护坎,水泥电线桩,街道上空的电线。四下无人,偶尔一辆绿色的出租车静悄悄地慢速从身边开过。红叶间洒在地面上。阴影浓重,远天秋云高远。中小城市那种特别的安静味道一下子就出来了。
东北大学是日本重要的国立大学,七所老牌帝大之一。成立于1903年的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的原址就在东北大学片平校区,鲁迅是这所学校最早的中国留学生,1904年9月入学直至1906年3月退学,就读一年半左右的时间。
在学校旁边,有鲁迅到达仙台后最早居住的房子。这是一处老式的日本民居,叫做“佐藤屋”。这是一个叫做佐藤喜东治的仙台藩士的家。学校附近的很多人家都接受仙台医专的学生寄宿,唯一的一个清国留学生周树人寄宿在佐藤屋,他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居所就在河边,可以眺望广阔的广濑川河景和远处的青叶山。
我通过东北大学鲁迅纪念展示室的展板资料得知,佐藤屋位于原仙台医专东门附近(现东北大学流体科学研究所附近),此处叫作“樱小路”,附近有一家叫做“晚翠轩”的咖啡馆,是鲁迅经常去的地方。1904年10月,鲁迅在给其友人蒋抑厄(浙江杭州人,银行家、古籍研究家、收藏家,章太炎弟子,鲁迅多年好友,曾出资为鲁迅刊行《域外小说集》)的信中说到这段寄宿生活,“此地颇冷,晌午较温。其风景尚佳,而下宿则大劣。再觅一东樱馆,绝不可得。则所谓旅馆,亦殊不宏。今此所居,月只八円。人哗于前,日射于后。日日食我者,则例为鱼耳。现拟即迁土樋町,此亦非东乡。不过距校较近,少免奔波而已。”由此可见鲁迅当时在这里住得并不舒服。
我们那天按照导航指引到了佐藤屋,看到的只是被围起来的一块空地,围栏上挂有公告,告知此处将会改建为鲁迅纪念广场,从2020年夏天开始动工,计划竣工时间是2021年3月。在此之前,佐藤家人一直居住在此,周海婴到访过这里,接待他的是佐藤喜东治的孙子竹中正雄,之后两人还在一段时间里保持了联系。
当时我们在现场看到,佐藤屋已经完全被拆除了,一块空地上,隔着几棵大朴树,可以看到广濑川的河水,树下堆着一堆老石料,估计是从老房子上拆下来的,以后会用于新建工程中。
现在,查询到的资料是佐藤屋已经改造为“米袋一丁目公园”,已于令和4年4月(2022年4月)对公众开放了。估计是疫情影响,比预告的竣工时间晚了一年。看到图片中的“米袋一丁目公园”,我有点发愣,当时我在还没有开始建设的工地现场看到的围栏告示上说的是“鲁迅纪念广场”。后来再去翻照片,看到在“鲁迅纪念广场”字样的后面写的是“暂名”。估计后来根据各方意见做了调整。现在,这个市民小广场有相关的鲁迅足迹的记录,以示纪念。
鲁迅的阶梯教室。(洁尘/图)
三
东北大学本部大楼是一栋黄褐色的大楼,主体部分只有三层楼高,旁侧部分只有两层楼高,但占地不小,矮趴趴的一大堆。从窗户外观上看,每层楼的层高很高。我喜欢这样的老房子。这栋楼,是旧东北帝国大学理学部化学教学楼,现为东北大学本部楼,是登录日本有形文化遗产的著名建筑。
在东北大学史料馆的告示栏里看到公告,说是因为需要进行耐震增强工事,史料馆将在令和元年(2019年)8月1日至令和2年(2020年)4月暂时关闭。这让人想起了2011年的东日本大地震。当时的仙台想必也是受损相当严重的。
鲁迅纪念展示室属于东北大学史料馆。我们有点不甘心,进了本部大楼一楼的办公室进一步询问有无可能参观。工作人员告诉我们,鲁迅纪念展示室确实也暂时关闭了。
真是很遗憾。我们致谢后往外走,一个像是领导的中年男人跟着我们走出来,喊住我们进一步询问。我们告诉他我们是从中国来的,艳宁指着我补充道,这位女士是一位作家,很想到此拜谒鲁迅先生的故迹。中年领导请我们在大厅等一下,随即回了办公室。很快来了一位中年女子和一个青年男子。中年女子告诉我们,这位年轻人会带我们过去,为我们专门打开“鲁迅纪念展示室”。
