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是我初次触网的年头。记得最初我们使用163拨号上网,一上网就必须占用电话线,也就是说,打电话和上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电话拨号上网的声音非常刺耳,“嗞—嗞—嗞—”,尖厉得跟拿着一块石子划玻璃似的,令人耳膜发麻。而且经常是一次又一次拨不通,遇到紧急事情,让人无比狂躁。但对于从事外贸的人们来说,尽管拨号上网不容易,比打国际长途电话或传真要省钱许多,那段时期是中国外贸行业的高峰时期。

Tony Duant是我用上互联网之后认识的第一位欧洲笔友,家居瑞士。在他之前,我在大学里也有几位传统意义上的海外笔友,靠寄信交流,这些笔友是学校里鼓励我们练习外语而牵线搭桥的,但大都坚持不到最后,因为对于学生来说,国际信件的邮寄费太贵了,而且信件来回的时间也特别长。

一位有故事的tony(怀念失联的友人Tony)(1)

能用163拨号上网的时候我已经工作了,在外企,收入尚可。开始的时候我们直接在电脑黑屏上打字输入内容,写邮件非常不方面,边写边思考,需占用着电话线,有时候信写好了点“发送”,屏幕却卡住了,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搞得我们也经常抓狂。但科技总在不断进步,接着马上出来一个软件叫Eudora,是电子邮件编辑器,从此不需要再占用电话线写信了,我们将信件写完并编辑好之后,再拨号上网发送,可以慢慢地来,大大降低了出错率和电话费,跨洋交流得到了质的飞跃。

技术就是这么日新月异。我认识Tony Duant时,就是刚开始学习使用Eudora写电子邮件的时候。我觉得他的姓氏Duant很奇怪,不像英文的姓,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发音才准确,实际上我一直把它念成Duang。我就问Tony,为啥你的姓氏这么奇怪?他无法解释。后来发来照片一看,是一张东方面孔,一个长着娃娃脸的中年人,很像我中学里的某位老师。

一位有故事的tony(怀念失联的友人Tony)(2)

连自己都不知道为啥姓Duant?真是不可思议,是不是在敷衍?我很难理解这一点。在我们中国,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氏代表着宗族血脉,是顶顶重要的东西,绝不可含糊其事的,否则被指为连祖宗是谁都不知,是大逆不道的。又有三姓家奴,被形容为不认祖宗,遗留千古骂名。他告诉我说,自己出生在瑞士,但据说祖上来自中国的广东,父母辈有四分之一德国血统、四分之一瑞士血统、四分之一奥地利血统.....我听着晕乎,估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个血统问题了,我猜测是潮汕那边的移民。

Tony是软件工程师。那年头,满网都是软件工程师,或号称自己是软件工程师,以至于我们一听对方说自己职业是软件工程师,本能地认为遇到了骗子。现在想想并不奇怪,毕竟他们是互联网的开拓者。以前我遇到的网友中,十个里八个是软件工程师,一抓一大把。但Tony,与其他人很是不同。

一位有故事的tony(怀念失联的友人Tony)(3)

首先他特别真诚,其次,对中国感情特别深。当然,这两者是有关联的,我是中国人,那年头能用外语顺畅交流的中国人凤毛麟角,他感觉自己在互联网的茫茫大海中终于找到了一个失散的亲人一样,很怕失去我这个笔友。

但有时候我会觉得很烦,因为他回信太快了。对我来说,写信就像回到大学里写英语作文一样,本来只想练外语,结果成了一种负担。何况因为技术发展,网上找人聊天成了可以信手拈来、极其方便的事,我不想被某个人羁绊着,带来太多的精神压力和思想负担。

但他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就怕我突然断了联络,掏心掏肺的样子又使我产生一种负罪感。如果不回信,让我觉得自己很没有礼貌,回信,他的回复频率又太高和太快,让人疲于应付。我一直在纠结该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体面地终结这种笔友关系才算比较合适,直到有一天......

他突然没了消息,连续十几天没有消息,反倒让我浑身不习惯起来,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会出意外了吧?好奇归好奇,我心里思量着,不回复倒也好,不如乘这个机会摆脱这段“令人痛苦”的笔友关系,真的不想再写“英语作文”了!

结果不久后他又出现了,说自己滑雪摔了个骨折。

一位有故事的tony(怀念失联的友人Tony)(4)

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现在出点啥事,赶紧拿手机出来拍一下,照片唰地就发出去了。那时发照片是很麻烦的,得先将照片冲印出来,放在扫描仪里扫描,转换文件格式,存到电脑里,发电子邮件时用附件功能带出去。滑雪摔断骨头这种意外事故,没办法当场找个胶卷相机拍下来,再拿去冲印,所以也无法证明。他说滑雪摔断了腿,我听了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感同身受,当然因为是半信半疑,试想在互联网那头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但有一次他说的话,让我对他的印象发生了巨大变化。

他说自己在瑞士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姐姐,嫁给了当地人,但关系很疏淡,基本不来往。他说自己很孤独,有时候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一旦细思,便觉恐惧,似乎自己是一座漂浮在大海里四下无依的岛。

一位有故事的tony(怀念失联的友人Tony)(5)

“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会经常感到孤独和不知所措。不管你信不信,每个新年前夜,有很多人会去伦敦桥,从那上面跳下来,结束生命。”

“我想要去中国。我要去中国看你,我还想去广东。”他说。

他的意志如此坚决,我都不好意思回复“我同意了吗”类似于这样的话。听他口气,中国是必须要去的。不管见不见我,去中国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所以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说实话那个时候,一个瑞士人想要来中国,实在是方便得很,Tony说等到他手上项目做完就会安排休假,目的地就是 – CHINA!

