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列女传》:“南子惑淫,宋朝是亲,谮彼蒯聩,使之出奔。”
朱熹《论语集注》:“南子,卫灵公之夫人,有淫行。”
果真如此么?连最接近先秦、对南子描述最为详细的《史记》都没有对南子下过“淫乱”的定义,其后著作又从何考证而来?
周迅在电影《孔子》中饰演的南子
与至圣先师孔子的一段绯闻抹黑了她南子是春秋时期卫国君主卫灵公的夫人,当时的孔子也因周游列国屡次途经并长时间居留卫国,两个如此有名望的人同处卫地,几乎不可能没有来往。
而历史上,孔子被弟子鄙视的一桩公案正与南子有关,这件事《论语》【雍也】篇中亦有简约笔墨描述: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大意就是:孔子去见南子,子路不高兴。孔子发誓说:“我所做的要是不为求行治道,就让天厌弃我罢!天厌弃我罢!”(译文有多种版本,此为三国时何宴《论语注疏》释义)
儒家圣人对弟子亲自赌咒发誓,这样的情形,想想都让人忍俊不禁。孔子一生七十余载,能让他在弟子面前如此被动的,且有文字记录的,唯卫灵公的夫人南子一人而已。
而记载了二人一面之交的《论语》作为儒家十三经之一,几乎是旧时每个儒家弟子必读书目,这也就使得南子之名人尽皆知,时不时,南子就要被说《论语》者提出来评论一番。为了维护孔子圣人的形象,在礼教大兴的后世,南子自然成了牺牲品。“子见南子”中南子的形象在各种《论语》注解中越发不光彩起来,直到今天仍未为主流所反正。淫乱、惑主、弄权,南子简直低到尘埃里去。
南子与孔子是清白的
电影《孔子》剧照
说南子弄权可以,因为《左传》确有记载。
但可以直接拿来定性或是合情合理推敲出南子淫乱的文献,在先秦中根本没有!
先来辨析“子见南子”这桩公案。事实上,南子会见孔子并非出格之举。南子所为是名正言顺的,“好色”之名也是张冠李戴。
孔子所说的“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在《论语·子罕》、《论语·卫灵公》里各出现一次,都未明确指向某一主体;而出现在《史记·孔子世家》里的,意指的却实在是卫灵公,压根没南子什么事。
“子见南子”的具体经过在先秦文献中并无记载,唯汉代司马迁所撰的《史记·孔子世家》有其始末。
纵全文观之,南子并无失礼之举。
首先,她召见孔子是有正当理由的。彼时的南子是卫国的国母,依照《左传·定公十三、十四年》记载的史实:
“公叔戍又将去夫人之党,夫人诉之曰:「戍将为乱。」”
“十有四年春,卫公叔戍来奔。”
南子有党羽,而且可以与卫灵公讨论一位大夫的得失,可见其对卫国政务的话语权。因此,当南子以“各国的君子,凡是看得起我们国君,愿意与我们国君建立像兄弟一样交情的,必定会来见见我们南子夫人的,我们南子夫人也愿意见见您”为理由来召见有贤者声望的孔子,是完全可能的,并无香艳色彩。
其次,依太史公的记载,在会见当中,南子也并未失礼。第一,她没有与孔子直接照面,是隔了一张帷幕的。第二,她对孔子礼遇有加,不仅服饰整洁(不然不会有“环佩玉声璆然”),而且对孔子“再拜”,其礼节之重与其余一些诸侯卿士怠慢孔子游学的行径相比近乎云泥之别。(譬如宋国司马 桓魋tuí 就直接砍了孔子讲学时所靠的大树)。
都是卫灵公、子路的锅至于后世为何铺演出种种桥段,以致南子成为被后人唾骂的淫妇,大半却是受卫灵公牵累,而又有“子路不悦”推波助澜的缘故。
电影《孔子》中的南子与卫灵公
首先,卫灵公好色的名声真的是害南子匪浅。
在先秦的文献中,正面提及南子的很少,唯有《左传》、《论语》等,笔墨也不多,可皆无有鄙薄之意。侧面提及的也没有讽刺之意,而且即便有,也一向都是在言及卫灵公荒淫时被读者附带作为背景联想到。譬如《庄子·杂篇·则阳》:“夫卫灵公饮酒湛乐,不听国家之政......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其慢若彼之甚也,见贤人若此其肃也,是其所以为灵公也。”
《韩非子·说难第十二》:“昔者弥子瑕有宠于卫君......与君游于果围,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及弥子色衰爱弛,得罪于君......”