在东北大学本部大楼的后面,有一个院子,里面是“鲁迅纪念展示室”以及作为文化遗产保存的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的讲义室,那是鲁迅当年在此上课的阶梯教室,藤野先生曾在此上课,让鲁迅弃医从文的日俄战争资料片的放映,也在这个教室。现在这个教室的门口贴有标牌,名为“鲁迅的阶梯教室(旧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六号教室)”。
鲁迅读完东京的“弘文学院”(相当于语言培训学校)后,选择冬季苦寒的仙台留学,是因为那里没有其他的留学生。他在东京已经很厌倦当时清国留学生群体了,我们在《藤野先生》一文里读到过这种情绪。
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
(选自鲁迅《藤野先生》)
在鲁迅纪念展示室的展板上,我看到明治37年(1904年)9月10日的《东北新闻》的一句话,“仙台的第一位留学生周树人,能巧妙地运用日语,是一位非常爽朗的人。”1904年9月12日,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明治37年度开学典礼在片平校区举行,包括周树人在内的145名学生,在开学典礼的第二天开始了学习生活。
在这个纪念室里,各种资料展示相当齐整,其中有“周树人学业履历书”,说明该生于“南京官立江南陆师学堂普通科”和“东京私立弘文学院速成普通科”毕业;有周树人向仙台医学专门学校递交的“入学志愿书”“清国公使馆关于周树人入学仙台医专的照会”“关于周树人入学一事给清国公使馆的回函”,还有“关于周树人退学清国留学生监督给仙台医专的通知”“关于周树人退学一事给留学生监督的答复”,另外还有1906年10月制表的仙台医专学生名册,在“清国周树人”的名字上方标注了“退学三十九年三月十五日”的说明。……
这个展示室还有藤野严九郎先生的各种资料,有他添加修改笔迹的鲁迅的课堂笔记本,另外还有藤野先生的教职任命书、履历书等等。在“惜别”那块展板上,呈现的是1906年3月鲁迅退学时藤野先生赠送给他的肖像照片,照片背后写“谨呈周君惜别藤野”。
我们三人在纪念展示室仔细地看。带我们过来的年轻人静静地坐在写字台后看书,没有任何催促的表示。偶尔,我与他的眼神遇上了,彼此微微一笑,然后各自继续阅读。静谧、耐心、善意。
在教室参观时也一样。教室也锁上了,年轻人为我们开了门,然后安静地站在门口等候。我们三人各自找了个座位坐下,百年的时光流淌过去又凝固在此。从阶梯座位俯瞰下去,年轻人在门口绿色的树影之中,逆光,轮廓柔和。我丝毫感受不到要赶紧结束起身离开的压迫感,我觉得他的形体姿态给我一种让我尽兴参观不要着急的信息。
我们在座位上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离开,向年轻人鞠躬道谢,他鞠躬回应。此生,跟这个人估计就这么一次的偶遇,很是温暖。
四
本部大楼前面是一个花园,有“仙台医学专门学校迹”的石碑,旁边是鲁迅先生的胸像纪念碑。这个塑像于1992年10月设立,塑像的创作者是雕塑家、广州美术学院教授曹崇恩先生。题写“鲁迅先生像”五个字的是被称为“日本半导体之父”的西泽润一先生。西泽润一教授毕业于东北大学,是国际著名的科学家,日本半导体技术创始人之一,在半导体和电子信息领域有着卓越的贡献。鲁迅雕像的背后,有这么一段文字,“中国文豪鲁迅,1904年秋至1906年春,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习。然后,他意识到急需拯救民族的精神,于是,从医学转向了文艺运动。这里用竖立雕像的方式来永远纪念这个发生转变的地点。”
