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古典诗词的文本解读
(十一)乐天怀二马
诗友知畏斋问:清人张穆《送陈颂南给事还晋江》诗五首其四有“退之赋五楸,乐天怀二马。贤达得丧间,未尽忘情者”之句。韩愈字退之,赋有《庭楸》诗,诗有“庭楸止五株,共生十步间”“我已自顽钝,重遭五楸牵”等句。白居易字乐天。这些我都知道,但“怀二马”是什么意思呢?
钟振振答:知畏斋诗友,“乐天怀二马”是说白居易怀念他的两匹马。
第一匹马的故事,见《白氏长庆集》卷五十五《有小白马乘驭多时奉使东行至稠桑驿溘然而毙足可惊伤不能忘情题二十韵》诗:“能骤复能驰,翩翩白马儿。毛寒一团雪,鬃薄万条丝。皂盖春行日,骊驹晓从时。双旌前独步,五马内偏骑。芳草承蹄叶,垂杨拂顶枝。跨将迎好客,惜不换妖姬。慢鞚游萧寺,闲驱醉习池。睡来乘作梦,兴发倚成诗。鞭为驯难下,鞍缘稳不离。北归还共到,东使亦相随。赭白何曾变,玄黄岂得知。嘶风觉声急,踏雪怪行迟。昨夜犹刍秣,今朝尚絷维。卧槽应不起,顾主遂长辞。尘灭駸駸迹,霜留皎皎姿。度关形未改,过隙影难追。念倍燕求骏,情深项别骓。银收钩臆带,金卸络头羁。何处埋奇骨,谁家觅弊帷。稠桑驿门外,吟罢涕双垂。”这匹马,是在白居易出公差的路上暴死的。白居易为它写了诗,流了眼泪。
第二匹马的故事,见《白氏长庆集》卷七十《不能忘情吟》诗。诗有序曰:“乐天既老,又病风,乃录家事,会经费,去长物。妓有樊素者,年二十余,绰绰有歌舞态,善唱《杨柳》,人多以曲名名之,由是名闻洛下。籍在经费中,将放之。马有骆者,驵壮骏稳,乘之亦有年。籍在长物中,将鬻之。圉人牵马出门,马骧首反顾一鸣,声音间似知去而旋恋者。素闻马嘶,惨然立,且拜,婉娈有辞,辞毕涕下。予闻素言,亦愍默不能对,且命迴勒反袂,饮素酒,自饮一杯,快吟数十声,声成文,文无定句,句随吟之短长也,凡二百三十五言。噫!予非圣达,不能忘情,又不至于不及情者。事来搅情,情动不可柅,因自哂,题其篇曰《不能忘情吟》。”诗曰:“鬻骆马兮放杨柳枝,掩翠黛兮顿金羁。马不能言兮长鸣而却顾,杨柳枝再拜长跪而致辞。辞曰:主乘此骆五年,凡千有八百日。衔橛之下,不惊不逸。素事主十年,凡三千有六百日。巾栉之间,无违无失。今素貌虽陋,未至衰摧;骆力犹壮,又无虺隤。即骆之力,尚可以代主一步;素之歌,亦可以送主一杯。一旦双去,有去无回。故素将去,其辞也苦;骆将去,其鸣也哀。此人之情也,马之情也,岂主君独无情哉?予俯而叹,仰而咍,且曰:骆,骆,尔勿嘶:素,素,尔勿啼。骆反厩,素反闺。吾疾虽作,年虽颓,幸未及项籍之将死,何必一日之内,弃骓兮而别虞兮。乃目素兮素兮,为我歌《杨柳枝》。我姑酌彼金罍,我与尔归醉乡去来。”这匹马,白居易晚年患风痹症,用不着了,想把它卖了。当马夫将它牵出门时,它回头长嘶,仿佛知道自己要离开主人了,有恋恋不舍的意思。从诗意来看,白居易还有一位歌妓名叫樊素的,同时被遣散。樊素也不忍离去,请求留下,并替马说情,还哭了。白居易心一软,心想自己还没有楚霸王项羽死到临头那样悲惨,何必一日之内,既别虞姬,又弃乌骓马呢?于是便把樊素和马都留下来了。
可是,这第二匹马既然没卖,也就不用“怀”(怀念)了,为什么张穆要说“乐天怀二马”呢?应该说“怀一马”——即前一匹死了的小白马,才对呀。可能是张穆记错了。也可能是张穆认为,按情理,这马最终应当还是卖了。毕竟,白居易在计算家庭开支费用时,是把它列在“长物”——也就是多余物品名单中的啊。
或许读者也很关心歌妓樊素和这匹马的命运,我也一样。《白氏长庆集》卷六十八还有两首相关的诗作。一首是《卖骆马》:“五年花下醉骑行,临卖回头嘶一声。项籍顾骓犹解叹,乐天别骆岂无情?”一首是《别柳枝》:“两枝杨柳小楼中,袅袅多年伴醉翁。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这“两枝杨柳”,一枝应该就是樊素。另一枝呢?当是白居易的一名舞妓,名叫小蛮。读者朋友们,你们是怎样理解这两首诗的呢?这是个开放性的结尾,见仁见智,各自思量吧。
不管怎么说,白居易的这些诗,这些事,可以证明他的确是个“未尽忘情者”。
【附注】
关于白居易的舞妓小蛮,见唐人孟启《本事诗·事感》:“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年既高迈,而小蛮方丰艳,因为杨柳之词以托意,曰:‘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又,宋代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一百九十八引唐人范摅《云溪友议》曰:“唐白居易有妓樊素善歌,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年既高迈,而小蛮方丰艳,因杨柳词以托意曰:‘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亦可参看。后条不见通行本《云溪友议》,故从《太平广记》转录。
《本事诗》,旧题著者为[唐]孟棨。据我的好友——当代著名文史专家、复旦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唐代文学学会会长陈尚君先生考证,实应作“孟启”,故从之。
编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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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章雪芳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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