《战国策·赵三》:“卫灵公近雍疸、弥子瑕。二人者,专君之势以蔽左右。”
注意!这些先秦文献里非议的都是卫灵公,和南子没有任何关系,连南子的名字都没有出现一次。
但由于卫灵公“名声在外”,且南子身份的特殊,后学者又不经严密推论,可怜南子,自然也就被视为与卫灵公一般黑了。加之《左传·定公十四年》有这样的记录(这段记录,《左传》实为记太子蒯聩恶而作,具体辨析待改日细说):
卫灵公为了夫人南子召见宋朝。在洮地会见。太子蒯聩把盂地献给齐国,路过宋国野外。野外的人唱歌说:“已经满足了你们的母猪,何不归还我们那漂亮的公猪?”太子感到羞耻,对戏阳速说:“跟着我去朝见夫人,夫人接见我,我一回头看你,你就杀死她。”戏阳速说:“是。”于是就去朝见夫人。夫人接见太子,太子回头看了三次,戏阳速不肯向前。夫人看到了太子的脸色,号哭着逃走,说:“蒯聩将要杀死我。”卫灵公拉着她的手登上高台。太子逃亡到宋国,卫灵公把太子的党羽都赶走,所以公孟彄逃亡到郑国,从郑国逃亡到齐国。
“太子闻母淫行而杀母”,多劲爆的情节,都不联系上下文细细推理一下,许多后学者就开始望文生义,附和刘向《列女传》“南子惑淫,宋朝是亲,谮彼蒯聩,使之出奔。”一味的成为“太子党”。为“有理有据”的大肆抹黑南子,甚至补作伪证,以致于叱骂南子尤过于卫灵公。
比如晋人杜预在《春秋左传集解》里,为了强行解释“卫侯为夫人南子召宋朝”,居然想当然的就给出了“朝,宋公子也,旧通于南子。”的批注。更有甚者,还衍生出了南子与弥子瑕两代来奸的艳闻,轻而易举界定了南子与人通奸好淫的外在形象。
《左传》、《史记》都没他们敢写!
他们也不想想,为自己的夫人招来男宠旧爱已经远远超出了荒淫的边界,卫灵公怎么可能昏聩到这种地步。何况卫灵公并不昏庸,连孔子都在《论语·贤君第十三》中赞美卫灵公为善于纳谏、任用贤能的当今最贤之君。更不论当时卫国还有那些能“尸谏”的贤臣在,真当公子季札说的“卫多君子”是奉承之词?
且《左传·定公十四年》的前面还有一段交代了背景:“......秋,齐侯、宋公会于洮,范氏故也。 ”
在齐侯、宋公都聚集的洮地,卫灵公让自己的夫人与他人做淫乱之事?这么刺激的情节,后学者真是敢想。
电影《孔子》中返卫救主的子路
其次,南子被传与孔子的绯闻,另一半还是子路的错。
由于子路的身份特殊,不仅是孔子的弟子,也是七十二贤人之一,他的“不悦”就极大的引发了后人的猜想:孔子缘何要见南子?南子做了什么让子路不悦?孔子为何被逼到发誓以自证清白?
“里面一定有问题,因为子路是圣人门生,是一位贤人,子路不悦的就一定有道理。”许多后学者这么揣测。可他们却选择性忘了孔子对子路所做过的评价:行事直率,过于莽撞!