从仙台退学返回东京之后,鲁迅把学籍挂靠在德国学协会附属德语专修学校(独协大学的前身),和周作人、绍兴同乡许绍棠等五个留学生,租下了本乡西片町的夏目漱石曾经住过的一处宅院,名之为“伍舍”。夏目漱石是鲁迅最喜欢的日本作家之一,对其有过重要的影响。我在东京本乡一带逛过,但没有去过这处文学存迹,止庵先生说他每次到东京基本上都住在本乡,去探访过这个地方,这处房子位于本乡西片町十番地七号。止庵先生写道,“……夏目一家1906年12月迁入,共住了十个月,其间完成了长篇小说《虞美人草》。后来的租户是鲁迅、周作人、许寿裳、钱钧甫和朱谋宣等五人,当时取名‘伍舍’,凡从事周氏兄弟研究的大概都知道。不过经过一九二三年关东大地震和一九四五年东京大轰炸,原来的房屋早已片瓦无存,现只在路边立了个“夏目漱石·鲁迅旧居跡”的金属牌子。”
从现代文学史来说,如果要说首席作家的话,日本是夏目漱石,中国是鲁迅。中日两位大文豪的生命轨迹交织在一个住处,也真是够神奇的了。
这几年,坊间有不少关于鲁迅研究的新作出版,我对《鲁迅的都市漫游——东亚视域下的鲁迅言说》和《鲁迅的饭局》的阅读观感很是良好。
《鲁迅的都市漫游——东亚视域下的鲁迅言说》的作者藤井省三,东京大学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专家和鲁迅研究专家,在这本书里,藤井教授给出了鲁迅一生的东亚城市旅居图,绍兴——南京——东京——仙台——北京——厦门——广州——香港——上海。
鲁迅在日本的知名度是国民皆知这个级别的,从1953年开始,五家教材出版社都将鲁迅的《故乡》收入日本初中国语教科书,直到现在。藤井教授说,“由于日本中学国语教科书全部出自这五家出版社,这就意味着三十多年来(作者注:这处时间以藤井教授的成文时间为限),几乎所有的日本人都在中学阶段读过《故乡》,可以说,在世界范围内,还很少有人像鲁迅这样在自己的祖国之外,成为近于国民作家的存在。”
在东北大学的鲁迅展示室,我还看到有《藤野先生》入选了日本的高中教材。
薛林荣的《鲁迅的饭局》是其鲁迅研究“微观”角度的一个成果,在这本书里,详细记录了1912至1936的24年里,鲁迅在各个地方各个时期的重要饭局,对鲁迅的生活、创作、交往、事件、细节、心境,一一爬梳勾勒并加以分析,入情入理。薛林荣的鲁迅研究颇为独到,且很有成就,另外还著有《鲁迅草木谱》《鲁迅的门牌号》《鲁迅的封面》等书。我看到有人用了“剔”这个动词来形容薛林荣的研究成果,我很认同,薛林荣的研究角度和方式,真得有着高超的剔术,才能在蔓杂迷乱的史料中整理出这些别致的主题和线索并加以清晰有趣的呈现。
在《鲁迅的饭局》一书中,薛林荣有这么一段话,“兄弟失和后,鲁迅在精神上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他在‘被八道湾赶出后’(鲁迅语),即大病一场,前后达一个半月之久。从此之后,那些曾经表达着鲁迅生命话语的小说创作,被表达着鲁迅意志话语的杂文所取代,一个感性的鲁迅让位于一个客观的鲁迅。”
我在读到这段话的时候,回想三年前的仙台探访,也顺便整理了一下自己对于鲁迅的阅读经历。那些从小在教科书里读到的柔和的鲁迅和犀利的鲁迅,混合在少年记忆之中,而后者的印象更为强烈。成年后对于鲁迅的阅读,断断续续,漫不经心。到了现在这个时代,又重新开始认真阅读鲁迅,而此时的阅读,对鲁迅的伟大和深邃的感应也更为绵刻。作为一个个体,他的经历、创作、思考、行动与其个人生活和情感上不为人知无法释怀的伤痛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心理触点和因果联系,投射到时代这个巨大的幕布上已然模糊,但细细辨析那些看似模糊的形状,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在其中找到对应的痕迹。我们每个人。
洁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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