一位有故事的tony(怀念失联的友人Tony)(6)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谁知有一天他真的来商量这事了,说能占用你一个周末吗?跟你家里人商量商量?意思我做他的向导。

快两年的笔友,好意思拒绝吗?

周末我在浦东机场的接机口,迎接这个矮矮小小长着一张娃娃脸的中年人。他比我想象中更矮小,背着双肩包,见到我那一刻欢欣雀跃得像一个放了学的小学生。一开口却又是浑厚的中低嗓音,这反差太大了。我说“欢迎来到中国啊Duang先生”,他知道我是故意拿他的姓取笑,不过毫不介意,因为他实在是太兴奋了 —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来中国,终于实现了自己多年的梦想。

一位有故事的tony(怀念失联的友人Tony)(7)

“太奇妙了!太不可思议了!上海,这就是上海!CHINA,这就是CHINA!”在机场他就兴奋得大喊大叫,路人纷纷侧目,心想这小孩子怎么回事,吃错了什么药吗?情绪激动,却又不像在发脾气的样子。搞得跟他一起走的我很是尴尬。一路上他就说着这几句话,情绪一直难以平静下来,脑袋一百八十度来回转,因为眼睛根本来不及看,我怀疑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我带他去熟门熟路的南京路、淮海路、外滩,那块地方我最熟悉,还有巷弯弯里的奇趣小店,每次让我流连忘返的犄角旮旯……Tony是如此兴奋,我仍然记得他对什么都好奇,买了菠萝,看小贩用弯弯的镰刀削菠萝,都觉得那是一种Chinese Art。他拎着菠萝在南京西路一家商场里逛时,两个年轻服务员上来招呼,他又无比兴奋起来,但苦于语言不通,可把人给急的。两个服务员看这“孩子”怎么这么奇怪,故意戏谑他,作势要抢他的菠萝,他还信以为真,紧紧抱住被“Chinese镰刀art”雕刻过的菠萝,护在胸前......当时那个情形真的很好笑。

一位有故事的tony(怀念失联的友人Tony)(8)

在上海滩逛了半天,Tony一直说要去找“邓秀宛”的照片和唱片,说是他多年偶像,是一个非常有名的明星。我晕乎,真没听说过,试着猜了几个歌星的名字,都不对。他更急了,说找不到“邓秀宛”的唱片,这次中国是白来了!有这么严重吗?

“你不可能不知道她,她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有名的中国歌星,每个中国人都知道!”Tony涨红了脸。

这让我太尴尬了,难道因为不知道这个歌星,我就不是中国人了?抑或是我太孤陋寡闻?毕竟他说“每个中国人都知道的”,搞得我感觉自己不像中国人了。可是,如果是每个人都知道的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有名的歌星,我怎么可能一点也没听说过?真是个谜团。

Tony显得很郁闷了,他苍白的肤色竟然有点泛青。我很想帮助他,可是真的猜不出“邓秀宛”是谁,爱莫能助。

一位有故事的tony(怀念失联的友人Tony)(9)

闷闷不乐地走了很久,突然,他看到一家唱片店,马上又兴奋了起来,说,“那里面肯定有!”一进店他就问老板,有没有“邓秀宛”的唱片?老板跟我一样,一头雾水,什么“邓秀宛”?闻所未闻!然后Tony就开始比划,说,她这个脸呢,像我这样圆圆的,头发呢,蓬蓬的…….

我们几个在柜台面前大眼瞪小眼。老板听着有些不耐烦了,因为他要去招呼其他客人,这个客人太费时间,也讨论不出结果来。Tony无奈地摇头,那种表情好像是说“唉,没救了,连最有名的歌星邓秀宛都不知道!”我们黯然而失望地在店里逛荡,东看西看。

猛然我听他的大声音从另外一头传过来:“找到了,找到了,就是她!”

我奔过去一看,差点岔过气去,原来他口中一直念念叨叨的“邓秀宛”,就是鼎鼎大名的邓丽君!

一位有故事的tony(怀念失联的友人Tony)(10)

“她是我的精神支柱,”Tony说,那神情,严肃得吓人,好像谁要是敢说一句邓丽君不好的话,他就要跟谁拼命。邓丽君是他心目中不可亵渎的女神。

Tony回瑞士后很长一段时期内,我们仍然保持联系,不过写信的频率不如以前那么高了。我记得千禧之夜,他大老远打电话过来,说这是个特殊的moment,我给你们全家送上最诚挚的祝福等等。我记起以前他说过“每个新年前夜,有很多人会去伦敦桥,从那上面跳下来,结束生命”,电话中的他听起来特别伤感,但又强装欢颜,我只能回答他,“毕竟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多看看好的方面”之类的话。他想来中国定居这一心思是很明显的了,但又放不掉自己在瑞士的一切,而且对前途的不可预测也抱有畏惧,很是纠结。

我从古荡搬家之后,再也没有回他的信,电话变更,用于跟他通信的Email,也被弃用,自此我们之间就断了联系。多年之后我再想起他时,去登录那个Email,服务器都不存在了。从此真正失联。

一位有故事的tony(怀念失联的友人Tony)(11)

这一点正是让我一直内疚的地方。二十多年过去了,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到底是什么情况?虽然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必须要这样或那样的契约,我总觉得,自己辜负了他的一片赤诚相交之心。他只是爱中国,想回来,可能只是因为在海外孤零零的不开心,可能只是因为落叶归根的情愫在牵扯,并没有什么其他心思。而且,那是在二十多年前。

【云端原创】

一位有故事的tony(怀念失联的友人Tony)(12)

(图片来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