“子路,行行如也;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论语·先进》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论语·先进》
直白点说,子路是听见什么就说什么,也不考虑周全,心里有想说的就大大咧咧说出来。正是因为子路行事过于鲁莽,好逞匹夫之勇,孔子才会担忧的说:“像子路这样,会不得好死吧。”才会告诫他要事先问过父兄意见再行事。(子路的结局也正如孔子所言,但这是题外话,读者有意可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再回头看《论语》【雍也】这句: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关于子路的“不悦”,先秦文献里并没有解释,前因后果的具体描述也没有,唯有“子见南子”一句引人猜想。而《史记·孔子世家》的相关记载前文已有说明,不再赘述。
有意思的是,《论语》作为儒家的十三部经典之一,儒家弟子在注解《论语》时,几乎绕不开对“子见南子”这句话的解释。
《史记·孔子世家》的记录虽然最为可信,但对孔子的名誉有碍。因为在坚持圣人无暇的一帮学者看来,孔子见南子与他不主张女子掌权的政见相左,又有“子路不悦”在后,简直坐实了孔子反复不一的负面形象。
见一面又怎么了?孔子在卫近十年,南子以政事召见,他不可能不去!
有识之士也意识到了这点,譬如三国时何晏在其《论语集解》中注释“子见南子”时就援引了汉代孔安国的释义和《史记》来驳斥荒诞的先儒旧说:
正义曰:云“孔曰:旧以南子者,卫灵公夫人,淫乱,而灵公惑之。孔子见之者,欲因以说灵公,使行治道。矢,誓也。子路不说,故夫子誓之”者,先儒旧有此解也。
云“行道既非妇人之事,而弟子不说,与之咒誓,义可疑焉”者,安国以为,先儒旧说,不近人情,故疑其义也。
《史记·世家》:孔子至卫,“灵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原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珮玉声璆然。孔子曰:‘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天厌之!天厌之!’”是子见南子之事也。
栾肇曰:“见南子者,时不获已,犹文王之拘羑里也。天厌之者,言我之否屈乃天命所厌也。”蔡谟云:“矢,陈也。夫子为子路陈天命也。”
现存的《四库全书·经部》里唐代韩愈所撰的《论语笔解》也执相同观点,但出于谨慎,只批注了“孔曰:行道非妇人之事。”
二人注解里说的都是南子掌权,孔子不主张妇人行道,而从未置“淫乱”一词强加评论。
韩愈《论语笔解》书影
可惜,有识之士的见解大多被埋没,盛行的大多诸如朱熹《论语集注》:“南子,卫灵公之夫人,有淫行。”这样无有旁证的诽谤之言。
仅凭无前言、无后语的简约语录记述就能作出南子有淫行的注解,而且大半后人还真信了,真是让早已化作黄土的南子“无语凝噎”。
(关于子路不悦的原因,个人较为赞同且有确凿依据佐证的,是子路知晓南子干政,而这种女子干政的行径是与孔子的主张相违背的。子路一向维护孔子的主张,对南子产生敌视情绪也是自然,当孔子违背自己的主张去见南子更是容易让子路萌生被背叛之感,因此,子路不悦倒也不足为奇。)
南子的真实面目西汉刘向在其《列女传》中写道:“南子惑淫,宋朝是亲,谮彼蒯聩,使之出奔。”
可比刘向还要在前的太史公不是这么写的,在《史记·卫康叔世家第七》里,太史公明明白白写道:“三十九年,太子蒯聩与灵公夫人南子有恶,欲杀南子。”
如果说太史公的记述还不足为信,那么直接的第一手资料,作于先秦的《左传》便足以为南子昭雪,使其见微知著的聪慧女性形象得以大白于天下。
《左传》记载的定公十四年前后发生的两件大事就是明证。一是大夫公叔戍的出逃,南子早有预见,于是才对卫灵公说:“戍将为乱。”二是太子蒯聩的刺杀,南子仅仅从太子三顾戏阳速的容色就能敏锐的觉察到太子的居心叵测,从而死里逃生,可见其善察于物、机智过人的天赋。
电影《孔子》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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